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四周圍都蓋起了新的透天厝,宋家這間傳統的老三合院,更顯得遺世而獨立。
正廳的檐廊下,宋家阿公坐在地上,正拿著肥料桶大玩DIY改造,準備把肥料桶變成實用的畚箕,滿是歲月皺紋的手熟練的敲敲打打,敲出一段有趣的旋律。
阿公的腳上包著紗布,是前些日子騎車被人撞到摔倒的傷口,幸好當時是摔進了草叢,除了有些皮內傷外,並未傷及骨頭,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就是嚇壞了阿嬤。
所以這幾天,阿公都很安分的窩在家里,偶爾做做手工,阿嬤才總算可以放下心來。
宋丹美幫阿嬤打掃完,拎著新買的摩托車的鑰匙,「阿公,我要去農會一趟,你有沒有要買什麼東西,我順便幫你買回來。」
阿公抹開慈祥的笑,搖搖頭,「卡小心哈,有車子就讓別人先過。」
「我知道,那我出門嘍,阿公掰掰。」
老人家舉起手揮了揮,又低頭開始敲打。
寶貝孫女回來看他,阿公心里自然是最開心的,雖然嘴上說沒什麼,要她趕快回台北,但其實是想多留她住幾天的。
他的阿美是最好的女孩,可惜,水人咽水命,嫁給一個不會疼愛他的小伙子,人煙斗有什麼用,不會疼某就是沒用。
阿公在心里不勝唏噓。
這廂,把自己整理得干淨又體面後,喬祖豫帶著伴手禮,開著車一路往南,懷抱著期待雀躍的心情,在衛星導航的指引下,他很快就來到這個純樸的小鄉鎮。
瞧,放眼所及盡是寬闊的農忘和茂密的果園。跟台北那種擁擠是不同的味道。空氣更是格外清新。
可不知道怎麼搞的,喬祖豫對這個地方總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經來過似的。
懊不會因為是宋丹美的老家,所以他也理所當然把這里當做自己家了吧?
炳哈,一定是這樣。他默念一下事先準備好的台詞,期待馬上可以讓阿公阿嬤留下好印象,俊朗的臉上滿是笑意。
片刻,衛星導航指引他來到一處三台院,他停妥車子,下車看了看,「原來丹美的老家就是長這個樣子。」
忽地,腦中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可是喬祖豫還來不及想,畫面很快便又消失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壓下那股奇異感覺。
他回過神往三合院看了看,屋檐下坐著一個老人,他想,一定是丹美的阿公,他回到車上拿起伴手禮,快步的走進三合院,想到待會就可以見到思念的宋丹美,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專注的老人完全沒有听到腳步聲,直到眼前的陽光被擋住大半,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先是一個大鞠躬,「阿公,你好,我是丹美的男朋友喬祖豫听說您受傷了,我來探望阿公,希望你老人家早日康復。」因是阿公,喬祖豫掌握了不花哨的原則,誠誠懇懇的表達自己的心意。
等喬祖豫一抬起頭,露出那張俊臉,阿公的表情頓時從驚訝,納悶,轉為憤怒,而且是空前的憤怒!
「你這個沒天良的臭小子,你還敢來我家,你真的是七月半鴨不知死啊!」
喬祖豫頓時傻眼。等等,這怎麼跟他設想的不一樣,而且差好多?鄉下的老人家不是最純樸好客的嗎?怎麼第一次見面就回他一句國罵,還臭罵他是七月半的鴨子?
「阿公……」他該不會是搞錯人家了吧?
