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九芎的花有清香,可以生吃,又俗稱苞飯花。」他追上逃開搔癢的她,從她細柔的發絲中,取下一朵小白花,放在她鼻前,讓她嗅聞著清香。
「不過,可不是每種樹的花都可以接觸喔,例如這棵白千層,它的花粉有毒,可能會引起皮膚過敏。」他指指在兩人斜前方的一排白千層。
「對面那邊的珊瑚刺桐,種子有毒。而那兒株叢立孔雀椰子,春夏季會開黃色小花穗,之後長出一長串的小丙子,果子會由綠色成熟為紅色,再轉為黑褐色,果實及汁液都有毒,尤其未成熟時毒性更強,不甚吞食會引發腸胃炎,皮膚沾上果汁也會發癢、發炎,要特別小心。」他比了比遠方的植物,仔細解說叮嚀著。
「這麼可怕,那為什麼要種在花園里?」他一說,她不禁嚇了一跳。
「那是為了觀賞造景用的,這宅邸里只有你是孩子,才要特別跟你叮嚀。」那幾株叢立孔雀椰子,是今年才種植的。
「喔!那我不會靠近它,也不會摘它的果子玩。」她點點頭表示了解。
她常一個人在廣大庭園逗留,有時會撿些掉落的果實或花朵來玩。
「還有,這種變葉木的汁液也有毒,不小心吃了會拉肚子。」他拉著她走往另一處,繼續介紹。
有些植物,他也許曾向她介紹過,但仍想再次町嚀,告誡一番。
「炵大哥,我又不是剛學走路的孩子,怎麼可能隨便提起樹葉就往嘴里塞。」
她也才發生過一次小意外,他便這麼緊張兮兮,而她覺得奇怪的是,他今天為什麼一口氣介紹這麼多樹木名稱?
以前,他來花園涼亭找她,偶爾會帶她四處逛逛,為她介紹她所陌生的花草樹木,她知道他功課好,卻沒想到跟課業無關的植物知識也能了解甚詳。不管她問他功課問題,或其他不相干的疑問,他全能為她清楚講解、提供解答,她因此對他崇拜不已。
「而且一次講那麼多,我也記不清楚。」她輕皺了下眉頭,無法記住每種樹木外觀與特性,到現在只對九芎特別有印象。
「我會拍照,寫下筆記交給你。」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她抬頭看他,有些疑惑。他只要有空時,一次教她認一、兩種,她便會慢慢記得。
「小靜,我要出國念書了,大概要等拿到碩士學位才會回來,你一個人在這座庭園出入,有些潛藏的危險性還是要注意一下。」他低頭望著她,想到這是最後一次陪她逛花園,莫名的有種不舍,而他出國唯一牽絆掛心的,便是她。
年幼的她,仍時刻面臨家暴的壓力與傷害,而身為外人的他,只能為她難過、擔心,卻無力干涉。
「炵大哥要出國了……」她瞠大雙眼,怔望著他。
之前雖然好像有听媽媽說過,但她沒想到會這麼快。
驀地,她滾下淚滴,心口揪疼著,萬分不舍和他分離。
「小靜,別哭。」他伸手揉揉她的頭,柔聲安慰。「我保證會跟你保持聯絡,你也要答應我,勇敢為夢想努力,好嗎?」小小年紀的她,已經立下當教師的志向。
寧靜海回憶過往兩人自在的相處、他的溫柔體貼,內心有絲甜蜜,也有股酸楚。
因為兩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自然的兄妹情誼,也無法和他成為親密夫妻,她只能消極地逃離,躲在偏遠的地方。
將兩人的回憶細細收藏,繼續無悔地愛他,靠著對他的愛戀,勇敢過活。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飄下毛毛細雨,只穿件套頭毛衣的她,感覺有些寒意。
現在的她需要更注意身體健康。她立刻撐起傘,往回去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從天空、從茂密的樹林篩落下的絲絲雨霏,令她眼前的視線有些蒙朧,腦中卻悠悠回旋著他和她的點點滴滴,一幕幕是那樣清晰、溫暖。
