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覓慌了。他的腿要是真被咬下一塊肉來,怎麼辦?忽地,他靈機一動,掐住男孩鼻子,男孩呼吸不得,才松開牙關。
他連忙滾到一旁,布靴留下兩圈齒印,小腿痛極。見荊木禮爬開,他解下腰帶揮出,卷住他腳踝將他拖回。
「放開我!」
「別怕,我不是要打你,是制止你。」他喘口氣,笑道︰「我收你為徒,你太開心了,一時神智失常,像瘋狗般亂咬我,我不怪你,但以後不準這樣,知道嗎?」
「你才是瘋狗!」他怒極,破口大罵︰「你這殺千刀的瘋子、生爛瘡的王八蛋!你欺負我一個孩子,不要臉,我——」噗一聲,他嘴里被塞了一團雪。
「本門門規第一條,不準污言穢語。」雖然他被咬得很痛,但更顯得這孩子精力充沛,更難得的是這股執拗氣,練武必能成材,拿來逗弄也很好玩,往後有他作伴,想必會很有趣吧?
「你放心,為師會好好疼愛你的。」梁覓笑嘻嘻,伸手模模孩子臉蛋。
荊木禮渾身寒毛直豎,只覺他一輩子都被這只冰涼柔軟的手掌模、衰、了——
梁覓一扯腰帶,將他提起,腰帶纏住他雙腿,這一來,他頭下腳上被倒吊著。
他的身子在空中搖搖蕩蕩,腦袋離地不過幾寸,他雙目驚瞠,眼珠都快貼到積雪了。這瘋人又想做什麼?
梁覓雙足一點,飄然躍起,上了屋頂,雖然背著一人,他依舊身輕如羽。
媽呀!救命啊!他嘴里塞著雪,有苦叫不出。他的「師父」接連幾躍,飛燕般掠過屋子,他的腦袋跟著飛過無數積雪的瓦片,寒風呼呼,吹得他頭昏眼花,心驚膽戰。
天啊,他究竟惹到了什麼樣的一個怪人?
他——荊木禮,就這麼被帶回他「師父」居住的小木屋。他一路被倒吊,差點沒把吃下去的包子都嘔出來。
木屋位于山中一處緩坡,隆冬時節,屋頂上都是雪,屋前一畦田地也蓋滿冰雪。木屋很簡陋,里頭就一桌兩椅、一張床,床上的粗布棉被洗得泛白,僅有的幾樣東西看來都有些年頭了。
看來他這師父不但是瘋的,還跟老鼠差不多窮。
他被點了穴道,擱在屋內,看他的「師父」忙進忙出。他拿個大木桶做什麼?他在屋外架起裝滿雪的鐵鍋,生了火,煮融一鍋雪水,又要做什麼?
就見他把煮好的熱水倒進木桶,熱煙騰騰直冒,他內心七上八下。他該不會想將他丟進熱水燙熟吧?
這一忙,梁覓又累又咳,胸口疼痛,他歇了會兒,過去解開荊木禮衣物。
「你、你做什麼?」
梁覓沒回答,月兌下他的破爛衣衫,略一遲疑,還是留下他的褲子,將他提起,丟進木桶,撲通一聲,桶里濺起水花。
他驚叫︰「不要!不要燙死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咦,這水不燙?水溫適中,他冰冷的身子先是感到刺痛,而後漸漸暖和起來。他茫然不解,瞧向梁覓,後者似笑非笑。
「你以為我花這麼大工夫燒水,是想燙死你?」
「你這人腦子不大對勁,誰知道你燒水要做什麼壞事?」
「我只是要把你洗干淨。別你啊你的,我是你師父了,你該叫我師父。」
「我是被你逼著拜師的,不能算數。」
「嗯,我看得出來,你一時還不敢相信你交了好運,成為我的弟子,等過幾日,你就會習慣,到時可別忘了開口喊師父。」
反正不管他說什麼,他這師父總是自說自話,他索性不開口了。
梁覓拿水瓢舀熱水,一瓢瓢從他頭上澆下,嘆道︰「唉,有哪個師父這樣伺候徒弟的?親手燒水,幫徒弟洗澡,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要心存感恩,知道嗎?」
