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兩點多，杜綺坐在沈雅塘的座車內，有些緊張地拉了拉及膝裙的裙擺，想著今天的打扮已經很保守了，應該不會失禮才對。

「這只是一場戲，你不用這麼在意。」沈雅塘握著方向盤，眼角自然覷見她的小動作，冷冷地說。

杜綺的心像被針剌了一下。「我當然知道這只是演戲，可是既然答應要幫忙，就要幫到底，這就是我做事的原則。」這個臭男人還真懂得傷害別人的自尊心，干麼把話說得這麼白，她又沒打算弄假成真。

「就像幫那個姓陸的？」沈雅塘嗤哼地問。

「是你自己提起的，可不是我。」杜綺瞟了面無表情的沈雅塘一眼。「我已經把支票還給陸伯伯了，也說你不想見他，不過陸伯怕還是希望有朝一日你願意給他當面懺悔的機會，好了，我說完了。」

沈雅塘看著前方的路面，沒有回答，對他來說，外婆永遠擺在第一位，他目前沒有心思去想怎麼對付陸明義。

「已經快到了。」

「真的嗎？」杜綺用力吸了口氣。「我不是那種乖乖牌，要是你外婆不滿意，可不是我不幫忙。」

「原來你也有缺乏自信的時候。」沈雅塘挖苦她。

杜綺沉默了幾秒，才幽幽地開口。「誰說我沒有自信？我只是擔心一些觀念保守的長輩不喜歡像我這種型的，認定我長得太漂亮了，個性又過于活潑外向，結婚以後一定不可能乖乖的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只會每天到處招蜂引蝶……這種事我也不是沒遇過，要是你外婆看了不滿意，可別怪我。」

頭一次听到杜綺用這種苦澀的語氣說話，讓沈雅塘不由得偏頭瞅她，卻見她望著窗外，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的表情。

沈雅塘原本想開口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又是誰對她說那樣的話，旋即又把話吞了回去，告訴自己不需要知道太多有關杜綺的一切，不許對她產生一絲關懷，那是他最不允許自己會有的感情。

「那間養老院就是了。」他指著前方說。

「走吧，我準備好了！」杜綺像是要赴戰場打仗似地說。

沈雅塘見杜綺似乎又恢復原來自信滿滿的模樣，可是他卻無法忘記剛才她落寞的口氣。「你先下車，我把車停好就過來。」

「OK。」

先下車的杜綺兀自打量著這座據說設備完善，但也收費昂貴的私立養老院，里頭住的都是一些可以自由行動的老人，佔地相當廣，還有花園、庭院可以散步、運動。

停好車的沈雅塘過來了，和杜綺一起走進室內，還沒走到里頭，就已經听到老人們在唱卡拉OK的歌聲了。

「我外婆很喜歡唱歌。」沈雅塘笑說。

杜綺突然發覺沈雅塘在說到外婆時，眼神特別柔和。「很多老人不喜歡住這種地方，難道是你送你外婆來的？」如果是的話，她會看不起他。

「是我外婆堅持要住養老院的，她說在這里可以認識很多朋友，可以聊天、唱歌，又有護士在，比住在家里安心多了，只要我能常來看她就好，其實她只是不想成為我的負擔，希望我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可以出去交朋友，也可以擴展自己的事業。」

沈雅塘也曾經拒絕過，希望外婆跟他住就好，這樣他就可以每天照顧她，可是最後還是被說服了，所以找了離住處最近的養老院，好方便隨時前來探望。

沈雅塘和護理人員打了照面，知道外婆已經午覺醒來，現在正和其它老人在娛樂室里，而這間娛樂室除了可以唱卡拉OK，還可以看電影、打麻將，是老人們平日休閑的地方。

杜綺跟在沈雅塘後頭走進去，果然好多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欣賞台上的阿公唱著卡拉OK，還一邊拍手唱和。

「外婆。」沈雅塘來到一個瘦小的老婦人身邊，她正聚精會神地听著，直到听到外孫的叫喚才回過神來。

「阿塘，你來了啊！」外婆拉著寶貝外孫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沈雅塘拉了拉站在身邊的杜綺。「外婆，我可沒有騙你，今天把女朋友帶來給外婆看了……

