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京城。
「莫緹姑娘,這雙面屏風繡實在是太妙了,你又再一次讓洪某大開眼界了。」一名外表福態、穿著講究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座雙面繡屏風前,愛不釋手地來回翻轉著。
屏風用一個大大的圓形木框。由上下兩個卡榫固定住,這特別的設計,是為了讓它可以正反面翻轉。而木框框住的,是一幅繡在薄如蠶翼的透明絲綢上的伏虎圖。這幅圖的特別之處;並非那新穎的構圖設計,也非那栩栩如生的猛虎,而是原該正反兩面都相同的繡圖,卻因用色不同,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美感。這也是年如意在研發出雙面繡之後。又一項重大突破。
「洪老爺,其實這屏風,也是依著您的意思繡出來的。」改名為莫緹的年如意,蓮步輕移地來到洪老爺的身旁。「若非這三年來,您一直不斷鼓勵莫緹,莫緹根本繡不出這樣的作品。」
「莫緹姑娘謙虛了,是您的手藝高超,又常能繡出令人驚喜的作品。看看您的繡圖,現不是千金難求,這可不是靠我就能做到的。」洪老爺搖了搖頭,笑得十分開懷。
「這麼說來,莫緹這幅繡圖,算是能交差了。」年如意也笑了。
「真是辛苦你啦!王爺的壽辰就要到了,這繡圖實在太適合當祝壽禮啦!看看這正面——」洪老爺將繡圖轉到正面。「用色大膽鮮明,虎皮的色澤深淺而立體,再看看那虎的雙眼,如此銳利,完全顯現出王者的霸氣,根本就是此圖的精髓呀!」
接著洪老爺又將繡圖翻轉到另一面︰「再看看這面,這根本像是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水墨畫呀!雖然你只用了黑灰白三色,但看看,明明是同一只虎,在這巧妙的用色下,卻顯出他那不平凡的高貴氣質,真是妙啊!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當王爺的賀禮嗎?這屏風,我實在是太滿意了。」
洪老爺的連連驚嘆,讓年如意忍不住笑出了聲,洪老爺不好意思地紅了老臉。「看看我,又讓你笑話了。這都該怪你,誰叫你手藝如此出眾呢!」
「那是洪老爺您不嫌棄。」顧客能滿意,是年如意最大的安慰了。
「你就是這麼謙虛。」看得出洪老爺心情極佳,他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往年如意手里一擱,「這屏風的價值,絕不止你當初要求的價,這是我給這屏風開的價,它值得我花這個數目。」
年如意接過銀票,展開一看,驚得連忙推拒道︰「洪老爺,這太多了,我……」
洪老爺將銀票連同年如意的手推了回去。「你這是貶低了我洪某的眼光了,我說它值這個價,它就值這個價!」洪老爺果斷地道,那口氣,可容不得人說不。
「可是這……」年如意還是覺得為難。這金額根本是多了三倍不止,這讓她如何收得下手。
「你怎麼這麼傻,我這也是在為自己做面子哪!」洪老爺搖頭道,「你想想,王爺是喜歡收到價值萬兩的禮,還是干兩的禮?」洪老爺說罷,轉身往鋪子門口走去。「好啦,就這樣決定了。我得走啦,明兒我再派人來取回去。」
沒讓年如意拒絕,洪老爺以跟他身形相反的速度,快速離開了年如意的小鋪,那滑稽的模樣,讓年如意忍不住笑了;而洪老爺的舉動所帶來的溫暖,卻讓她紅了眼眶。
年如意收妥銀票,再將鋪平略作整理,看看天色已近黃昏,她鎖上鋪門,快步離去,終于趕在城門關上前出了城。
城外溪畔有個小村落,三年前年如意一到京城,便決定在此落腳。她決定靠自己的手藝來養活自己,于是賣了大部分的珠寶首飾,買下了城西幣集里的一個小鋪面。但這樣一來,所剩下的銀兩沒法在城里另覓居處,于是經過多次地走探,她最後決定買下溪畔小村落里的一座小宅。
小宅讓年如意非常滿意,因為地屬城外,所以價格相當低廉,但也沒有帶給她任何的不方便,因為出了城門,過了橋,拐個彎兒,再走上一段下算遠的路後,便可到達溪畔的小村落了,自她在此住下後,村落里的人們給她的溫暖,更是讓她感動。
年如意嘴角噙著笑,腳踩著輕快的步伐,先是來到鄰門江大嫂的屋內。一入院,一個小小身影沖了上來,年如意像是早有準備般,彎下腰、展開雙臂,就等著那小小身影撲人懷中。
「娘娘,你回來了!」小胖娃兒跳人年如意的懷中,手腳緊緊抓著她不放。
「家寶乖,有沒有想娘?」年如意用頰貼上家寶柔女敕軟胖的臉,左右蹭著,滿足地笑著。