他明明是他的前世孽障、今世劫數!他臭著臉。「拜你為師又沒什麼好處。」他不喜歡被人看見身體,縮坐在木桶里,任他擦洗頭臉。
「怎麼沒有?好處可多了。首先,你不必再流落街頭,往後就住我這兒,等等我就給你搭張床,今晚你才有地方睡。」
「你要我跟你睡一起?」
「不是睡在一起,我們各有各的床。」他指向一旁折迭整齊的衣物。「那是我從前的舊衣舊鞋,你穿應該合身,過兩天,我帶你去添購幾套新的。」
他吃驚。「你要買新衣給我?」
「當然,我的舊衣就那一套,你總得多幾套換洗的吧?我包袱里還有幾塊面餅,你先乖乖洗淨身子,待會兒我烤餅給你吃。」一提到食物,他立刻眼楮發亮,梁覓微笑。「你真愛吃,剛吃了十三個包子,還是想著吃。」
「我很久沒吃飽過了。」他訕訕道。
「你日後可就有口福了,為師的很會燒菜,尤其是烤鴨,鴨肚里填滿香料,烤好之後,外皮金黃酥脆,再用快刀連皮切削,注意,可不是每刀都切斷……」梁覓邊說邊淋水,忽然怔住,一次次的熱水揩抹淋洗,洗去小臉的污穢,竟露出一副俊秀五官。
一雙斜飛劍眉,頗有傲色,墨黑雙瞳渾圓烏深,眸光湛湛有華,口鼻端正,雖然面黃肌瘦,只要多加幾餐飯、長了肉,就是個漂亮孩子,不像他,身上帶病,長年咳嗽不止,天寒時,魂魄都要咳飛一半似的。這孩子雖然瘦弱,身子骨卻比他健壯,氣色也沒比他差到哪兒,真令他嫉妒……
「不切斷要做什麼?」荊木禮口水都快滴下來了,他怎麼發呆不說?
梁覓怔了會兒,忽然重重掐了他臉頰一把。
「啊!」他疼得大叫。「你干麼捏我?」
「我是師父,我想捏你就捏你,不得多問。」
「你幾歲了?」他揉著臉頰,打量他。
「十七。」
他瞠目。「才大我三歲?你根本不夠格當我師父!」
「三歲是不多,但我年方十七,風流瀟灑兼一表人才,有我這般英雄出少年的師父,想必令你慚愧。不要緊,只要讓為師好好教,十年之後,你也是人人稱羨的少年俠客。」
罷了,說服這人放棄收徒的念頭,不如他認了。
泵且不論拜不拜師,反正他沒親人,既然有吃有穿又有得住,就跟這人住幾天,倘若苗頭不對,再溜也不遲。
他想了想,問道︰「你說過,我爹也是你爹是什麼意思?你收留我,是為了我爹?」
「我爹很早就過世了,我娘帶著我住在這兒,有一年遇到了你爹,他和我娘相戀,說要娶我娘,我也當他是親爹一般看待,哪知他早有家室,還有你這個兒子……」梁覓掩口,咳了起來。
「我娘為此常跟他吵。他曾做了一件壞事,我娘勸他改過,他不肯,兩人就吵得更凶了。有一天大吵之後,拔出兵器相斗,誤傷彼此,你爹臨死前,求我找到你們母子,照顧你們。」
「你怎麼沒來找我?」
「因為我娘重傷,我也受了傷。」
「你怎會受傷?難道你幫你娘,圍攻我爹?」莫非他內心有愧,找到他是為了彌補當年過錯?
「那時我才七歲,武功低微,哪有我插手余地?咳咳……」他咳嗽加劇。「我沖到他們之間想阻止,你爹失手打我一掌,我娘氣憤之下,一刀刺穿他胸膛,你爹回砍一劍,削斷我娘手臂。你爹只過片刻就斷了氣,我娘一個月後才過世。」
他听得驚心動魄。他對父親毫無印象,這麼听來,父親會拔刀殺人,莫非他不是個好人?他轉念一想。「你老是咳不停,難道……」
「因為你爹那一掌,我心肺受傷,沒及時找大夫醫治,就留下這咳嗽的毛病,心脈也受損,練不得高深內功。」
「你——恨我爹嗎?」爹傷了他,殺害他母親,他很怨吧?為何還願意在人海中尋他?