「免叫我阿公,我不是你阿公,我是我丹美的阿公,不是你這個臭小子的阿公。」
沒錯啊,他自己都說他是丹美的阿公,那為什麼他會對他這麼凶,好像他干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似的。
「阿公,我是寫劇本的,我不是十大通緝要犯啦!」他趕緊澄清。
「我管你是寫劇本還是唱山歌的,我今天沒有把你打得當狗爬,我老伙仔的骨頭就送給你打鼓。」阿公殺氣騰騰。
說時遲那時快,阿公神勇的拿出一旁閑置多時的扁擔,作勢就要海K喬祖豫一頓。
喬祖豫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大驚,「阿公阿公,冷靜一點,咱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為什麼要生氣?」
「誤會,我還六會咧,你這個臭小子,就算你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
阿公手中的扁擔掃來,虎虎生風,但喬祖豫手腳更快,即時握住了扁擔的另一頭——
「阿公,等一下,你要打我。好歹也要先讓我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
「你還敢問,你還敢問!」
「阿公,我真的不知道啊!」喬祖豫真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听見屋外傳來吵鬧聲,阿嬤急忙從屋里跑了出來,看見老伴抓狂,連忙詢問︰「老啊,今嘛是安怎啦?」
「那個無良心的臭小子來了,我要把他打死,替我們阿美啊出氣。」
阿嬤越過阿公的身影,看向和老伴對峙的年輕人,當場臉色一變,「啊,真的是吃咱夠夠,竟然還敢來,我來湊手腳,我幫你給他打死!」
阿嬤轉身拿起掃把,朝著喬祖豫就是一陣猛揮。「沒良心的家伙,我好好一個孫女嫁給你,你沒有照顧她疼惜她,今天居然還有那個臉來我家!」
喬祖豫當場傻眼。現在是怎樣,怎麼連阿嬤都來打他了?他實在沒辦法一個人對付兩個失控的老人家,馬上放手,把扁擔還給阿公,喊著救命跑向院落空間,怎知老人家也不放過他,殺氣騰騰的追了上來,沒多久,靠,街坊鄰居居然也跟著加入戰局。
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全民公敵?
突然一個恍神,阿公的扁擔掃向他的腿肚,阿嬤掃把掃向他的腦袋,還有一堆不知名的暗器襲來,喬祖豫一個踉蹌,整個人直直的往地上一趴——
那一瞬間,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
他看見婚禮,他的婚禮,他穿著西裝牽著他的新娘,頭紗掀開,新娘竟然是宋丹美?
他看見他們的新婚之夜,他把嬌羞的宋丹美變成了自己的老婆。
遍寧宴就是在這個三台院辦的,席開五十桌,宋家把唯一的孫女嫁出去了。街坊鄰居都來喝喜酒,場面熱鬧的不得了,他還喝醉了。拉著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顧他的寶貝孫女。
在櫻花的國度,他緊緊牽著宋丹美的手,他們在度蜜月,他的眼楮一秒鐘都不敢離開宋丹美,就怕她會在人群中消失。
接著歡快的氣氛一轉,他看見宋丹美被一個男人抱住,他氣急敗壞,他跟她狠狠的大吵一架,然後……他們離婚了。
離婚?他跟宋丹美離婚?
他突然覺得思緒好亂,眼前也是一片混亂,好多聲音在他耳邊嗡嗡的吵著,他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怎麼會這樣?丹美,你在哪里,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正巧宋丹美騎著摩托車從農會回來,看到停在門口的那輛休旅車時,她愣了一下,接著又看見三合院里頭圍滿了左右鄰居,她心一驚,擔心是不是阿公又怎麼了,趕緊連人帶車駛進三合院,停妥車,大家一看到她,紛紛往兩邊讓開——
然後她看見了喬祖豫,喔不,應該說是趴在地上的喬祖豫,一旁還有扁擔、掃把跟一些「武器」。
「喬祖豫!」她大喊一聲,連忙沖上前去,蹲在他身邊,「你怎麼了?喬祖豫,你怎麼了?」
趴在地上的他微微睜開眼楮,可憐兮兮的喊,「……老婆。」
宋丹美震懾不已,捂著嘴巴不敢置信。
他、他、他喊她老婆?他該不會是恢復記憶了吧……
「阿公,他怎麼了?」她問著站在前方的阿公。
老人家有點不安又有些悻然,閉著嘴不答腔,宋丹美只得從鄰居口中東拼西湊,理出一個來龍去脈。
她急著要把喬祖豫攙扶起來,卻被阿公制止,「阿美,不要理他。」
「阿公……」她急得都快哭了。
喬祖豫昏昏沉沉的撐著身子,終于坐起身,他甩甩混亂的腦袋,看見宋丹美的時候,他一開始還有點發傻,須臾,他終于壓抑不住想念,緊緊抱住她,「我好想你,好想你……」
宋丹美隨即紅了眼眶,但站在一旁的所有鄰居都紛紛大罵他是負心漢,一直勸她不要心軟,免得又再被這個壞男人騙。
「你是我老婆對不對?丹美。你是我的老婆對不對?」
她噙著淚不說話,他望著她,心跟她一樣好痛、好難受。
他被大家排斥,阿公阿嬤不讓他進屋去,他只能跟宋丹美在屋外說話,但一看到她的眼淚,他的心都碎了,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要趕回台北去,他要去搞清楚這所有的事情,李韋安,對,李韋安一定什麼都知道,這個王八蛋居然什麼都沒告訴他,他完蛋了!
