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來了?鄺靈愣住,猛听得背後嘩啦一聲,有人破門而入,同時屋頂天窗被掀開,一人擎劍下擊。
陸歌岩猛然揪住她腰帶,將她推向一旁,右手抽出軟劍,同時踢破木桶,熱水濺了沖進門的人一臉,那人還來不及抹掉臉上熱水,咽喉已被軟劍割斷。
他隨即將她拉入懷里,正好讓她避開屋頂落下那人的一劍,他軟劍刺出,斬斷對方握劍的手腕,跟著刺入對方心窩,對方砰地摔下地來,就此斃命。
這幾下兔起鵲落,鄺靈剛弄清楚有人偷襲,兩人都已橫尸于地,同時她跌入陸歌岩懷里,臉頰撞上他胸口,雙手不由得緊抓住他窄瘦的腰,掌心的男性肌膚濕滑灼熱,她極力要抓緊,手指都嵌入他肌肉了,微喘著勉強站穩。
他輕松含笑的語氣在她頭上響起。「賢弟,為兄衣不蔽體,有礙觀瞻,你不介意替我擋一擋吧?」
「擋什麼?」她愕然反問,忽見窗口無聲無息地出現第三名賊人,她驚呼:「小心!」同時間第四人從天窗跳下來,閃亮鋼刀往陸歌岩頭頂砍落。
窗外的賊人卻舉刀劈向他後背,鄺靈直覺以雙手護住他背脊,猛往後退,這一刀才沒砍中他,卻在她臂上帶出一道口子,血花迸現,她痛得瑟縮。
她一痛縮,陸歌岩察覺了,俊顏倏地陰沉。他側身一讓,讓屋頂砍下這刀落在他左肩,他右手軟劍不向上刺,卻向後彎,劍刀成弧,回向他腦後,嗤一聲插入偷襲那人右耳,直貫入腦。
鄺靈不由得閉上眼,不是怕,是因為看起來很痛。這一劍真準,這男人听聲辨位的功夫未免太好了。
陸歌岩抽回劍,一劍就將屋頂躍下的人斬成兩段,滴血的劍刀指向門外的第五人,厲聲喝道:「跪下!」
鄺靈勉強回頭看,門外那人大概是被陸歌岩連斃四人的功夫嚇壞了,居然不敢反抗,丟了兵器,顫顫地跪下來。
「是誰派你來的?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一命。」陸歌岩嗓音柔和而冰冷。
那人抖著聲道:「是……李老爺……」才說了四字,已被軟劍冷酷封喉,尸體倒在同伙身畔。
鄺靈錯愕。為什麼殺這人?他老實招認了不是嗎?
她不及發問,就見店小二帶著幾個店伴站在房門外,眾人面色慘白,顯然被剛才驚心動魄的殺戮震懾,還回不了魂。
她正想退開,忽然想起身前男人渾身赤果,她一走,他就……一鳴驚人了,她只得尷尬不動,小手悄悄松開他腰。剛才事出緊急,她無暇有其他念頭,現下一回想,隱約記得他身軀光滑結實,可似乎有什麼凹凸不平之處……
她兩腮飛上薄暈,不不不,快別想了。
陸歌岩望向眾人,以一種親切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問:「這批人和你們是一伙的嗎?」
眾店伴一致狂搖頭,活像癲癇同時發作。眼前男人顯然不著寸縷,但在那柄滴血的軟劍之前,沒人敢笑。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們。這間房不能住了,勞煩小二哥給我們換一間,再送些干淨飯菜來,你要是再在菜里玩花樣——」他向地上的「榜樣」一瞥,眾人又是一陣狂搖頭。
他粲然勾笑。「這批人就交給你們善後了。小二哥,請帶路。」
店小二畢恭畢敬地將陸歌岩與鄺靈請到一間寬敞舒適的客房,送上一盆溫水,然後逃命似地退出去。
陸歌岩端來溫水,取餅干淨毛巾,道:「把袖子挽起來。」
他已換上一襲干淨長衫,鄺靈才能正視他說話。「我自己處理——」
「天氣很冷,流的血很快就會結冰,要是和衣服黏在一起,傷口就難處理了,快把袖子挽起來。」他態度堅持。
她只得挽起衣袖。平日有衣物修飾,她假扮男子不是問題,此刻露出肌膚,就無法掩飾她過于縴細的手臂。幸好他似乎不覺有異,掬起溫水淋上她傷口,她微微咬牙,問道:「你信得過他們處理尸體?」
