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鼠似乎明白凱索不能離開牆角,整晚不時大膽地靠近他,肆無忌憚地觀察他,害他寒毛直豎。
凱索不懷疑這萬惡的小動物知道他會怕。動物都有這種本能,嗅得出恐懼的氣息,這時候就算怕得要死也要裝不怕,氣勢要是輸了就全盤皆輸。于是他板起臉,瞪著小松鼠,以眼神警告這只老鼠,你敢再靠過來,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踩成鼠餅?
布奇仰著頭,天真無辜的烏亮小眼楮瞧著他,大尾巴若有所思地搖動,似乎明白了他的警告,它轉頭,慢慢走開。
凱索剛松口氣,小松鼠忽然轉過來奔向他,加速沖刺,咖啡色的松鼠炮彈猛沖到他搖椅前,嚇得他整個人彈起來。
小松鼠雙眼精光閃爍,停在粉筆圈外,慢吞吞地搖晃身體,搖著尾巴,一副「來啊、來啊——有本事來踩我啊」的姿態,肉肉的松鼠腿還伸出來,挑釁地踩一下粉筆圈。
凱索脹紅臉。死老鼠,他跟它勢不兩立!
被松鼠欺負已經夠悲慘,更囧的是沙發上傳來噗哧一聲,他望過去,溫在笑。
她情緒正低落,被這一人一鼠逗得笑出來。看凱索一臉狼狽,她很同情,但實在很好笑。
「拜托你管一下這只老鼠好嗎?」凱索很哀怨,他不但被一只松鼠騎到頭上,過程還全被喜歡的女人目睹,還能更丟臉嗎?
「你要我怎麼做?跟布奇講道理嗎?它又听不懂,你就忍耐一下吧!」
「那能不能請你把它關起來,或者把它隔離在別的房間?我可以買一袋它喜歡的水果或堅果,補償它被關的委屈。」
「我從來不關布奇,都是讓它想在哪邊玩就在哪邊玩,它被關起來會心情不好。」
吱!小松鼠得意洋洋地原地跳躍。
所以他慘遭松鼠下馬威就只能忍耐嗎?凱索更委屈,可惡,人不如鼠,真窩囊!「我開始懷疑,你想利用它逼我回家去。」
「我沒有。但你受不了的話,就回去吧,何必勉強自己?」她不希望他走,可也不想要他留下來。她喜歡他在身邊,又不要他在……她的五髒六腑仿佛全攪在一起,好混亂、好難受。
「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她淡然的語氣讓他有點受傷,難道,對彼此的好感、若有似無的暖昧,都是他單方面的想像?其實她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沒回答,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太復雜,實在說不清。
她的沉默被他當成肯定,他唇一抿。「好吧。」他放下漫畫,站起來。
他真要回去了?她一陣失落,挽留的話沖到口邊,卻說不出來,眼睜睜看他跨出粉筆圈——
但凱索沒走向大門。他避開松鼠,筆直走向她,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來。
「我就老實說吧。」他嚴肅道︰「我喜歡你,所以找理由接近你。在你身邊,我很開心,我承認我的方法不太好,拐你上當,讓你不得不讓我進來,我道歉。我不是想惹你不高興,我只是很想跟你在一起,你要我走的話,我馬上走。」
他表現得很誠懇、很有風度,心跳卻好急,萬一她真要他走,他就得乖乖撤退,他是在賭,把感情講明了,她如果接受,就全盤接受,否則他就走,毫不留戀地離開,回家去療這失戀的傷,唉!溫愣住,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因為他坦率的表白,她的心情一瞬間飛揚,她微笑了,很想說,其實她也喜歡他,有他在身邊也覺得很快樂——但然後呢?他就繼續待著不走,她繼續如坐針氈?何況,他還是在她監視下的嫌犯,要是跟他在一起,情況會變得多復雜?
