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亞杉還未決定該怎麼做,兩天後就出了狀況。
午後,他正帶領同仁前往客戶公司的路上,手機忽響,是母親的看護打來。
「沐先生,我實在做不下去了,我想辭職。」
「好吧,你就做到這周末,等我找到人接手——」
「不,我想馬上走!」
沐亞杉錯愕。「馬上?你現在就要走?」母親不就沒人照顧了?
「我實在沒辦法了,你媽媽動不動罵人就算了,還會對我扔東西,她剛拿玻璃杯丟我,玻璃杯破了,還把我衣服割破,幸好沒流血。這樣講不禮貌,可是你媽媽真的很可怕,我受不了了!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會賠償你的損失,很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可是這樣實在太突然,你等我找到人再走,可以嗎?不然她沒人照顧,我又在上班。這幾天我給你薪水加倍——」
「不行啦,我怕她等一下又拿什麼東西丟我,我真的很怕。」
「可是她身體不好,我怕她一個人會有什麼狀況,我現在實在走不開,不然至少等到傍晚可以嗎?等我下班過去,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屋子里。」
「我看她精神好得很,兩、三個小時沒人陪也沒關系,你下班馬上過來就好,拍謝啦,我真的很怕,我會把門窗關好,只要她不出去都沒問題……」
他說好說歹,看護仍堅持立刻辭職。
結束通話,沐亞杉握著手機,瞪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眉頭打結。廂型車里有說有笑,沒人發現總監的臉色沉下來。
他正要帶人去客戶那邊比稿,能讓他親自出馬的都是大案子,他抽身不得,至少要幾個小時才有空過去母親那邊。
怎麼辦?這麼突然,這種時間上哪去找看護?就算立刻叫秘書找人,不見得找得到,找到了沒面試他也不能安心錄用。母親待在家中,安全無虞,可就怕她身體虛弱,突然有什麼狀況,沒人幫忙……
他心煩意亂,看來只能找身邊的人幫忙,這時候大家都在上班,要如何找到信得過又有空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適合。他按下手機撥號。
「喂,琪琪?你在家里嗎?」
「嗯啊,我在家里,正在看料理節目,怎麼啦,突然打電話回來?」丁琪艾听起來很愉快,背景還有電視的聲音。
「有事情要拜托你……」要她去,會不會太委屈她了?他遲疑著。「我媽的看護突然辭職了,我臨時找不到人照顧她,能不能拜托你陪她一下,幾個小時就好?等我下班馬上過去,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系……」
「好啊。」她答應得很爽快。「反正我等晚上吃飯而已,把地址給我吧!」今晚,喻以鈞帶著新婚妻子約他們踫面吃飯、聚一聚。
「如果你不願意,不用勉強,沒關系,我可以找別人幫忙……」
「真的啦。」雖然她也不是很樂意。「你會找我,一定是狀況緊急,我是她未來的兒媳,去照顧她也是應該的。」
「抱歉,找得到別人幫忙的話,我不會找你。」母親沒給過她好臉色,還要她去照顧她,他覺得很慚愧。
「別這樣說,在最需要人幫忙的時候,你跟我求助,我很高興啊!」她輕快地安慰他。「沒問題的,你安心工作,把地址給我……」
丁琪艾抄下地址,拿了備用鑰匙,前往沐母住的社區。
這小社區頗清靜,環境幽美,她來到沐母住的公寓外,先按了門鈴,等半天沒人應門,她怕沐母有狀況,拿鑰匙開門進去。
屋里還算整齊,門邊卻有堆碎玻璃。電視開著,電視前的沙發坐著一個戴毛線帽的老婦人,听見聲響,婦人轉過頭來。
「你好。」丁琪艾克制自己不要露出驚訝的失禮表情,才八年不見,沐母已老態龍鐘,兩頰凹陷,瘦成皮包骨,像多了二十歲,哪里還是當年那個傲慢跋扈的貴婦?
