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一大把紅玫瑰,坐在高級跑車里,白水荷看著台北的街景,其實她最想做的是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散步,慢慢鋪陳屬于他們愛過的足跡。
金沛輝回國那年,她早已有男友,是他的貴而不驕打動了她,是他跟她一樣好學的行徑打動了她,她常常去他的研究室幫忙做實驗,不知不覺培養了共同的興趣和嗜好,後來就分不開了,他們那時都有自己的工作,但下了班總是樂于與一群死黨泡在實驗室里,有時買消夜和點心就是由她負責的。
那時他常說,等他成功,取得國內的專科資格後,就陪她一起在醫院附近商圈散步,看看在他們沉迷于實驗室的夜晚,周圍的人們都在忙什麼。
他們最期待的是還在努力開通的捷運,直說一定要在通車的第一天就搶搭。
他的努力和充實的醫學經歷,讓他很快的從取得資格到當上執業醫生,後來又從住院醫生升上主治醫生,他從偶爾故障的車子換成了敞篷跑車。
他換車和開車的速度,與他的職位爬升一樣快,都沒時間一起搭木柵線捷運了。
「你有心事?」握著方向盤的金沛輝問。
「沒有啊!」
「今天水療SPA館來了什麼奇怪的貴婦人嗎?」
「也沒有,最麻煩的那個陽樹證券董事長夫人剛好取消預約。」
「那不是很好嗎?還是你為了少賺她的錢而懊惱?」
「什麼啊?怎麼會?」白水荷笑了起來。
「我爸說,下星期六如果沒有很忙,就跟我們金家的親戚一起吃飯吧!他要向親戚們公布通過評鑒之後,我和你訂婚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把開車當作最好的掩護,眼楮直視的前方。
白水荷沒料到自己會直接參加這宣布婚約的飯局。
雖然他們倆戀情穩定,可說是大事底定,但她以為金沛輝也會慎重的跟她求婚,那是每個女人一生之中最期待的一刻,他都沒有向她提過有關婚姻的細節,怎麼就徑自決定她跟他去參加他們那邊的飯局?
即使他們已相知相許,像親人一樣……
「我們不僅是病床增加到五百床,而且死亡率大幅下降,許多病人也是沖著我們愈來愈棒的績效,不遠千里而來,這就是我從小到大奮斗那麼久,在國外再孤獨也要撐下去的目標啊!」金沛輝興奮的說,眼里閃著成功的。
白水荷望著他,他們分別辛苦了那麼久,曾經在日益繁重的工作及研究上面臨低潮,連三餐都吃不下去,如今算是采到了果實,就要來到穩定發展之後結婚的那一關了,他們在努力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她還要多想什麼?
但是杜聖夫那番掃興的話,不知為何老是擱在她的心上,讓她覺得不舒服。
他是見不得人好,才會詛咒她的!白水荷這麼想。
那位罹患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林雅婷小妹妹送來三天後,給與搶救並持續化療照護,已慢慢恢復清醒,但病情仍然不樂觀。
「我們找到了幾位符合的骨髓捐贈者,但他們的家屬听到自己的孩子要做這種復雜還有點疼痛不便的捐贈手術,都強力阻止。」範亮揚嘆氣。
在醫學生涯中踫過很多這種事,杜聖夫早練就一身準備功夫,他在林雅婷送來醫院的那個下午,便吩咐宋護理長從聖夫綜合醫院的另一個極機密檔案里找出配對。未經當事人同意就私自在他們因著千千萬萬個求診因素而留下的血液,抽樣到骨髓樣本里,這是違法的,但是只要沒出現什麼必須要通知他們的狀況,也沒有泄漏出去的理由。
而杜聖夫一向是如此獨行獨斷,人性和生死他看多了,為了要救活某些不知何時陷入危急的病人,他必須大膽做出這未雨綢繆的創舉。
往往全台灣都找不到符合的捐贈者,在聖夫綜合醫院的極機密檔案里就有。
「範醫生,真的很謝謝你治好我們仕杰的慢性肺炎。我們仕杰從小就體弱多病,光是肺炎,從十一歲那年得了第一次,之後只要天氣一不好、感冒、很多人抽煙,他就會從咳嗽演變成肺炎,都是範醫生你的耐心治好了他。」沈太太一再的鞠躬道謝,雖然聖夫綜合醫院很昂貴,但大家都說再棘手的病癥在這兒都能解決。
不過,當然也要經濟條件夠雄厚才行,她先生就是陽樹證券的董事長。
「沈媽媽,既然仕杰的身體恢復了健康,我們也很剛好的發現仕杰的骨髓很適合本院另一位亟需骨髓捐贈的白血病小妹妹……」範亮揚很順勢的說下去。
「什麼?」沈太太以為自己听錯了,緊緊擁住才剛辦理出院手續的十七歲少年,橫眉豎目的說︰「我兒子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健康,怎麼可以又抽他的血液和骨髓呢?我知道抽骨髓要在骨盆開一個洞,還要全身麻醉!仕杰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孩子,又是罕見的RH陰性血型,這風險太大了,我們才不做!」
沈仕杰輕輕推開母親,「在聖夫綜合醫院不會有風險……」