他離開宋家,打算一路飆回台北。但是,開車太慢了,他等不了,于是他方向盤一轉,風馳電掣的開往高鐵車站,買了車票跳上車廂,飛速抵達台北。
跳下計程車後,喬祖豫像陣風一樣的走進韋安國際意象制作公司,迅速的刮進了李韋安的辦公室。
「唔,你的臉……」李韋安詫異的指著他臉上的傷。
「李韋安,我問你,丹美是我的老婆對不對?」他無暇回答他臉上的傷如何來,單刀直入的問。
「我想起來了。」
李韋安聳肩,「你既然已經知道丹美曾經是你的老婆了,那還問我做什麼?」刻意強調「曾經」兩個字。
喬祖豫氣得跳腳,「你該死的為什麼沒跟我說,在我把她忘得一干二淨的時候,你為什麼一個字都沒有跟我說?」
「我要說什麼?你都忘記了,我再說什麼有用嗎?況且你們都已經離婚了。」
喬祖豫當時感情潔癖大發作,拒絕丹美拒絕得那麼徹底,還不惜揚言要取消所有劇本合作,他這個人比較沒人格,為了讓喬祖豫順利寫完劇本,所以背棄了自己的表妹,他們的離婚律師還是他找的呢!
喬祖豫都不知道,因為他和宋丹美離婚,他被阿公阿嬤施行連坐法,被列入了黑名單,還被撂狠話十年不準回鄉下,他還不夠衰嗎?
要不是喬祖豫太挑剔,一連趕跑十多個女佣,他也不會厚顏無恥的去求丹美幫忙,只因為她是這世界上唯一了解喬祖豫的人,也是最能包容他脾氣、個性的人。
喬祖豫頹喪的坐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懊惱的把臉埋在手心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抬起頭,「那你對于丹美跟陳富生的事情,應該也很清楚吧?告訴我,他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李韋安沒好氣的吼完,便挪動身軀坐到他旁邊,「陳富生那個飯店二世祖,常常投資我們的戲劇,他很早以前就看上了丹美,想要追求她,可是丹美根本不喜歡他,也一直躲著他。」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又會約在飯店一起吃飯?」
「那家伙是個喜新厭舊的爛人,有了新目標,壓根就忘了丹美,直到有一次來片場探某個演配角的小女星的班,不經意看到丹美,才又把目標轉回丹美身上,痴纏不放,而且知道丹美跟你結婚之後,他三不五時就用撤資來威脅,為的就是要逼丹美跟他見面。」
「所以丹美就傻傻的去赴約了?」
「丹美最討厭人家拿威脅當手段,但是她不希望你苦心寫出來的劇本,因為那個王八蛋而影響到制作品質,她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寫的劇本,她以你為榮,所以她去了。她希望那個王八蛋可以理性一點,不要像個神經病成天來騷擾威脅,還叫他睜大眼楮,用心看看你寫的劇本,誰知道那家伙居然大庭廣眾之下對她毛手毛腳,還好死不死被你看到。」連李韋安都覺得超冤。
「那陣子我忙著寫劇本,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陪她,她跟我說有姐妹淘的聚會,我沒多想,只讓她好好去玩。後來,劇本寫得很順利,我想要接她一起去吃飯,補償對她的冷落,誰知道當我趕到她們聚會的地點時,卻只看到她跟陳富生兩人單獨約會,那家伙動手抱她還要親她,我——」喬祖豫捏緊拳頭,憤怒得想要殺人。
喬祖豫的骨子里,有著講究完美的挑剔性格,天生的潔癖使然,導致他在面對感情的時候,一樣以極為超高的標準來檢視對方。
他追求的愛情,是干干淨淨、無瑕無垢的,執著完美而容不下一粒沙子,因為這樣,他不容易愛上別人,但若真的愛上了,就是絕對的瘋狂。
他對宋丹美就是這樣。
正因為如此,當他看見摯愛的女人背著自己和飯店小開踫面吃飯,還摟摟抱抱,他嚴厲的感情潔癖便徹底的爆發開來。
愛之入骨,恨之自然也入骨,他听不進任何解釋,他只想要斬斷這段蒙塵的感情。
所以,他們離婚了。
「阿豫,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只有宋丹美不會,她雖然是我的表妹,但她跟我完全不一樣。她是個超級死心眼的笨蛋,只有那種笨蛋才會在你把她忘得干二淨的時候,還傻乎乎的在你身邊轉呀轉的。」
喬祖豫很自責。對于遺忘這件事……
他記得所有人。卻獨獨忘了深愛他的女人,她應該是他最親密的人,但他卻把她當作陌生人一樣。
他可憐的丹美,他怎麼會這麼殘忍的對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