沐母一眼就認出她,怒目相瞪。「你來做什麼?你怎麼會有鑰匙進來?」
「亞杉說你的看護臨時辭職了,他怕你一個人需要幫忙,要我過來。」
「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嗎?怎麼又跟他在一起?」
「當初我是離開了,但最近又遇上他。」她環顧屋子,找到掃把,開始清理碎玻璃。
「你收了我五十萬,怎麼可以——」
「其實那五十萬我不算收下,我拿去給亞杉的公司買辦公用品,剩下的存到他戶頭,不過他不知道那筆錢是你給我的。而且,我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懷孕,生了一對雙胞胎,你現在當女乃女乃了。」反正沐母早晚都會知道,說出來也許會讓她高興——
然後,丁琪艾發現自己太樂觀,把沐母想得太善良了。
沐母冷笑。「你以為有孩子我就會讓你進門?」
你兒子已經在籌劃婚禮了,你反對也沒用——她識相地忍住這句話。
「所以你現在趕快跑來照顧我,巴結我嗎?哎唷,真有心機,你是什麼東西,也想當林家媳婦?我兒子的家世是你配得上的嗎?」
她小聲道︰「我好像是嫁進沐家吧……」咻!遙控器毫無預警地扔過來,差點砸中她,她嚇一大跳。
「不管林家或沐家都沒有你的位置!」沐母尖聲叫罵︰「你別妄想!我兒子不會娶你,你以為有了孩子就有護身符嗎?你看他爸爸有娶我嗎?他們父子倆都一樣,沒良心,自私自利!」
丁琪艾不敢再講話,撿起遙控器放一旁,默默掃玻璃。好可怕啊,莫非這堆碎玻璃也是沐母亂丟什麼打碎的?該不會是扔看護,才把看護嚇得辭職吧?
「我得癌癥都快死了!他把我丟在這里,看護跑了,他不來照顧,叫你這個外人過來,是不是叫你來看我翹辮子了沒?我知道他巴不得我死啦!這樣對待生他的媽媽,這麼不孝,他都不會慚愧,他的良心都不會不安,厲害喲厲害!當初要不是因為懷男孩,我才不會把他生下來!早知道生出個不孝子,不如不生,生只畜生都比他好!」
丁琪艾听得全身發寒。沐母對著她這個外人都能罵得這麼難听,對他罵得有多不堪,她不敢想像。
她告訴自己听而不聞、听而不聞,她只是來確保沐母一個人不會出意外,不需要跟她拉交情,不管沐母罵什麼,她不听不信也不理會。
她閃遠遠,假裝整理屋子,但沐母不讓她清靜,咒罵不休,她在心底默背九九乘法表,咆哮聲仍鑽進她耳里,讓她全身不舒服。
苞他母親一比,她母親簡直慈愛如菩薩。
他三十二年都這樣過的?怎麼受得了?听母親詛咒父親,罵自己是一無是處的累贅,機關槍似地不停辱罵,她多待一秒都覺得快發瘋了。
難怪他無法和母親同住,他母親假如精神失常,還能不當一回事,但她精神顯然沒問題,只是憎恨他父親不負責任,連帶遷怒他,滔滔不絕的惡毒言語,罵的人精神正常,她听得都快錯亂了。
忍耐,她要忍耐,把沐母當噪音,當關不掉的故障收音機,想些快樂的事,想她可愛的兒女,想今晚的聚餐,想他,這是為了他,他可是被荼毒三十二年,她只要被轟炸幾個小時,很快就結束,很快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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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沐亞杉帶著秘書十萬火急找來的看護,趕到母親住處。
大門一開,他立即搜尋丁琪艾。她站在屋角,臉色有點白,看到他來了,她明顯松口氣,與他母親保持距離,捱著牆迅速走到他身旁。
沐母冷冷道︰「你來了啊。」
「這位是新的看護,李小姐。」沐亞杉介紹身邊壯碩的中年女子。
「手腳真快,馬上就找到人了,不是覺得我活著很浪費你的錢嗎?干麼不讓我自生自滅,又找看護干麼?」
沐亞杉不答,對丁琪艾道︰「等我一下。」他帶看護進屋,交代工作內容,母親的生活細節,何時該吃什麼藥,最後對母親道︰「我晚上還有飯局,先走了。」
「等一下!你又要丟下我嗎?你這個不孝子——」
「飯局完我再回來看你。」他對看護道︰「麻煩你了。」然後他不理會母親的叫罵,關上大門,便與丁琪艾離開。
他握緊她的手,走得很快,仿佛連一秒鐘也不願在此處停留,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路上遇到幾位鄰居,雖然和他打招呼,但眼神很冷淡,有些甚至略帶鄙夷。