「我還是希望你回去……」想來想去,這件事還是當務之急。
他臉色一凜。「你還是叫我回去?」
「呃,我不是……」傷腦筋,該從何解釋起?
「但你沒說你不喜歡我。」他嘴角揚起,眼眸灼灼發亮,他很振奮,迅速分析。「所以你是喜歡我的,但因為某些原因,你不希望我待在這里,對不對?為什麼?是不是你顧慮我是嫌犯,跟你的工作有沖突?」
她嘆口氣。「既然你都想到了,就不用我解釋,你應該很清楚事情的嚴重性。」
「那不是問題,你們遲早會查出凶手是別人,還我清白;既然我本來就是無辜的,跟你在一起哪有什麼問題?最多我們低調點,我可以等,等你逮到凶手,再公開我們的事。」可是,她臉色還是很凝重。「難道還有別的問題?」
「還有更復雜的事……」
「告訴我。」他靠近她一些,她為難的表情讓他嗓音放柔。「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
「這,說來話長……」她苦笑,要是能解決,早就解決了。這件事她只對心理治療師傾訴過,沒對任何人說過,她躊躇著,難以開口,感覺很難堪。他要是知道,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她,其實內心滿是幽暗……他會怎麼看她?
「要不然,等你說完這個讓你眉頭打結的大問題,我就跟你說我為什麼消失四十年。」他哄她。「我敢跟你打賭,你的故事絕對沒我的悲慘可怕,我的故事簡直是天崩地裂、鬼哭神號兼慘絕人寰,保證你听完會為我痛哭流涕。」看得出這件事讓她難以啟齒,他故意提自己的事,轉移她的注意力。
「到底是什麼事?」她的好奇心果然被挑起。
「你先說你的,我才說我的。這樣我們都知道對方最糟糕的秘密了,都有對方的把柄,以後更不需要怕對方知道什麼,可以完全坦誠。」
她明白,他追根究柢,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是真心想了解她,他才不在乎什麼把柄,他拿自己的秘密做交換,只是為了讓她安心,讓她不那麼緊張,她很感動,也許……可以信賴他吧?她躊躇著開口。
「我父親……也是術師,異術署是他催生的。他在外面名聲很好,可是沒人知道,他在家里,一點事不如他的意,他就施暴,打我母親或打我。我母親身體不好,每次我父親一動手,我就沖過去保護她,藤條、衣架、皮帶,所有他能拿在手上的東西,都會拿來打我。」
「所以你手上的傷疤都是挨打留下的?」他擰眉,那數不清的疤是挨過多少傷害?
她淡然點頭。「我是為了保護我媽才去學武術,我父親不肯幫我交學費,我只能在道館外面偷看,但是我媽沒等我長大到能保護她,就過世了。那晚……我爸喝醉了發酒瘋,拖她去撞牆,我想阻擋,那時才九歲,太瘦小,被他抓起來往牆上扔,整個人撞昏過去……」
她平靜的聲音像在描述听來的社會新聞。「我在醫院醒過來,額頭縫了五針,但我媽沒再醒來。我告訴護士和醫生,我媽是被打死的,但我父親動用很多關系把事情壓下來,對外說是我母親從樓上跌下來,摔斷脖子。我逃家過兩次,都被他抓回家,被打得更慘,所以後來我就不再逃了,只想著等我長大,才能真正地擺月兌他。
他大概是怨恨我跟別人說是他打死我媽吧,後來他會在半夜趁我睡著,跑進我房間,把我從床上拖起來,瘋狂甩我耳光。到現在,我晚上還是睡不安穩,所以我的臥房很小,因為我必須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整個房問的動靜,睡覺時我會拿椅子把門頂住,醫生說我潛意識里還是害怕受到傷害。」
