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寨大火。
熊熊紅海,吞噬了整片山谷。
吉祥伏在夔山背上,自眼角余光望去,濃煙融入沉沉夜色里,血腥般的暗紅烈焰四處亂竄,隱約夾雜著淒厲的怒吼聲、叫罵聲——不消說,這肯定是夔山干的好事。
他背著她,發狠似的舉足狂奔,沿著山路一直跑、一直跑,他們正逐漸月兌離盜窟,很幸運沒遇上什麼攔阻,大概所有人都趕去救火了吧!
「馬車日夜兼程,跑了足足三天兩夜,咱們用這兩雙腿,少說也要走上個大半個月。但願能找到什麼代步的工具,否則可要苦了你。」
「被發現怎麼辦?」吉祥側臉貼在他肩上,幽幽嘆息。
呼吸不經意地拂在夔山耳邊,他不覺胸中一蕩,隨即仰頭哈哈笑說︰「千萬別被逮著,否則肯定死得難看。」
「嗯。」吉祥低頭往他身後貼緊,沒再說話。
冷風呼嘯,她略略抱緊了他的頸項。
夔山的肩好寬,很溫暖很厚實,湊到他頸邊低嗅,有一股男子粗獷的氣味,很好聞、很清爽的味道。
他腳程極快,拔步向前,連帶她也跟著一上一下震動。她垂著眼,听他口中飄散的呼吸聲,感覺他每一次的胸膛起伏。
夔山啊,原來和他在一起是這種滋味,好輕松好平靜,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為她阻擋。
為什麼她遇難時,他就正好出現了?
為什麼她都十七歲了,他現在才來?
她及笄那一年,爹爹的債主上門討債,她盤查家中所有的積蓄,急得焦頭爛額,不得已只好修書一封,要他逮著聘金來娶她。
結果他沒來,大概是被她要求的聘金嚇壞了。不久後她收到回信,信紙上只寫著……寫著……總之,那意思大概是說……他不娶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但當時為了爹爹,她真的想不出籌錢還債的方法,那是不得已的啊!
最後卻是二姐吉蒂出嫁,仍用聘金把債務還清,她唯有黯然吞下婚事取消的苦果。她沒埋怨,只是免不了暗自神傷,從五歲盼到十五歲的未婚夫,她連見上一面的機會也沒有,緣分就這麼斷了。
可眼下,他卻背負著她,翻山越嶺,走在崎嶇的道路上。
還溫柔的對她說︰「別哭了,是我啊,是我夔山啊。」她喉頭好像梗著什麼,胸口悶悶的,渾身都是滿滿的、無以名狀的激動。
也許,他倆的緣分還沒走到盡頭。
「你怕嗎?」走著走著,夔山忽然問。
「不怕。」吉祥暗自笑彎了眼,抹抹眼里積聚的水氣。
現下她什麼都不怕了!
「好,咱們趁夜色昏暗趕路,離他們越遠越好,天亮再找地方休息。」夔山稍稍停下腳步,側頭交代,「你在我背上睡衣會兒吧!」
「我可以自己走。」她怕他累,掙扎著想下來,夔山卻牢牢背著她,無論如何就是不放。
「明兒我睡覺時,說不定得叫你把風,你能睡就先睡,嗯?」低沉渾厚的嗓音,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道。
吉祥柔情一動,雙臂勾緊他脖子。
「我很重呢!」聲音沙沙的,她低啞地嘆息。
「什麼?」夔山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又回頭睇她一眼。「我還怕走太快,風吹來,你就飄走了呢!」
吉祥聞言輕輕笑了,貼在他寬闊的背上,鼻尖抵著他後頸,他發梢隱隱搔著她臉頰,害她不禁又嘆,他味道真好聞啊!
信賴地闔上眼,放松後陣陣倦意襲來,她才知道自己真的累了。過去幾天無時不刻身處於驚恐中,現在……
吉祥逐漸放軟身子,悠長的突襲吹拂在夔山頸際。
睡了嗎?忘了替她多拿一條披風,夜深了,煙霏露結,寒氣漸增,偏她衣衫單薄,怕她受涼了。
夔山皺著眉頭,想歸想,腳下卻一步也不敢稍停。天明之前,騰龍寨定會察覺是誰放的火,若真被追上逮住了,下場恐怕比死還淒慘。
燒了人家賊窩,他和騰龍寨的梁子這下結定了。
倒是惠家老爺,他不是殷實商人嗎?他又是何故得罪騰龍寨?還讓顧應軍加派手下,千里迢迢的赴京綁人?