她叫做綺。」

「外婆好！」杜綺嘴甜地叫著，眼前的老婦人一點都不像生命即將結束，慈眉善目的，讓她看得心里不禁難過起來。

外婆驚喜地換拉杜綺的小手。「你是阿塘的女朋友？你生尬真水……今年幾歲了？在吃什麼頭路？」

「外婆，我二十七歲了，在做里長。」杜綺對付老人很有一套，她親熱地坐在旁邊，也握著對方的手說。

「你在做里長，這麼厲害。」外婆不由得驚嘆，用著看過許多世間滄桑的睿智雙眼上下打量著杜綺。

這時台上的阿公唱完了，掌聲熱烈地響起。

沈雅塘把麥克風拿過來。「外婆也唱一首。」

「咳咳……今天不行……給綺唱好了……」外婆熱切的看著杜綺。「你會不會唱卡拉OK？」

「當然會了，外婆想听什麼？」杜綺崖考慮都沒有便回答了。

「我想听……「補破網」。」外婆點了一首從年輕時就很喜歡的歌。

「好，沒問題。」杜綺從椅子上起來，接過沈雅塘手中的麥克風。

「你會唱嗎？」沈雅塘看杜綺回答得這麼快，還真替她擔心。

「這位先生，你真是太看不起女人了。」杜綺走到伴唱機旁，開始選帶子，因為常幫里內的老人辦這種卡拉OK活動，所以相當熟悉，一下子就找到，音樂很快就出來了。

「大家好！我叫杜綺，接下來這首「補破網」要獻給可愛的外婆。」杜綺落落大方地向所有的人自我介紹。

外婆听了猛拍手，把手都拍紅了，高興得眉開眼笑，這讓沈雅塘有些驚訝，外婆似乎一下子就接受了杜綺。

「見到網目眶紅，破甲這大孔，想要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杜綺一邊看著外婆，一邊流利地唱著台語老歌，大家也跟著節奏拍手。

沈雅塘怔怔地看著在台上唱著卡拉OK的杜綺，不但有副好歌喉，還一點都不扭捏作態，很會討老人家的歡心，不愧是當里長的，如果今天是帶其它女人過來，肯定沒辦法像她這樣自然親切。

「阿塘……」外婆興奮地叫著外孫。「這個好，我有呷意。」這查某囡仔的雙眼正直老實，不會騙人，她不會看錯的。

听了，沈雅塘不禁苦笑。「外婆真的喜歡她？」原本還不擔心杜綺會因為過分明艷美麗的外表而遭到否定，外婆的眼光果然和別人不一樣。

外婆已經開始盤算訂婚要準備的東西。「你要趕快挑個好日子去她家送聘金，還要去打金子……」

見外婆樂得眉開眼笑的，沈雅塘已經在心里計劃。之所以沒有事先告訴杜綺，說他不只想請她假冒自己的女朋友，還要請她跟他假結婚，也是擔心她不肯幫忙，現在既然外婆都中意她了，那麼接下來就是想辦法讓杜綺答應。

「謝謝大家！」唱完，杜綺主動選了下一首歌。「現在我們歡迎沈雅塘先生上來乘這首「素蘭小姐要出嫁」！」

沈雅塘不禁瞪著她，杜綺對他挑了挑眉，意思像是在問「你不敢嗎」，擺明就是要惡整他。

「阿塘，快上去唱！」外婆推了下外孫，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

就算不太會唱，沈雅塘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台，一把搶過杜綺手中的麥克風。「等一下再跟你算賬。」

「我好害怕。」杜綺嬌笑一聲。

「你等著！」

「有種就放馬過來！」

當前奏響起，沈雅塘唱著有些荒腔走板的。「喂……扛轎的喔……嘿咻嘿咻……落蓋咻……」

「哈哈……」杜綺看到他出糗，也算替自己報了仇。

「一咧素蘭素蘭要出嫁……」站在台上唱歌的沈雅塘瞪著在椅子上笑得東倒西歪的女人，知道她根本是故意的，不過外婆笑得眼楮都瞇成一條線，一邊跟著哼，一邊拍著手，也算值得了。