「他們這些人也怕驚動官府,讓他們去毀尸滅跡,大可放心。」
想想也是,她又道:「剛有人闖進房時,我還以為是店小二他們,怎麼似乎是另一批人?」
「這批人從午後就跟上我們了,我本以為他們會在半夜動手,沒想到這麼沉不住氣。我看你似乎毫無所覺,就沒告訴你,免得你擔心。」
她確實一點被跟蹤的警覺都無,若非他機警,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都招認是被誰指使了,為何還要殺他?」
「指使他的,不是李老頭。」
「你怎麼知道?」
「那五人的身手遠勝先前來暗算我的二十人,李老頭要是有這等強手可用,為什麼之前不派出來?這些人顯然是別人派來的。」
「是誰?」
陸歌岩沉吟。「我不知道。也只有我追殺的人,才會派人來殺我,李老頭是我最後的目標,應該沒有其他人了……難道,還有漏網的?」
她想了想。「也許,他們確實是李老頭派來的。」
他不同意地搖頭,忽而微笑。「我一直懷疑你是李老頭的手下,但剛才偷襲的人顯然想連你一並殺了,看來你和那些人果真不是一伙。」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她瞧著他。「既然你不信我,剛才為何要替我挨一刀?你大可不理窗外那人,先解決屋頂上的,不是嗎?」
他們倆同時受攻,他卻舍己救她,她在他心中有如此分量嗎?
他眼中掠過一抹難解光芒,淡道:「那人從後偷襲,你最多被砍斷手,接著就是我的背遭殃,說不定給戳個窟窿,當然得先解決他。」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但軟劍反手刺出時,他根本沒想這些……他根本什麼都沒想,他引以為傲的判斷力,在那一刻毫無作用。
只因她痛縮了下,在他冷靜自制的胸膛崩開一條裂縫,仍余波蕩漾……
而她渾然不覺他為她思潮起伏,秀臉黯淡了下,隨即若無其事。
「最多被砍斷手,瞧你說得輕松,要不你自己砍斷一只手試試。」
「那倒不必了。」他低笑,取出傷藥敷在她傷口上,替她包扎好,而後他解開肩頭衣衫,她接手替他敷傷。
她輕聲道:「我以為你當我是自己人,才會護著我。」
「你是我的人,但不是自己人。」
「我的人」輕扯了下她心弦,後半句卻教她一愣。「有什麼不同嗎?」
「跟在我身邊的,就是我的人,我的人要打要殺,只有我能決定。我的人,受我掌控;自己人,我才會將性命托付給他。」
「所以你要掌控我的性命,卻不會將你的性命托付給我,你是這意思嗎?」她失望,嘴角微撇。「那也得我願意讓你掌控。」
他微笑,微合眼睫,讓她在肩膀纏上繃帶,忽然,他輕輕開口。
「……屠滅那村子,是在半年多前。我和阿衛分頭去追一個仇人,我追上了,直追進那村子里,原本以為是個普通的村子,後來發現那是個強盜窩,村中男人都是強盜,女子都是他們抓來的。那些人想殺我,我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仇人後,就將全村男人都殺了,女人都放走,直到最後,我見到那孩子……」
他修長的眉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下,沉聲道:「有些男人不喜歡女人,喜歡孩子。他們偷或搶來孩子,供他們玩弄。那孩子被他們擄去不知多久了,我見到他時,他全身赤果,上了枷鎖,像野獸一樣被鏈在地牢里。我砍斷了鎖鏈,他也不逃走,只是瞧著我,他的眼神只求我一件事……」
他睜眼,望著平靜的燭火。「我答應了他。」
四周靜下來,靜得她听得見他微微不穩的呼吸,而她自己,怦然心跳。為什麼告訴她這些?