奇怪,真是奇怪。
「夔山……」吉祥忽然開口,話聲虛飄飄的,宛如醉人說夢語。
「嗯?」他側臉往肩一看,見她不似清醒,淺笑盈盈。
真是在說夢話?
她又笑了,咬著粉唇,又羞又怯地往他肩頭摩挲。她到底夢見了什麼,露出這種神情,還念著他的名字?
夔山望著她,目不轉楮。
她的臉是鵝蛋型的,巴掌大小,下部略尖,唇色淺淺淡淡,鼻尖小巧,有兩道細長尖削的秀眉,一雙水汪汪的淚眼……連睡夢中露出微笑,都散發出一股憂愁脆弱的氣質。
「啊——」忽然一腳踩空,差點兒沒往前跌跤,夔山暗罵了幾句髒話,這才猛然回過神。
幸好吉祥睡沉了。他這是做什麼啊?
逃命都來不及了,他還想入非非?
別亂看,別亂想,別耽擱。瞪著腳下漫漫長路,他忽然想起一段文章,便開始喃喃朗讀起來——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風兒吹呀吹的,忽然牽起一縷長長的烏絲,徐徐飄向他鼻尖。才深吸氣,女人發梢上的幽微香氣,便若有似無的在他鼻腔里彌漫著、勾引著、撩人心魄……越不想去在意,感官偏偏越是敏銳。
吉祥忽然嘆息著別開臉,臂膀纏繞著他頸項,柔軟的胸脯微微壓向他,夔山不禁低低抽了口氣,忍不住又回頭看她。
月色朦朧,她的臉,在夜色里顯得太過白皙而無血色,眼睫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影,困倦中猶有一絲憂愁。
他只是想看仔細些,沒想到頭微偏,嘴唇卻不經意的踫上她額頭。他他……她並非有意輕薄,沒料到這一踫,心髒竟然墨明奇妙的狂跳起來,血脈不能遏抑地放肆奔騰。
他大概中邪了,才會大起膽子,嘴唇又湊過去踫了她一下、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屏著氣息,極盡自制地吻著她眉心。
嘴唇頓時猶如火燒般的發燙發麻——
完了完了,他渾渾沌沌地回過頭,眼前崎嶇不平的山路,竟然輕飄飄的左右搖擺起來……
好暖和啊,陽光灑在肩頭上,曬得她整個人暖呼呼、懶洋洋的。眯眯地掀開眼,一束束金黃光線穿破層層枝葉,亮晃晃的灑落在林間各處。他們走在一條黃泥小徑里,伴隨著鳥叫蟲鳴,遠處傳來嘩啦啦的澗水聲……
吉祥伸手打了個呵欠,揉揉眼,黑眸往四周轉了一圈。
他們仍在山里嗎?逃出來了嗎?
「醒了?」夔山仍背負著她,俊臉微偏看了她一眼。
忽然對上他帶笑的黑眸,嚇得吉祥不禁往後仰去,差點兒沒栽了個跟頭。
幸好及時扶住他肩頭,她臉頰霎時滾燙起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地驚叫起來,「你你……足足走了一晚上?」
他們從剛入夜就逃出騰龍寨,夔山就這樣一路背著她,走到深夜,又走到天明,都沒停下來休息?
天!他們正在逃命,何況……何況那女有別,她怎會如此不知羞,居然在他身上睡得這麼沉,這……她到底怎麼搞的?
