周末夜。
台北某巷弄里的日本料理店,角落的包廂里,顏希詩與蕭孟定各據一方。
那天與蕭孟定在廠房偶然重逢,已經是個天大意外,但他開口邀約時,顏希詩才真正嚇了一跳——蕭大哥竟然邀她吃飯?!
但在蕭孟定補上一句「我想可琳會很高興再見到妳」之後,她的心跳很快就平復了。
人家只是為了妹妹才禮貌開口,她到底在緊張什麼,想到哪里去了?
她想推拒,但蕭孟定已經掏出PDA,查了最近的行程後迅速訂好重逢敘舊的時間,效率之快,讓她連搖頭反對的機會都沒有。
只是,她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和蕭大哥單獨晚餐,即使原本應該是三個人的晚餐——
因為……可琳沒來。
「她說前一晚沒睡好,累了,不想出門。」蕭孟定替她斟了杯熱茶,淡淡一嘆。「不好意思,都是被我們寵壞了。」
這種理由,一听就知道她並不怎麼期待故人重逢……
「沒關系。」顏希詩一點也不在意。其實她前一晚也沒睡好,光是為了穿哪套衣服比較合適,她幾乎快把衣櫃翻遍了,最後終于挑了件素雅的襯衫搭上直筒牛仔褲,希望自己看起來清爽些。
但即使沒睡好,她的心情卻是雀躍的,一整天想著這頓晚餐,嘴角總是上揚的。
慢著……所以這頓晚餐,只有兩個人?她的胸口猛地一提,心髒差點要跳出來了。
但蕭孟定似乎什麼也沒察覺。「點菜吧。想吃什麼,我請客。」他微笑著,把菜單推向她。
她把菜單推回給他。「客隨主便。」現在吃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不,主隨客便。」他堅持,把菜單直接遞到她面前。
這下她也不好推諉,接過菜單一看,心里一驚,沉默了幾秒,然後搖頭。
「怎麼了?都不喜歡嗎?」
「不是不喜歡,是……好貴。」
這幾年公司業績蒸蒸日上,她的經濟能力也大幅地提升不少,加上應酬時的高檔料理也吃過許多,算是見過世面了,不過這家以喬事情聞名的日本料理店實在貴了點,若是為了談生意,她還可以咬牙宴請客戶,但要讓蕭大哥請客……她有點心疼。
「我點不下去。」最後她合上菜單,老實說。
蕭孟定喟然一笑,大手接過菜單。
這世間就是這麼不公平,兩個同年齡的年輕女孩,自小錦衣玉食的可琳嫌著「老是吃這家」,而小詩卻因為菜單價格太高而點不下去。
「我來吧。」他翻了翻菜單,招來服務生,快速點了晚餐。
那帥氣又沉穩的姿態,好似非常熟悉這樣高檔、高層次的地方,完全融入店內尊貴典雅又簡潔內斂的裝潢氛圍。
顏希詩的胸口莫名地微微發酸。
即使現在她有足夠的財力可在這里奢侈一頓,但她的氣質始終距離所謂的上流社會或菁英族群還很遠。
這種隨便吃頓飯至少要花上數千元的地方,根本不適合她。
「那……」點完菜後,兩人之間忽然陷入沉默,她急著想找話題。「那,可琳過得好不好?」
「她在美國開了兩次刀,已經把心髒瓣膜缺陷的問題修補好了,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已經算是過得不錯。」
「那,蕭伯伯蕭媽媽……」
「他們過得更好,移民時已經安排好當地的大學教授職位,這些年不但繼續教書,也忙著雲游四海做研究。」
「那……」她張口,卻說不出話。接下來呢?還要問候誰?
「我也過得很好。」蕭孟定淡笑。「拿到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電機博士,在 谷工作,三年前被挖角回TW,這樣清楚嗎?」
「喔,清楚,很清楚。」
「那麼小詩,」他頓了頓,偏著頭望她。「這些年,妳過得好不好?」
這些年,妳過得好不好?
不知怎地,這句話的語氣雖然清淡,卻勾起了她莫名的哀傷。
要說好,十幾年來沒有哪一天是輕松的,她忙著和媽媽一起清掃一處又一處的住宅,一棟又一棟的辦公大樓,年輕女孩該有的青春時光,她全耗在工作上——而且還是年輕人絕不想沾惹的勞力苦差事。
要說不好,她卻也因此賺進大把鈔票,累積豐厚的銀行存款,而且雖然成天累呼呼,好歹也把大學念完了,還擁有一間年營業額千萬的清潔顧問公司,試問有幾個二十八歲的女孩能做得到?
這麼說來,她應該是過得很好……
「我很好,很OK呀!」她忍住鼻頭的酸意,低頭笑著把玩茶杯。「我和我媽一直在做清掃工作,該賺的錢都賺了,我還半工半讀念完了大學。」
「既然念了大學,怎麼還在做清掃工作?」蕭孟定不解。現在的年輕人吃不了苦,更別說還有人願意頂著大學學歷以勞力換取不算太高的薪水。
「是不是工作不好找?」他直覺想到這點。
「噯,現在的TW某些大學只要有錢就能念了,沒什麼了不起,何況我純粹是念來安慰我媽。」
她的答案真有趣,他笑了。「念書是為了安慰媽媽,還真是孝順,真該讓可琳听听看。」
「我沒什麼好談的,不如談談你——」她只想知道關于他的事,于是鼓起勇氣問︰「蕭大哥,你在美國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呢?」
她從來沒去過美國,不,應該是說從來沒有出國過——忙著四處接案子、派工,賺錢都來不及了,哪來時間和閑情出國旅游?