「想娘。」家寶配合地跟年如意玩起臉貼臉的游戲,還故意用力貼緊年如意,雙臂也緊緊抱住年如意的頭。不讓她動彈。「黏住了。」
「哎呀!真的黏住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年如意裝出驚惶的表情,逗得家寶開心地咯咯直笑。
「好啦,你們娘兒倆別玩啦,快些洗淨手,進來吃飯啦!」江大嫂笑著從灶房走出,手上端著兩盤冒著熱氣的菜肴。
「來了。」年如意將家寶放下,然後牽起他軟女敕的小手,兩人往屋內走去。
對江家夫婦,年如意是心懷感恩的。
三年前她買下了江家隔壁的小宅後,本以為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她卻在這個時候發現自己居然有孕了。當時她萬分感謝老天給了她這個恩賜,但辛苦卻也隨之而來。
年如意懷眙的過程並不順利,初期尤其難熬;她害喜嚴重,無法自行準備膳食,生產時及產後的調養,也全都是靠江大嫂的照顧。更不用說她每日人城開鋪營生時,家寶全由江家幫忙照料。沒有其它方式能表達自己的感激,于是年如意只能每月塞些銀兩給江家;一開始江家夫婦不願收她的錢,但她堅持這是貼補自己及家寶在江家的伙食費。江家夫婦推拒不了,只好接受了。
自此後,年如意每日早晚都在江家用膳。家寶則由江大嫂代為照料,日子過得還算平順。輔子的生意也愈來愈好,年如意幾乎可說別無所求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難免會因想起連震宇而讓心隱隱泛疼。此時她會摟緊睡在身旁的家寶,不斷地告訴自己,往事莫提。這也就是為何她要改名為莫緹的原因。
年如意嘆了口氣,在心里告訴自己,該知足了。
連夫人步人陰暗的房內,忍不住掩起口鼻。她喚人將所有門窗打開,好讓陽光及空氣能再次進駐滿是酒氣、陰晦窒悶的房內。
連夫人舉步來到桌邊,盯著趴在桌上、蓬頭垢面、滿身臭氣的男子。強光照在男子緊閉雙眼的臉上,男子不適地皺了皺眉,抬手遮去惱人的光線,試著睜開那雙滿布血絲的眼。
「誰那麼大膽?還不快把窗子給我掩上!」雙眼酸澀、喉頭干啞,身體的不適讓連震宇脾氣更加暴躁。「快點給我關上那該死的窗子!」
連震宇舉臂往桌上一擊,桌上的酒壺紛紛彈起落地,尖銳的破裂聲隨之響起,沒喝完的酒全潑灑出來,濺得滿桌滿地。
「讓我再多看一會兒,這就是織紡界的龍頭、‘連成織造’的當家連爺嗎?」連夫人語中帶刺地道,「看看這模樣,丟到街上,只怕會被人當成乞丐吧!」
一听來人是他最厭惡的連夫人,連震宇惱怒地咆哮了起來,「不用你這女人多事,給我滾出去!賓出去!」
「你放心,說完該說的話,我自然會走。」連夫人掏出一樣東西,丟到他面前。「這是昨日有人拿到繡坊,問咱繡坊能否做出這樣的東西。听說這雙面繡是目前京城最流行的配飾,小到扇配、腰配,大到掛圖、屏風——」
「現在連府是你跟震永做主,這種小事何必來問我!」連震宇惱怒地打斷她的話,他現在沒心情听這些有的沒的。
連夫人一股氣冒上來,美艷的臉難得因情緒而扭曲。「你看看你,哪有個當家的樣子!」
「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給我出去!」連震宇拍桌,起身,但整個人因委靡多時,一個不小心競跌坐在地。
「你放心。我就快說完了。」連夫人冷冷地看著他,眼中的悲傷疼惜一閃而逝。‘俄只想告訴你,這世上只有一人能繡出這雙面繡,就是如意。」
時節又值盛夏,京城里的花隨風飄落,幾朵沾在連震宇身上,他卻渾然未覺。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對街那小小繡鋪內的身影上。等了三年,他終于見到她了。
他不敢貿然上前,擔心年如意還沒有見他的準備,他不想嚇著她,雖然此刻他是多麼想將她揉進自己的身子里,但他克制住自己。他會讓她再次回到他身邊的,在他也準備好的時候。
沒錯,其實他是膽怯的,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糟。雖然他用斗笠遮住了臉面,身上也不像之前那樣髒污酸臭了,但三年來被失去年如意的哀痛侵蝕。身子被他躇蹋得一蹋糊涂。
現在的他,已沒有往日的俊朗神氣,皮膚枯黃、兩頰凹陷,半張臉被埋在大把胡子後頭。原本銳利如鷹的美眸,此刻血絲密布。他知道他的樣子會嚇著他心愛的她,他不要以這樣的面目去見她,他不要!