頓了下,他又道:「這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解釋。阿衛知道屠村的事,但不曾問我細節,他絕對信任我的一切作為。」
換言之,她是唯一知道細節的人。她嘴角微揚,輕聲道:「我說過,我明白你有不得不殺那孩子的理由,我是真的明白,你無須跟我解釋。你不告訴我這些,我也相信你。」
他聞言,眉頭輕蹙起,凝視著她,眼色相遇,一時沉默。她晶瑩黑眸如星辰,他幽深晦澀的眸色如夜,無聲糾纏的眼光,激起幽微的火花,刻意壓抑的感覺,仿佛化為初生的情意……
兩人都感受到這意外的曖昧,一時無措,各自別開眼去。
陸歌岩收回視線,拉好自己衣衫,瞧了她破碎染血的衣袖一眼。
「我去看看尸體處理得如何了。」他離開房間。
門關上,房里只剩她,她月兌下沾血的外衣,換了一件干淨的。
當初說那句話,她並無特別意思。為了接近他,她事先搜集關于他的傳聞,揣摩他的性格,江湖上將他傳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細究他所殺之人,無一不是當年殺害他親人的凶手,她因而推測傳言中命喪他手的孩子,若非傳言有誤,就是他出于不得已才下手,他並非殘忍嗜殺之輩。
或許無法對她推心置月復,但他特意對她解釋,在他心中,他仍是重視她的。
她柔唇不禁彎起,臉蛋又微微泛紅。被他抱了兩次,感覺……還不差。他像她醉心的毒,是血繡菊那類最詭秘難纏的奇毒——毒性猛烈,危險至極,她無法不被吸引。可真正令她動心的,是他對一個孩子的仁慈,令她想起年幼時,她也曾不得不「仁慈」一回。
她懂他的心境,或許,他也懂她。
但這是不該有的情啊,她只是來取回祖傳秘籍,之後便要離開,她動了心,卻不願駐留在他身邊。
她渴望的不是跟哪個男人長相廝守,是追尋自己的夢想,她一直渴望遠走高飛,雲游天下,編一本包羅萬象的毒書,她不打算為任何人駐留,從前是,將來也是。
但是,一個懂她的男人——實在有點心動啊……
陸歌岩走到長廊一端,刻意離開房間,是為了讓她更衣。
他望著漆黑夜空,雙手背在身後,掌心依稀仍有她柔軟縴手的觸感,輕輕騷動他寂靜許久的內心深處。
他挺喜歡她,喜歡她聰慧敏捷的應對,也喜歡她遇事的大膽鎮定,她健談,可也藏得住秘密;他知道她必然隱瞞了某些事,也藏得很好,他多次試探,她始終不露口風。每次對話,都是無形的角力,每個眼神,都是沉默的刺探,每次迂回的交鋒,他總是全神貫注,總是……意猶未盡。
想著她,他心頭有種陌生的、異樣的柔情。
是不是他本性邪惡,才會受同樣不正派的她吸引?
他自嘲一笑。今晚,她護著他避過背後偷襲,他本該信任她了,但之前他刻意將皮囊與衣物放在一起,要她去拿衣物時,他听出她遲疑了。
她露出真面目的時刻,遲早會來……但他忽然希望,她的秘密不會是什麼太嚴重的事。
「希望你我之間,可以單純點……」他自語。但若她真是個單純的大夫,他恐怕不會對她動心吧?
明知她不可信,仍想要她,所以,對她解釋了那些。
他不在乎傳言如何說他,卻在乎她怎麼看他。
他已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她呢?她若不坦白女兒身,就表示無意與他有更深的牽扯,但他感覺得出,她對他並非全然無意。
所以,他們還有得耗吧?
殘留她柔軟的手輕握成拳,移至唇畔,想著她——愉悅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