夔山不以為意地笑笑,「我才在馬車里睡了整整三天,你忘了嗎?」反正他是男人,個頭高,力氣足,她又輕得像個紙片人兒似的,這不算什麼。
「快讓我下來吧。」吉祥皺眉掙扎,他便緩慢放下她。
腳才落地,吉祥便急著想撇開他,卻不料急過了頭,身子還沒站穩,一陣劇烈酸麻感忽然從腿間擴散開來,「啊——」她驚叫,兩條腿不停使喚,害她竟然又往夔山身上倒去——活像她故意投懷送抱似的。
夔山自是伸手抱住了她,堅實的臂膀穿過她脅下,從身後將她托起,讓她背倚在自己胸前。
「我我……」吉祥窘得滿面通紅,頭垂得低低的,喉頭忽然說不出話,心上更像點燃了一把火,燒得她渾身燥熱。她他……她不是……
「你在我背上睡了一整晚,手腳自然酸麻。」夔山深深注視她泛紅的耳根,咳了咳,聲音卻是低沉粗嘎的。「先別急,慢慢等酸麻退散,再開始走動。」他知她臉皮薄,便自動替她解釋。
還要等吶?
吉祥頭垂得更低,臉頰漲得更紅,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懷里,他高大身軀幾乎將她吞沒,溫熱的氣息縈繞著她……她咬咬牙,忍著酸楚,屏住呼吸。
「這兒是哪里?」甩開羞恥,眼前正事要緊。
「還不曉得,但咱們應該安全了。」夔山從她身後退開一步,只用雙手托著她手肘,兩人之間空出一段距離。「騰龍寨位於京城之南,顧應軍一定以為我們北上回京,可是我們現在正往南走,等他們發現追錯方向,再回頭也找不到咱們了。」
「往南?我們要去哪里?」吉祥不安地抬起頭。
「還不知道。」夔山搔搔頭,見她漸漸站穩了,便把雙手縮回來。「眼前月兌險第一,接著再找城鎮買馬,最後再來想想怎麼送你回家去,好嗎?」
「嗯。」吉祥轉過身,迎上他的臉容,瞧他模樣似乎還好,臉上還掛著笑,但畢竟走了整整一晚啊!「你是不是該歇會兒?」夔山這時才開始舒展肩背,活動活動筋骨。
「咱們找個地方落腳,來吧!」
正說著,忽然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柔荑,往前面的小徑邁開步伐。這……吉祥怔怔望著他們雙手交握的模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故意的?
她禁不住心跳加快,臉頰發燙,只得又羞又赧地跟在他身後。耳邊不斷傳來溪水淙淙,循聲而去,果然找到一條蜿蜒曲折的山溪。
他們停下來喝水,決定在這兒歇晌一會兒。夔山盤腿坐下,靜靜地運功調息,吉祥則待在他身邊隨意休憩。
初時還有些不好意思。
吉祥滴溜溜地轉著兩丸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看看天,看看樹,又看看溪水游魚,左看右看,最後總是情難自禁的轉到夔山身上去。又不敢多做停留,匆匆瞥他一眼,便忙著躲開目光。來來回回數次,見他果真專注的閉目養神,她漸漸的……漸漸的……才敢把目光凝住,屏息注視他的臉。
她未婚夫,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大白天日照充足,將他粗獷的外表照得分外清晰,一雙濃眉,鷹鼻大眼,五官方正而深邃,高大魁偉的身軀,舉措間,別有一股傲放灑月兌的神采。目光下移,他雙手松松的握成拳狀,分別擱在膝頭上,膚色像烤過的樹皮般粗糙,指節有一層厚繭。
難怪握著她的時候,她像被什麼扎到似的。
想到這兒,指尖忽然竄過一股電流,刺刺麻麻的,彷佛回應她的思緒,嚇得她花容失色,急急撇開臉,再也不敢看了。
真不知羞啊,她竟如此大膽的注視一名男子,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麼辦?暗暗對自己低斥一番,吉祥索性起身走到溪畔,背著他坐下。
別再胡思亂想了,但……他怎會出現在騰龍寨呢?她也是因為爹爹的緣故被抓了,他又是為了什麼?
依依不舍的回眸瞥他一眼,他仍不動如山歇息。
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恩人,若不是他,她現在不曉得變成什麼模樣。如今他燒了騰龍寨,山賊們會放過他嗎?往後又該怎麼善後呢?心頭沉甸甸的,宛若壓著一塊大石。
吉祥小姐啊,十八歲前,定會克死她爹爹,將來就連嫁了人,也是克夫克子的命格。
秀眉越發緊蹙,臂膀上忽然升起一股寒顫,凍得她直哆嗦,不由得抱緊身軀,黯然尋思,她今年滿十七了,離十八歲只剩幾個月。爹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