「你不希望我待在這里,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傷害你?」他懂了,原來不是她不懂享受生活,是她恐懼在自己家中受到傷害,他卻拿她的臥室開玩笑,那時她是怎麼想的?他太差勁了,懊悔不已。
她搖頭。「這不是針對你,家里有人的時候,我就是沒辦法背對他,我會很緊張,不斷留意,不讓他待在我的視線範圍里,我就沒辦法安心。所以我不讓人進我家。」
「你父親呢?」他想把那死老頭揪來狠狠教訓一頓。
「他過世了。我十七歲那年,他心髒病發,走了。這些事除了我的醫師,沒人知道,我不想讓人懷疑我的能力,拿我曾經看過心理醫師來攻擊我。」
「誰會利用這個攻擊你?」那太惡毒也太不厚道了。
「那不重要。好,講完了。」她故作輕松地聳肩。「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醫師說我沒辦法忘記童年的陰影,我不以為是那樣,是有些事變成了習慣,很難擺月兌……」
「別說了。我知道了。」恐懼怎麼可能變成習慣?她不是不怕,也沒有忘記,她只是努力表現出成年人該有的態度,而不是個受創的無助女孩。他深深為她難過,他不想再深究,不想讓她再挖開傷口。
短短幾個字,忽然讓她熱了眼眶,當他說他知道了,她真的覺得被了解了。他不像雷家華,強勢地示愛,強勢地指導她該如何被他愛;他想了解她,也尊重她,若令她難受,他就不勉強。他不會意圖改變她,把她變成他想要的模樣,他的包容和體貼,真正讓她有被愛的感覺……她想,她真的動心了。
然後他嘆氣,狀似苦惱。「唉,我輸了。你的故事比我慘一百倍。」
她眼楮還熱熱的,卻被逗笑了。「好,我的說完了,換你。」
「我的就簡單多了,說起來都是我愛參加那些邪教惹的禍。那次他們舉行什麼召喚惡魔的儀式,我就去參加,他們獻上一個金發藍眼的少女給我,那晚我很餓,于是……」
他咳嗽一聲。「喝了她的血.之後,起先也沒覺得怎樣,我就回家去,沒想到頭越來越昏,我坐在路邊想休息一下,再之後的事就不記得了。醒來的時候,我被五花大綁地捆在地下室,旁邊是我大哥,臉色比冥王還難看。」
「發生什麼事?」她很好奇。
「我大哥說,那晚我們族里有聚會,我把某種不知名的粉從那個儀式里帶回來,丟進聚會要飲用的血液里,大家喝了全都頭昏眼花,出現幻覺,一堆人倒在地上申吟的時候,我還闖進血庫,把血袋都扯破……」
「那是某種迷幻藥吧?」她听得驚奇又好笑。
「肯定是,那個少女大概也吃了什麼藥。我們吸血族百病不侵,一輩子沒用過藥,藥物對我們的效果很強。據說我那晚整個失控了,動用二十個人才制伏我。事後我就被嚴懲,被我大哥禁足四十年。」他唉聲嘆氣。「而且自動戒掉參加邪教的惡習。」
「活該,你太過分了。」她听得直笑。「這是很糗沒錯,可是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他每次提到都一副誓死不提的表情,听起來也還好嘛。
「因為……」他清清喉嚨。「那晚我到處搗亂的時候……什麼也沒穿……」
她瞠目。「沒穿?」
「啊。」他尷尬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我把自己衣服月兌了……」他吞吞吐吐。「那晚聚會的有一百多人,大家都看到我的……我的……」
「光?」
「你的用字可以修飾一點嗎?」他瞪著努力憋笑的她。
「還不夠修飾嗎?至少我沒提其他部位啊!」她笑眯眯的。「原來你嗑藥之後會果奔,真糟糕。」
「我沒果奔,我還有戴帽子。」
她噴笑出來。這樣有比較好嗎?