「美國?」他沉吟半晌。「自由、開放,人人都說是可以盡情放縱的地方。」
她偏著頭,故意重復了他方才的話。「自由?開放?盡情放縱?」
那表情很可愛,有點認真又有點玩笑,圓眸閃著頑皮的笑意,蕭孟定唇角忍不住揚起,笑了。
「那蕭大哥,盡情放縱了十多年,可否說點心得來听听?」
「心得?」蕭孟定頓了頓,斂起笑,沉默半晌,才說出心里的話。「大概是放縱太久了,結果我卻找不到方向。」
「啊?」她吃驚。「找不到方向,卻有辦法念完電機系博士?」
「小詩,那是兩回事。」
方向……指的究竟是什麼呢?顏希詩很想知道,卻又不知如何引他繼續說下去。
低頭想了想,她終于開口。「那麼現在回到TW,你找到方向了嗎?」
蕭孟定驀地笑了。「這個嘛……還不太確定。」他將話題轉向她。「倒是妳,打算一直當清潔工嗎?」
「清潔工?」她一愣,隨即想解釋。「呃,怎麼說呢?其實這一行的學問很深,就拿清理及維護無塵室來說,要講究技術和工法,不是隨便拿塊抹布擦一擦就好,還有像一般房子完工後,光要讓不同的石材地板顯亮,也有很多眉角和撇步,還有醫院的消毒工程……總之清潔這一行,真的不是拿著抹布掃把隨便揮一揮就好。」
「所以這是妳的興趣,要一直做下去?」他揚眉瞅著她。
「我的確是很有興趣,而且……」該告訴他自己如今已經不是基層的清潔工,而是掌管公司業務大權的總經理嗎?
但總經理又怎樣?還不是在清潔界打滾?甚至人手不夠時也得親自下場。而且,他會因為她擁有一家清潔公司而對她另眼相看嗎?
如果蕭大哥的目光是這般勢利,還值得她喜歡嗎?
「嗯?」
「沒什麼。」思索了幾秒鐘,她做了個決定。「蕭大哥,你覺得這個工作不好嗎?」
「不是不好,我說過了,只要肯認真工作都很好,只是……」他盯著桌上那雙明顯有些粗糙的手,嗓音有些沉。「妳會不會太辛苦了?」
察覺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她下意識想縮回手,想藏到桌下,卻忽然被攔住。
那溫熱的大掌及時覆上她的,蕭孟定的嗓音更沉。「別這樣。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一個女孩子做這樣的工作有些辛苦。」
停了幾秒,他接著說︰「如果妳願意,我可以幫妳安排比較輕松的文書工作——」
「不用了,一點也不辛苦。」她打斷他,硬是抽回自己的手,嗓音很輕柔。
「蕭大哥,你不是早就預言過我是生來拿掃把的嗎?」
迎向他深黝黑眸,她淡淡一笑。
「所以,一點也不辛苦,真的。」
蕭孟定愣了愣,輕輕一嘆。「原來妳一直記得。」
「我很難忘記。」她扯了扯嘴角,眼眶有些泛紅。
這個結在她心里放了多久了?一時情緒下沖口而出的話,竟讓她牢記至今……
「我很抱歉,當時……真的很抱歉。」他劍眉蹙起,黑眸染上淡淡沉郁。
「別這樣,蕭大哥。我知道你當時是因為擔心可琳才會說出那些話,其實……真的沒什麼啦。」
只是讓她明白,自己和蕭家之間原來是天和地的距離。
他斂眉,試圖解釋清楚。「這次邀妳一同吃飯,除了敘舊之外,我還想向妳道歉。我說話不該那麼苛刻,但當時情緒太激動,所以……」
「我知道啊。」她甜甜一笑。「在蕭家那麼久,你從來沒罵過我,就那麼一回,而且是我自己太不知輕重,所以挨罵也是應該的。」
「事後我想跟妳道歉,妳卻不再來了。」他繼續解釋,把遲到多年的憾事一次講完。「後來我們全家移民美國,這件事我一直懸在心上。直到那天遇見妳,我想,總該有個了斷才行——」
「了斷?」她吃驚地望著他。「沒那麼嚴重吧?」
「我的意思是,過去不愉快的事到此告一段落,我們——」他望著眼前那張爽朗的笑臉,唇角不由自主地輕輕揚起。「我們重新開始吧!」
「重新開始?」
「我和可琳,」他把妹妹抬出來。「都想和妳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做朋友,如何?」
「這樣好嗎?」其實她想說的是,真的可以嗎?
真的可以和暗自仰慕多年的蕭大哥成為朋友?
她猶豫著,可那雙俊眸堅定地迎向她,像是有異樣魔力般,讓她終于點頭。
「蕭大哥,我們……」她低下頭,嗓音藏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冀盼。「重新做朋友。」
蕭孟定逸出一抹笑,眉頭緩緩松了,一件多年的心事終于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