外婆笑得快喘不過氣來了。「這個囝仔真沒路用，唱得哩哩落落……咳咳……真是有夠漏氣……」

「外婆要不要喝水？」杜綺輕撫著外婆瘦弱的背，體貼地問。

「不用。」外婆又握住她的手，凝睇著杜綺片刻，想到剛才他們的互不相讓，還真是羨慕年輕人的活力，而兩人之間的電流也全都看在自己這雙老眼中，她這個寶貝外孫就是需要一個不怕他的女人。

「我看得出你這個查某囝仔很乖，又很單純，不過個性不要太倔強了，不然最後吃虧的會是自己。」

「我會記住外婆的話。」從來沒有外人對她說過這些話，杜綺眼眶倏地紅了，彷佛突然被人了解了。

點了點花白的頭，外婆又滿臉慈祥的為寶貝外孫說幾句好話。「阿塘其實是個好孩子，只是從小沒有父母，有時就會變得比較歹斗陣，你要多多體諒他，將來他會對你很好的……」

反正不管老人家說什麼，只要點頭附和就好，杜綺很了解他們的性子。「我知道，外婆。」

她乖巧地說。

沈雅塘滿頭大汗的唱完，將麥克風給了其它人，終于回到外婆身邊。「會不會累？要不要休息？」

「不告累，我精神好得很。」外婆想到自己的願望快要達成了，早已開心到忘了身體的不適。

沈雅塘听到的前奏響起，小心翼翼地牽起外婆的手。「既然外婆不累，那我們來跳舞。」這是他們祖孫倆最喜歡的時刻。

「好、好。」瘦小的外婆倚著高大的寶貝外孫，讓他摟著自己的腰，說是跳舞，也只不過是隨著音樂移動腳步。

這是杜綺頭一次看到沈雅塘的眼神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唇畔的那抹笑帶著疼惜，也只有在外婆面前，他身上才找不到譏誚、也沒有半點嘲諷，更放下了所有的武裝和戒備，完全呈現最真實的自己。

杜綺看得出沈雅塘有多愛這個外婆，為了能讓外婆開心，不惜放下高傲的自尊也要拜托她來假冒女朋友，面對一個這麼孝順的男人，實在讓她無力招架，如果他也能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的話，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完了！

這下真的完了！

杜綺在心中大叫，她在想什麼？她絕對不要愛上他！她干麼自找苦吃？

因為除了外婆，沈雅塘不可能用這種眼神看其它女人，尤其是她，他根本不會喜歡愛跟自己唱反調的女人，愛上這個男人不只會失去自己的心，也注定只有傷心的分。

千萬不要愛上他！杜綺抱著頭，在腦中吶喊。

一曲結束了，外婆還拉著杜綺的手不放。

「綺……你來做我們阿塘的媳婦好不好？」擔心寶貝外孫不好意思開口，她這個老人先來推一把。

「呃……」杜綺求助地瞥了沈雅塘一眼，想知道現在要怎麼回答。「外婆，這個……我們才認識沒多久……」

沈雅塘朝杜綺使了一個眼色，彷佛在拜托她先答應，看外婆這麼開心，他不想讓她失望了。

「我是想這種事也不是我答應就可以了，還要先跟我大哥說一聲，因為我父母也是很早就過世，幾乎可以說是大哥把我養大，總要他點頭才能算數。」這個男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是結婚，怎麼能隨便答應？所以杜綺只好先用這個借口來敷衍過去。

想不到外婆听了更加滿意，不管這個查某囡仔是寶貝外孫找來假冒的，或是真的有在交往，她都非常贊成這門婚事。「你真是懂事，好、好，這本來就是應該的，我讓阿塘找一天去跟你大哥提親。」

「外婆，我先帶你回房間休息，這件事我會處理。」沈雅塘擁著外婆瘦弱的肩頭就走出娛樂室。

杜綺看著他們祖孫倆離去的背影，只能先到外頭等候，她已經有點被搞胡涂了，怎麼會從假冒沈雅塘的女朋友，突然變成要跟他結婚？杜綺可不相信他愛上她了，難道……沈雅塘該不會除了找她當假女友外，也希望她跟他假結婚吧？