「恨?一個是我娘,另一個被我當作親爹,爹娘死了,我傷心極了,哪會想到恨?」梁覓搖搖頭,這麼多年,傷痛也淡了。
「你就一個人活到現在?你沒別的親人嗎?」七歲時的他已經到處流浪,有一餐沒一餐。
「嗯,我娘留下這間屋子,讓我好歹有個遮風蔽雨的棲身處。城中有幾位好心的大叔大嬸會接濟我。我娘有個姊妹,可我沒見過她,也不知她身在何方。」他聳肩。「總之,我照你爹遺願尋你多年,總算找到你。」
他一陣茫然。原來他們有如此淵源,他對父親毫無記憶,也無感情,當然不會想報仇雪恨,何況爹殺了這人的母親,還打傷他,卻只因為爹的一句請托,他身上帶著病仍然千里尋他,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吧?他看著那張蒼白俊容,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你真是個好人。」
梁覓揚眉。「怎麼說?」
「就因為我爹一句話,你找我這麼久……」他頗為感動,找到他又沒好處,一定是怕他一個孩子無依無靠,所以不肯放棄,看來他心腸不壞,就是人古怪了點。
「那當然,英雄好漢最重然諾,為師是英雄,當然也一諾千金,答應了就要做到。再說,為師獨居深山,這附近只有樹,沒個什麼玩的,現下有了你,往後就不無聊了。」
英雄好漢會把人撿回來玩嗎?他錯愕,看那張俊秀臉龐,面目清俊,不像惡人,但眼神流轉間又帶一絲狡詐,他實在模不準這人究竟是好是壞?他是應該留下來,還是該趕快逃?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梁覓解開他穴道,逕自裝了一小桶熱水,在牆角矮凳坐下。
他遲疑,見他背對自己,才把破爛褲子月兌下,扔到木桶外。他還是有羞恥之心,沿街乞討是一回事,可實在無法在人前赤身露體。
他好多年沒洗過熱水,泡得渾身暖烘烘的,真舍不得走了。要是每天有飯吃、有床睡,還能有熱水洗浴,拜個怪人為師又如何?師父古怪,他頭腦清醒不就好啦?
他一面擦洗自己,一面望著他的「師父」。
就見他「師父」撩起褲腳,露出小腿,一圈血牙印嵌在腿膚上,顯然方才他咬的那口不輕。他正掬起熱水洗傷口,水流過肌膚,那截小腿女敕若凝脂,兩道牙印在上頭,就像雪白糕點給人掰了一道口子。
他看呆了。他師父怎麼這麼細皮女敕肉?又見他俯身到一旁木盒拿東西,遮住了腳,不知在做什麼。
他拉長脖子偷看,看不見,偷偷扶著木桶站起,這才看見他取出個小盒,蘸了點藥,正往傷口抹。
他沒看錯,那小腿膚色瑩瑩,踝骨端正渾圓,整只腳掌縴細皎白,跟他的腳丫一比,簡直是美瓷比破陶片。
對了,方才沒留神,現在仔細一看,那雙手也是細致修長,一個男人手腳這麼秀氣,簡直就像個——
「你是女人?」這個押著他磕頭拜師,又把他倒吊著提來提去的,難道是個女人?
梁覓聞聲回頭,秀目輕眨,眼角忽地微微抽搐,遲疑半晌,他緩緩伸出一指,指向他。
他不明所以,順著他手指方向低頭一瞧。木桶不大,他縮坐其中時剛好藏住整個人,這一站起,木桶只遮到大腿一半——
「啊!」他大叫一聲,倒入木桶,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錯,他師父確實是個女人,但好端端的為何打扮成男人?
「還不是為了找你?因為女子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就作男裝打扮,也習慣了,穿回女裝反而別扭,就這麼一直穿著了。你瞧,在收你為徒之前,師父就對你這般用心,你感不感動?」
怎麼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荊木禮不再追問,總之,就在她的破爛木屋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