「听說我月兌得干干淨淨,只剩帽子,大家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就戴著帽子走來走去,還問人︰「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襪子?」看到每個倒在地上的人,我都把他拉起來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襪子?」「
她大笑,想像那情況,笑到說不出話來。
「別笑得這麼夸張好嗎?喂,我是為了你,才把這件糗事說出來,你給點面子好嗎?不然,至少別笑得這麼大聲好不好?」他越說,她笑得越厲害,他嘆氣……
「唉,所以我才不想提,就是知道會被恥笑……」
開心了吧?忘記不快樂的陰影了吧?看她笑盈盈,愁雲慘霧不見了,她臉頰嫣紅,笑到流淚,淚水燦燦地潤著她的眼,她濕亮眼眸微笑地瞅著他,看起來好脆弱,脆弱得激起他憐愛而溫柔的沖動,他情不自禁地挨近她,將她擁入懷中,吮住她柔軟的唇。
她閉上眼,感覺他熱烈的唇,他灼熱的呼吸搔暖她鼻尖,他的體溫燒著她,教她愉悅輕顫,心跳紊亂,敏感的熱流沖刷過神經,他有力的手臂箍在她腰後,強勢的男性身軀將她緊緊環抱。
她好安心,放松下來,像藤依偎著樹,像貓懶睡在曬熱的屋頂,放心地、慵懶地交出自己,依賴著可靠的他。
她的溫馴讓他更熱情,他大膽地佔有她的唇。她嘗起來溫暖潮濕,有淚水的咸和誘惑的女性馨香。她的手繞過他腰際,張開的手心貼住他背脊,她擁抱他,這鼓勵的動作令他亢奮,胸膛灼燙。
他深吻她,直到她呼息急促,吻變得纏膩起來,他親昵地更深入,在彼此懷里輕輕顫抖,唇舌熱切糾纏,嘗到的醉人氣息……
話都講清楚了,不需要溫再趕人,凱索自動回家去,不忍再讓她困擾。
她有心理障礙,他當然體諒,也不勉強,想到她在自己家里卻不得安寧,他很心疼。
在工作上,她是堅強的,能獨當一面,內在卻緊繃,她怎能這樣過日子?這樣太累也太辛苦,聰明如她,卻擺月兌不了陰影,因為施暴的父親而困住自己,真傻,傻得讓他很不舍。
這夜,他沒心思做別的事,他听見她在隔壁走動、忙碌,他不斷听見拉開抽屜的聲音,她似乎在找東西,直到半夜一點,她還在走來走去,他忍不住撥電話過去,響了一聲,她馬上接听。
「是我。你怎麼還不睡?」
「我在……找項鏈。」她听起來很疲憊,有點恍惚。
「項鏈?什麼項鏈?」為什麼非得在半夜找不可?
「沒什麼,那項鏈不見很久了,我每次想到就會找一找,反正睡不著……」
「睡不著也要睡,你還要上班,需要睡眠。」
「可是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吃了安眠藥也沒用。」
「怎麼會突然失眠?該不會是因為你跟我談那些,所以——」
「大概吧。」她一躺下,腦中都是那些惡夢的畫面,根本無法入眠。
「呃……那怎麼辦?」要命,他好有罪惡感,都是他害的。
「也許晚點就會睡了吧,沒關系。」
他想了想。「你要不要過來我這?反正我不睡,床讓給你,我家不是你家,你應該可以好好睡吧?」只要不在她自己家里,也許就不會想到童年的夢魘吧?
「那樣不好。」他們的關系已經扯不清了,萬一讓人知道她在他家過夜……
「我懂我懂,睡在嫌犯家里,會妨害溫署長鐵面無私的名聲,不然你拿副手銬,把我銬在陽台喂蚊子,這樣人家就沒話說了。」
她輕笑。「不需要那樣,我信得過你。」
「那你就當作往旅館,我的床是訂做的,又大又軟,超好睡,要是你真的睡不著,我們可以聊天或下棋,不管怎樣,總比你整晚睜眼瞪著天花板好。」他希望她過來他這里,他不忍心她在冷清的屋子里輾轉難眠。
「我……」今晚的她太脆弱,實在不想一個人。她嘆口氣。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