經過大約十五分鐘，沈雅塘步出大門，瞅見杜綺沉思的姣好背影，想著該怎麼說服她答應，這比談任何生意都來得有難度。

「我外婆很喜歡你。」

听到聲音，杜綺怒氣沖沖地旋過身子面對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其實你不只要我假冒你的女朋友對不對？」

「對。」沈雅塘坦白地承認了。

「你怎麼可以騙我？」

「只要能完成外婆的心願，讓她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我結婚，不管用什麼方式，我都願意。」

沈雅塘兩手插在褲袋內，口氣強勢地說。

「要是我拒絕呢？」杜綺就是不想如他所願。

「那我現在就進去跟外婆說你不嫁給我了。」沈雅塘不在乎用上任何卑鄙的手段，只求能達到目的。「我想外婆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

「她是你外婆！」杜綺握緊粉拳，很想踹他一腳。

沈雅塘見杜綺氣得臉紅脖子粗，會那麼生氣，表示她也在乎外婆的感受，那就好辦了，他可以抓住這個弱點來加以利用。

「她當然是我外婆了，剛剛我們在跳舞時，她就一直在耳邊催我趕快跟你求婚，可見得對你的印象有多好，如果現在知道你不肯跟我結婚，只怕……」

「你可以再帶別的女人來給外婆看！」這男人心機真重，居然這麼設計她，杜綺更氣自己還對他動了心，他根本就是想利用她。

「我不想讓外婆以為自己的寶貝外孫是個見異思遷的男人，既然你不肯幫忙的話，那我只能跟外婆說聲對不起，沒辦法讓她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結婚。」沈雅塘先威脅再行利誘，知道她不喜歡吃虧。「不過你也不是沒有半點好處，只要你答應，等到結婚之後我就去見陸明義一面，听听他的懺悔，讓他就是死也能夠瞑目，你這個里長也對他有個交代。」

杜綺氣呼呼地瞪著他。「這根本是兩回事！」她只是一個無辜被拖景的人，結果卻陷入兩難的局面。

「對我來說不是。」因為時間不多了，外婆又這麼喜歡杜綺，他只有利用身邊的人事物，沈雅塘硬起心腸道︰「既然你還是不願意，那我現在就進去跟外婆說好了——」

「沈雅塘！」萬一害外婆的病情加重，不就是她的罪過了，她簡直是騎虎難下，這男人為了完成外婆的心願，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讓她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動容。「你這王八蛋！」

她嬌吼一聲，右腳的高跟鞋往男人的小腿脛骨上踢了過去，讓來不及防備這一招的沈雅塘吃痛地低罵。

沈雅塘撫著痛腳說︰「你該慶幸我不打女人，也不想為你破例……」

「你以為這麼說我會害怕？」杜綺朝他吼道。

「你只要說願意還是不願意就好。」若不是萬不得已，沈雅塘也不想這麼做，可是眼下沒有別條路可走了。

杜綺一臉惱怒地扭頭就走，她需要冷靜，否則她會想甩這個男人一巴掌，不過有一半的原因是在氣自己，氣她過于在乎他的心情，想要幫助他，即便是跟他假結婚也願意。

知道杜綺正在考慮，沈雅塘沒有再繼續逼迫，很快地回到座車上，開著車默默地跟在後面。

沈雅塘一邊開車，一邊斜覷著走在紅磚人行道上的嫵媚身影，將方向盤握得好緊，緊到指節都泛白了，他心里也明白這是強人所難，是自己的問題，完全和杜綺無關，她根本沒必要幫忙，不過現在只能靠她了。

不期然地，沈雅塘覷見原本邊走邊想事情的杜綺突然然停下來，接著慢慢地彎子，他也本能地踩了煞車，隔著車窗看著她就這麼動也不動地蹲在那兒，像是受了委屈在偷偷掉淚，這讓他閉眼低咒。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