「不行!」沈太太很堅持。
不知何時,杜聖夫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淡淡的說︰「因為RH陰性血型罕見稀有,所以不想浪費一點一滴嗎?」
「沒錯。」沈太太說。
「可是在沈仕杰肺水腫急救時,也是別人捐出罕見稀有的RH陰性血救了他。」
「那是我長年為了丈夫和兒子吃齋念佛所得來的福報!」
杜聖夫冷冷的掃了沈太太那張彷佛得到什麼保護令的嘴臉一眼,沒多說什麼,徑自離開。
身為醫生,他沒有辦法怪罪這個人為什麼不捐出自己身上的什麼去救另一個人,但是大台北這些少了忘我本能的人數確實比其他地方多,以他一間大型醫院院長的身分能掌握的資源如此龐大,卻遇到更多不是來自于醫學科技帶給他的問題,而是最單純的人性阻礙了另一些生存的可能性,他只能受限于法令和科技,什麼也幫不上忙。
他暗暗喟嘆,左柏城就是因為不想面臨這些復雜的問題,才不願意到台北與他並肩奮戰的吧?杜聖夫覺得自己很孤單,好想要有一個伙伴。
回憶起若干年前碧海藍天的恆春小鎮,那里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也沒有這麼多大病大痛,人與人之間沒有血緣卻相親相愛,爭先恐後的把自己的血捐給隔壁或同村出了事的男女老幼。
他是在恆春小鎮待過好些年的,當時他以為一輩子就這麼寧靜安穩,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些誓約的背叛,決定今天會站在這里的他。
忽然,他想起那天白水荷說過的話。
你以為醫學如此進步,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嗎?有時候無形的人性是關鍵!
沒有錯,這正是杜聖夫在冰冷的白色巨塔里有時感到孤單的地方,為何一個以為溫柔和浪漫可以當飯吃的芳療師懂得這個道理?縱然她從前曾擔任過醫生,但也應該是個傳統而沒有臨床經驗的中醫師吧?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不再當醫生?
「如果以為吃齋念佛就是功德,那她兒子的慢性肺炎也不會從國小拖到高中。」彭見達跟在杜聖夫身邊,不以為然的說。
「你剛才怎麼不跟沈太太講?」許淡雲冷哼兩聲。
「我只是個實習醫生啊!何況你們不是說我對病患和家屬講太多蠢話了嗎?」
恆春小鎮沒有這麼多繁復的規章,卻不曾發生過任何解決不了的難題。
白水荷說得沒錯,人性是最無形的,卻常常成了毀壞性的洪水。
就像沈太太讓稀有RH陰性血型的陌生人捐血救她兒子,但兒子恢復健康後,卻怎麼也不讓他捐血救另一個情況更危急的小妹妹;就像某年的七年之約說得那麼動听、那麼依依不舍,三個月後,紅色炸彈立刻震碎他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的唯一希望。
這世上哪里有刻意選擇難走的路的人?哪有人可以舍棄好不容易得到的事物?
在醫業領域里,杜聖夫再也不相信除了他,還有人懂得「堅持」兩個字。
白水荷拿著金沛輝給她的兩千元,孤單的來到那家蛋糕咖啡館,這里的特色就是有多達十幾種口味的起士蛋糕,她想用甜點來填補心中的空虛。
「我要提拉米蘇、隻果白蘭地、巧克力起士,然後咖啡是……」
「抱歉,以上三種口味都售完了,你要不要試試焦糖核桃?」服務人員親切的打斷她的話。
「現在才幾點就售完了?」她好失望。
「不好意思,我們通常到了晚上八點以後,就賣得差不多了……」
「那我以後早點來,你們賣完很久了嗎?」
「上一位客人一次點了我們店里十五種口味的起士蛋糕,你要的那三種口味剛好剩最後一塊,所以一並被售出了。」
「上一位客人?」白水荷覺得實在倒霉,踫到這種事格外讓人生氣。「怎麼?他們辦同樂會是不是?」
服務人員不自覺的瞥向窗邊角落,「呃,他是一個人來的……」
心思細膩的白水荷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首先見到一個穿著黑色套頭毛衣的男子,他的膚色白皙卻有動人的光澤,襯托出一股潔淨出眾的魅力。即使知道人們三不五時的轉頭,看他一個男人竟想解決十五種不同口味的起士蛋糕,他還是氣定神閑,舉止優雅的翻閱著厚厚的精裝書,那樣的超然灑月兌,彷佛與世界隔了一層玻璃。
好一個極致而細膩的男人!
咦?她看得仔細些,不禁嚇了一跳。那不是杜聖夫嗎?
嗯,這很象是他會做的事,但讓她驚訝的原因是,一個思考邏輯如此理性無情,說話應答像個死板的數學老師的大醫生,竟然喜歡吃甜點?對了,說不定她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向他拗提拉米蘇、隻果白蘭地和巧克力起士,雖然她跟他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