所以她只能隱身在樹後,緊緊盯住那令他魂牽夢系的身影。看著、她忙碌地招呼來客、看著她神采奕奕地笑著,她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害羞、不懂營生的年如意了。現在的她。那溫婉氣質雖不變,但已經能獨立,甚至將自己的才能經營得有聲有色,也不再那樣容易羞澀,而且更加美艷了。
連震宇憤恨地盯著每個入鋪的男子,若眼神能傷人,相信那些男子的身上已被燒出不少個窟窿了。
他就這樣望著年如意直到黃昏,然後遠遠地跟著她出了城門,回到小村落。他不敢跟得太近,人村後,他怕自他一個外人太過醒目,只好躲藏在遠處一座破茅草房旁。
他看到一名男子抱著一個娃兒,就在幾座屋舍前的空地上等著,待年如意一靠近,那男子懷中的娃兒便掙扎著下了地,直往年如意沖去,口中還喊著︰
「娘娘,你回來了!」
這晴天霹靂般地打擊,深深擊碎了他的心。如意再嫁了,還生了個娃兒,這……這叫他如何承受!
他猶如瘋了的野馬,轉身狂奔而去,整個晚上就如行尸走肉般無意識走著,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醒來時天已亮,他睜眼望著天空,才知自己正躺在河畔的草地上,他一想起昨日年如意與那男子幸福的模樣,不禁恨起老天,為何要這樣對待他,為何如此不公平!就算他曾做錯了什麼決定,他也已經盡力挽回了,為何老天爺要把年如意從他身邊搶走!
年如意正整理著繡線準備出門,發覺有人在身後便轉身道︰「江大哥,家寶怎麼了嗎?」年如意以為是鄰屋的江大哥在抱走家寶後又返回,誰知轉身看到的,是個未曾謀面、滿臉胡子的男子,嚇得她往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撞倒了椅子。「你……你是誰?」
「他配不上你。」
熟悉的聲調,讓年如意驚愕萬分。「震……宇?」
「他配不上你。」連震宇整個人沖上前,雙手捉住年如意的雙臂,激動地次重申。「他太矮了,而且頭還禿了,腳有點瘸,皮膚太白,眼楮太小,他……總之他配不上你!」
年如意整個人都傻了,她不知道是因為連震宇的突然出現,還是因為他那頹廢委靡的模樣,抑或是他那莫名其妙的話語,總之,她完全被眼前的狀況給嚇呆了。
連震宇發現她驚愕的表情,以為自己的模樣嚇到了她,猛然地放開了她,但轉瞬又緊緊抱住了她。不管如何,他這次絕不會再放開她了,就算她無法接受他現在的模樣,但他相信,只要她在他身旁,他很快就能恢復原本意氣風發的樣子了。
被連震宇猛力一抱,年如意胸口的氣被擠光了,當她感到快喘不過氣,才趕忙吸了一大口氣,微喘息道︰「你……你剛說的……是……是誰?」年如意疑惑問道。
「抱著女乃娃的那個男人。」連震宇不願放開她,他將頭埋入她頸側,深深吸取她的芳香。
「江大哥頭沒禿,腳也沒有瘸。」年如意掙扎地想推開連震宇,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我說有就有!」連震宇氣憤不已,沒想到她居然幫那又矮又丑的男子說話!