上車後,沐亞杉才道︰「下午和我媽處得怎樣?」
「還好。她……挺健談的。」
他嘴角勾起沒有笑意的弧度。「說實話吧,我比你清楚我媽是怎樣的人。」
她只得坦承。「感覺好像刮了三個小時的台風,我忽然覺得我媽真是和藹可親。」自己的媽雖然也愛罵人,跟沐母一比,簡直是蚊子叫對獅子吼。
「她說了什麼?都告訴我。」
「罵你爸,罵你不照顧她,說你不會娶我……」
「我當然會娶你,偏偏就娶給她看。」他摟住她肩頭,吻她臉頰。「還有呢?有沒有說早知道我是個不孝子,當初就墮胎把我打掉?」
丁琪艾震驚。「她常常說這種話?」這麼尖銳傷人的話語,他竟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幾乎每次見面都講。跟你說我們母子關系很差,不是假的。」
「可是她是你媽,這樣說太過分了!」
「血緣不等于緣分,有些人雖然生為父母與子女,但緣分薄,整天吵來吵去的多的是。」他捧住她臉蛋細細端詳。「打電話拜托你之後,我跟客戶見面時,一直在擔心你,怕你被她嚇壞了。就這一次,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來陪她。」
「我不怕她,只是听了那些話,不太舒服。」一想到他一直活在這種言語暴力中,她便為他難過。
「你相信她罵我的那些話嗎?你認為我像她說的那樣嗎?」他語氣很輕,目光緊鎖住她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搖頭。「當然不信。」不論他母親將他形容得多壞,她相信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他。
「那就好。隨她去說,你了解我就夠了。」得到她全心的信任,讓沐亞杉松口氣,倘若她有所懷疑,他會解釋,她想知道什麼,他都不會隱瞞,但最好的情況還是不必踫觸灰暗的過去。
他能無視所有批評,卻不能忍受她眼中的半點誤解。
他看表。「跟以鈞約的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先回家換個衣服,接了孩子一起過去。對了,以鈞臨時想改餐廳,你覺得怎樣?」
「我都可以,你們決定就好。」
「嗯,我開車,你跟他談吧。」他拿手機撥號給喻以鈞,遞給她。
丁琪艾接過手機,其實還想多了解他與他母親的僵局,但他似乎不想談,她暫時捺下疑問。
就算是緣分薄,這樣的母子關系太怪異也太惡劣了。
罷剛面對他母親,他言語簡潔,仿佛多說一個字就是浪費,離開時他很鎮定,像是已經很習慣逃離這種災難,但從他緊握她的手、急促的步伐,她感受到他壓抑的焦躁。
幾十年的母子僵局,他都打不開,她也不妄想自己能,可至少,她能安撫他的情緒。他對孩子和她母親都很好,她也想為他做點什麼,她想讓他快樂,打開他郁結的眉心,讓他多點笑容,多一點快樂,就能蓋掉不快樂。
她開始琢磨該怎麼做,遲鈍的大腦努力運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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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有三個小孩,高檔的法式餐廳臨時變更為泰國菜。
喻以鈞帶著新婚妻子和與前妻生的兒子出席,一來就虧沐亞杉。「嘖嘖,以前我還可憐你孤家寡人,沒想到我度個蜜月回來,就有兩個小孩叫你爸爸,還比我多一個,你這家伙都偷偷來的,真卑鄙。」
「嫉妒嗎?」沐亞杉慢條斯理地替孩子切月亮蝦餅。
「不會,我只差你一個女兒,一年以後就有了。」喻以鈞摟住愛妻元可昀的肩頭。「我們也來生個女兒,像小浣這麼可愛的,你說怎樣?」
「我是沒意見啦……」元可昀涼涼地聳肩。「不過你就要好好努力,別忘記寶寶的性別是由男方決定的。」
「你以為我不行嗎?我就命中個女兒給你看,你等著。」
丁琪艾忍不住笑出來,這對夫妻很愛斗嘴,听說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她有點驚訝,兩人親匿的互動就像熱戀情侶,她還以為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呢。