小時候,當她在歐陽宅邸的庭院涼亭里,安靜低頭寫作業時,炵大哥會無預警地從前方玫瑰花叢小徑穿梭而來,那時他總會帶上一盒她愛吃的甜點,俊美斯文的臉上洋溢著陽光般溫煦的笑容。
那笑容,令她的心怦跳,他給的點心,總讓她吃得甜蜜又幸福。
他會關心她的功課,關切她的生活,只要見到他、听到他溫柔的關懷,父親施暴的恐懼陰霾,便會消散淡忘。
因為有他的存在,才讓她不安的童年下那麼幽暗、晦澀,因為每一次見到他的快樂,都讓她可以勇敢面對每一天的來臨。
即使直到父親病世,她才擺月兌長期的家暴陰影,因他出國讀書,兩人數年來見,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的聖地、是一盞高高在上的耀眼明燈,是她所崇拜且不可侵犯的人。
她逐漸發現自己內心的感情,不知不覺,她已經無法自拔地愛戀上他。
當他拿到碩士學位回國,十七歲的她見到他的剎那,她明白她的心早已被他所盈滿,他不僅是她人生中的明燈,也是她永遠遙不可及的夢想。
盡避兩人數年未見,他出國期間只偶爾跟她通信聯絡,在重要節日寄張卡片問候,但當他再次見到她,俊容上依舊掛著她熟悉的笑容,他仍將她當妹妹,關懷對待。
他到涼亭找她時,手里依舊會拿盒點心,因他的緣故,家境清寒的她,吃遍許多知名高級的甜食。
她的味蕾依舊清晰記得,他給過的任何點心的滋味,一塊手工巧克力、一個草莓大福、一塊超司蛋糕、一小盒手工布丁……
她回憶過往,粉唇淡淡輕揚。
走進屋里,她突然很想吃甜食。回到住所,她轉往廚房,動手熬煮歐陽炵愛吃的紅棗銀耳羹。
***
歐陽炵喝著寧母熬煮的紅棗銀耳羹,再度思念起寧靜海。
放著她曾教他的閩南語童謠CD,熱鬧的童謠,與他沉靜的書房完全不搭。
翻著相簿,想念她的笑容;坐在花園涼亭,回憶他們的過往,仰望天空,白雲流動,不知她現在置身在哪一片天空之下?
他向寧母探問無數次她的行蹤,寧母卻只是搖頭說不知。
他曾懷疑寧母有所隱瞞,最後才發現,小靜真的連母親都瞞著。她只在他上班期間打過幾通電話向母親報平安,告知有固定的工作、有安穩的住所,卻不肯說出落腳地點。
她避他避得這麼小心翼翼,擔心讓寧母得知她的蹤跡,也許會不小心透露給他。
他因她的平安略感安心,也因她的徹底躲避,心傷落寞。
難道,她連一次機會都不願再給他,輕易便要放棄兩人的婚姻?
他為自己沒有早些向她坦誠情感而懊悔不已,否則她就不會因誤解、失望,遠走他鄉。
歐陽炵走近一棵九芎樹,夏天枝葉茂密的九芎,開滿白花。
伸手搖晃樹身,瞬間抖落漫天飛舞的雪花,鋪滿他的頭頂上。
他想念和她一同嬉戲的過往,喜歡兩人置身在白花紛飛中的純粹笑語。
他是否還有機會和她經歷花雨,與她漫步在花園小徑?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卻感覺心境如秋日般悵然、蕭索。
他想見她,好想好想見她,只是無論他委派多少人搜尋,依然找不到她的蹤跡,他甚至一度猜想她已離開台灣,到國外居住了。
每天忙碌工作的他,下班後仍到醫院持續復健,右腿已逐漸好轉,如今已不再需要拐杖支撐。
他經常出國出差,一個人去美國、歐洲、中南美洲,更常往返香港與日本。
身處異國,他總不禁會想著,她是否也在他所踏過的國家居住,走在異國街道,他的眼光不自覺會在人群中梭巡。
想著在街道上穿梭無數的東方人中,是否有他朝思暮想的她,然而卻是連個相似的臉孔、身影都沒遇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