眼看爭不過他,年如意不得不妥協,再這樣下去,她八成會錯倒在他懷里。于是她只好道︰「好,江大哥頭禿腿瘸,我現在了解了,那你可不可以先放開我,我快不能呼吸了。」年如意終于提高了音量喊道。
「我……」連震宇趕忙松開懷抱,但他依然抱著她,這讓年如意不禁懊惱了起來。
「你快放開我!」年如意掙扎了起來。
「我不放。」連震宇任性地道。
年如意逼自己冷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來做什麼?你不在蘇州當你的連大爺,跑來這作啥?」
「我來找你。」連震宇看著年如意,好似怎麼也看不夠似地,那眼里的熱情,差點將年如意融化。
年如意避開他的眼神,但卻無法制止紅潮漫上雙頰。「你來找我做什麼?你已經有姊姊了,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提起年彩嵐︰連震宇簡直是恨之入骨。若非那女人,今日他跟幫妻也不會分離,導致他三年來過得生不如死,真恨不得能親手將那三個賊人碎尸萬段。
「那女人死了。」連震宇連她的名子都不願意提起。
年如意又愣住了,姐姐死了?怎麼會?
「還有你叔父,以及那個女人的姘夫,全都死了。」連震宇一口氣道出。「他們全被官府判了斬立絕,死了兩年多了。」
什麼?叔父也死了?還有什麼姘夫?宮府、斬立絕?這實在太復雜了,她的腦袋突然抽痛了起來。
「哪……那小寶玉呢?」年如意撫著額際,思緒一團混亂。
「該子無辜,寶玉一直都在連府。」連震宇只知陳寶玉在連府待了下來。至于他過得如何,他根本不清楚;這幾年來,他的心思全在年如意身上,早就容不下其他。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年如意終于問出口。
見她的態度已有軟化的現象,連震宇知道,只要將整件事解釋清楚,她就會了解一切都是年彩嵐父女倆的陰謀,于是他緩緩將事情的始末道出。
「年如意深受打擊,原來這一切全是年彩嵐與年有存計劃好的。就連她月復中來不及出世的孩子,也給他們害死了。
年如意跌坐在椅上,眼淚潸然落下。
「如意……」連震宇看著落淚的她,心如刀割。
「我的孩子……」禁不住這個打擊,年如意痛哭了起來。
「別難過了。」連震宇上前用指拭去她的淚,他捧起她的臉道︰「孩子我們還能再生啊!」
當年年有存說如意無法再生,那全都是謊言,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若如意想要,他會給她一屋子的小表。
年如意沒有回應他,她在心中哀悼著她的孩子。連震宇只能陪在她身旁,他緊擁著她,在她徹底發泄過後,又道︰「如意,跟我回去吧!」他擺低姿態哀勸道。
「那……那你跟姐姐……」雖然誤會解釋清楚了,但她心里還是在意著他曾與年彩崗有過肌膚之親的事。
「我根本沒踫過她。」連震宇激動地道,「他們在酒里下了藥,我喝了酒便昏過去了,是他們將我月兌光扛上那女人的床,我根本沒踫過她。」
「跟我回去吧!」他再次說道。
連震宇以為委員會解釋清楚後,年如意便會願意跟他走,可沒想到年如意一把掙開了他的懷抱,還往後退離了他三步遠。
「不,我不跟你回去。」年如意沒有忘記連震宇並不愛她這個事實。她不願再過以往那樣的生活了。就算沒有年彩崗的破壞,連震宇不愛她,難保他以後不會愛上別的女人。她好不容易才離開,她不會再回去了。
連震宇以為年如意是因為有了新的家庭,所以舍不得現任丈夫及小孩,這想法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你為了那個頭禿腳瘸的男子,而不願跟我回去?」他絕對不允許,她為了別的男人而拋棄他。
「你在說什麼?」年如意被他的話搞得一頭霧水。
「那個男人!又矮又丑、頭禿腿瘸的那個男人!」連震宇氣瘋了,他緊緊捉著年如意。「我不準!」不顧年如意的掙扎,他狠狠地吻上她的嘴。
年如意沒想到連震宇會吻她,她整個人被他火熱的吻給融化了,直到連震宇伸手想扒開她的衣服時,她才清醒過來,趕忙用力一推。
連震宇被她這一推,往後退了數步。他不敢相信她竟然因為別的男人而拒絕他!一個惱火,他轉身要沖出屋子,「我要去殺了他!」
年如意一听,心中大驚,趕緊上前抱住他的腰,但這讓他更是怒火中燒。
「你居然為了那個丑男人而阻止我?」連震宇扯開她的手,繼續往門口走去。
年如意見自己根本擋不住他,急忙大喊︰「那江大哥跟我清清白白的,人家早有妻室了,你不要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