晚餐氣氛愉快,直到兩個小男孩玩鬧中打翻了湯,沐亞杉帶他們去清理,隨後元可昀去洗手間,丁小浣也跟著去。
餐桌上只剩喻以鈞和丁琪艾。
喻以鈞覷著她。「我去度蜜月前就有預感,回來會有喜酒喝,果然沒錯。」
她傻笑,有點不好意思。「是喔?」
「那天捷恩跑來公司,他一听捷恩姓丁,眼楮都亮了。後來他打電話去面包店,確認你是孩子的媽,那表情就像懶洋洋的老虎終于等到值得出手的獵物,整個活起來了,精神抖擻啊!」
「你這樣形容害我覺得毛毛的。」
「我只是想強調,你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絕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她臉紅,心頭甜蜜。
「他這人很悶,很多話都放在心里不說,但是對于他重視的,他會直接用行動表示,算是行動派。這樣沒什麼不好,我只擔心他很多話不講,會憋出病來。你見過未來婆婆了吧?他有沒有跟你提過她?」
「下午剛見過面,他不太講他母親的事,我只知道他們處得不好。」
「何止不好,簡直像仇人。他媽媽那些社區鄰居還批評他把她丟在那里,不管她死活。在我看來,亞杉根本太仁慈了。」
听沐亞杉解釋過當年丁琪艾無緣無故消失的原因,喻以鈞直搖頭。「你已經見識過她的手段,至少她還給你錢,她對自己兒子更過分。你知道亞杉高中以後的學費都是自己賺來的嗎?甚至生活費都要自己想辦法?」
丁琪艾愣愣搖頭。「他沒說過……」
「他爸給的安家費,他媽幾乎全拿走了,等他長大到會打工,他媽一塊錢也不留給他,有一次他爸晚了三天給安家費,他媽把他從學校拖出來,殺到他老爸在外頭藏女人的香巢,他老爸和那女人正在辦事,他媽竟然把他推進房里去,就只為了‘提醒’他老爸,該付錢了。那時候他只有十四歲。」
她驚愕。「怎麼會……」有再多恩怨,為何要把無辜的他牽扯進來?
「他媽當他是金礦,有多少挖多少,連他打工的錢也要拿,逼他跟富家女相親,想盡辦法榨取他的價值。他老爸更別提,混蛋一個,怕老婆又愛偷吃,從來沒正眼瞧過亞杉一次,他公司要做廣告,找上我們,竟然還好意思要亞杉給折扣!」喻以鈞鄙夷。「有這麼畸形的父母,他居然沒有變成偏激憤世的怪人,真是奇跡。」
「這些他都沒提過……」她喉頭像被梗住,胸口疼痛。難以想像,他總是一副自信沉穩的模樣,沒有一絲陰郁,是用多少氣力令自己堅強?
「這些都是他喝醉後吐露的,他才不會主動提起。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人都有自尊心,告訴你的話,他大概會覺得像在討同情吧?」
她急道︰「我才不會覺得他在討同情,絕對不會!」雖然想到他遭遇這些,讓她很難過,但他願意向她訴說,她會很珍惜地聆听,每字每句都是。
喻以鈞微笑。「我就知道沒看錯你。本來這些話應該他自己跟你說,因為他不會講,我只好多嘴了。其實很多事你都知道,例如他不吃蛋,不吃生的食物,他為什麼很愛洗澡?你回去慢慢問他。」
她想起,他曾說她了解的已經比別人多,她卻以為這些都是單純的生活習慣,這些習慣背後難道藏有原因?她真的沒有好好了解過他……
「他看起來是天之驕子,聰明優秀,其實很缺乏安全感,在感情方面很遲鈍也很別扭。你對他好,他懂,但是他不知道怎樣對你反應。前幾天他跟我聊,說你問他愛不愛你,他回答不出來,你一臉失望,讓他很難過。他的父母不曾愛過他,他不懂什麼是愛,自然沒辦法回答你。」
她淚水盈眶,發不出聲音,原來當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他是真的不懂,她卻以為他在敷衍她。他不懂,卻放下自己的困惑,竭力向她解釋,竭力給她他比任何人都缺乏的感情。
他不懂愛,但在這些遷就安撫,這些竭盡所能的解釋里,他已向她證明,他如何笨拙而努力地愛著她。
她好自私可惡,一直惦記著他不曾說愛她,覺得委屈,逼他勒索他,其實他早已在說,只是她不曾認真去听……她哽咽,淚水滑落。
「女人的眼淚一向代表災難和麻煩。」喻以鈞溫聲道︰「但你為他哭,我想他會得到幸福的,是不是?」
她點頭,噙著淚水,露出堅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