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五、六日,上官徹站在廊下,兩手背在身後,看著天色慢慢暗了,高大身軀漸漸融入黑夜之中,臉上的寂寥和孤單毫不掩飾地顯示出來。
「福安,你去跟老爺和夫人說我還不餓,請他們先去吃吧,然後去忙你的,不用伺候了。」只要爹娘在府里,便會全家一起用晚膳,不過上官徹真的沒什麼胃口,一點也吃不下。
埃安應了一聲,餃命去了。
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上官徹才轉身進房,將桌上的燭火點亮……「相公,就算沒有錦衣玉食,只有這麼一盞燭火,我也希望每天夜里能和你一起看著它。就這樣過一輩子……」靜玉滿是情意的柔軟嗓音在上官徹最脆弱的這一刻響起,仿佛是昨天才發生事,那時的她偎在他的懷中,如今卻不在了,他頹然地在凳子上坐下,看著那暈黃的火光,想著映照在靜玉眼底的溫柔,喉頭驀地緊縮,他只得用力地抿起嘴角,免得哭聲進了出來。
上官徹用力地吸著氣,他忍得住的,不是已經熬了兩個月嗎?但是此時此刻,一個人獨坐在這間寢房里,自制力很快地潰不成軍,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成拳,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拳頭上。
雖然府里的管事有按月讓人送銀子去童善堂,可是他不敢問有沒有見到靜玉,她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問起他?
上官徹覺得已經夠了,他無法再忍受這種思念的摧殘,只要讓他看靜玉一眼就好。
這麼想著,上官徹整理了下情緒,毅然決然地往外走。
「這麼晚了,大少爺要上哪兒去?」老管事听到上官徹交代奴僕去準備馬車,便問了一聲。
「我要去童善堂。」他想見靜玉,沒有人可以阻擋得了他。
「大少爺,要是夫人知道了……」老管事試著擋住上官徹的去路,想也知道大少爺去童善堂多半是為了靜玉。
「如果娘問起,你就老實告訴她。」上官徹心意已決。
老管事可著急了。「大少爺再過半個多月就要成親了,這個時候又去找那個女人實在不妥……」
「我沒說要成親。」那是母親擅自作主,他並沒有同意。
「可是……」老管事慌了手腳,就怕夫人會責怪他沒有阻止大少爺。
上官徹不再多說,見馬車準備好了,便駕著它奔進夜色之中。
當達達的馬蹄聲伴隨著車輪轉動很快地行經大街,他的心情因為可以見到靜玉而雀躍不已。
當上官徹將馬車停在童善堂門口,立刻上前敲門,等了好一會兒,這才有人出來應門。
「你……」傅大娘見到站在門外的高大身影,心中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因為他還是來見靜玉了,可是靜玉卻早已不在這兒了。「都這麼晚了,上官大少爺有什麼事嗎?」
「靜玉已經睡了嗎?」上官徹急急地跨進門檻,然後往屋里走。
「你找靜玉,不怕上官夫人知道了會生氣嗎?」傅大娘口氣有些像是在抱怨。「她說不定會以為是靜玉要你來的。」
「我不會再讓靜玉受委屈的,她的寢房是哪一間?」上官徹一邊問,一邊往里頭走去。
暗大娘嘆了口氣。「不用找了,靜玉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上官徹狐疑地問。「傅大娘,我知道你怪我沒有保護好靜玉,讓她吃了不少苦,但是請你告訴我她在哪里,讓我再見她一面……」
「不是我不讓你們見面,而是……靜玉已經離開安陵縣了。」傅大娘嘆道。
上官徹俊臉刷白。「她……離開安陵縣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一直以為靜玉會在童善堂,因為她的干娘在這兒,她還能上哪兒去。
「早在靜玉離開上官家那一天就走了,還是上官夫人要求的,就是擔心你們藕斷絲連,又會牽扯不清。」傅大娘不禁要為義女叫屈。「就算上官夫人再怎麼討厭靜玉,也不該逼她非走不可。」
「是我娘……要她離開安陵縣的?」上官徹面白如紙,身軀跟著晃了一下,他沒想到母親會做得這麼絕,明知靜玉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居然還這麼狠心。「我該早點來的……我不該等到現在……」上官徹的心都冷了,原來靜玉離開的那個早上,心情比他所想的還要痛,因為她得離開唯一的干娘,只為了不想讓他為難。
「就……她一個人……」他不敢想像靜玉一個弱女子在離鄉背井之後,又該怎麼討生活。
暗大娘明白他的意思。「靜玉是跟著石少爺回登陽縣,幸好有石少爺在身邊照顧她,不然我說什麼也不會答應讓她離開。」
「那就好。」上官徹露出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到了最後,他並不是那個能保護她的男人,他真是沒用。
「這也只能怪靜玉和你無緣了。」在努力這麼久之後,他們還是無法廝守,傅大娘不禁徒呼負負。
上官徹搖了下頭。「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是娘逼他選擇這條路的。「那就不打擾,我先告辭了。」當上官徹又坐回馬車上,直視著前方的道路,心中豁然開朗,也不再掙扎了,于是甩動韁繩往回走。
回到家之後,上官徹便開始打包,帶了幾件更換的衣物,他決定等天亮之後就出發,到登陽縣把靜玉接回來。
天亮了,上官夫人才用過早膳,老管事便來通風報信,知道長子又跑去童善堂,氣得馬上把他叫來。
「你昨晚去找靜玉了是不是?為什麼還要去找她?」上官夫人質問道。
「那麼娘為什麼要逼靜玉離開安陵縣?除了童善堂,她根本就無處可去,為什麼不這狠心地趕她走?」上官徹也想听听理由。
聞言,上官夫人說得振振有詞。「娘也是為了你好。」
「就因為知道娘是為了我好,為了這個孝字,就算再怎麼心痛,我還是讓靜玉走了,這是身為兒子該做的事,可是我卻忽略了身為一個男人應該負的責任,不但沒有保護好所愛的女人,還讓靜玉飽愛委屈,所以這一次我選擇她。」這一刻,上官徹不再彷徨迷惑,神情堅定地說。
「你寧可不要娘,也要那個女人?」上官夫人不敢置信地問。
上官徹驀地抽緊下顎,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清清楚楚。「我先選擇了孝,是因為娘生我、養我,我不能不順從;而這一次我選擇了愛,因為靜玉為了我吃再多的苦都不曾抱怨過,要是不回報她這份情意,那我還算是男人嗎?」
「老爺,你快說句話!」上官夫人要身旁的夫婿給作主。
「去把靜玉接回來吧!」上官老爺滿心驕傲地看著長子,也被他這席話給感動了,愚孝很容易,但那並不是真的孝順,因為身為一個男人,在這世上還有許多該負的責任。
「老爺!」上官夫人驚呼。
「不過你娘既然容不下靜玉,為了這個家的和諧和安寧,等你找到她之後,就在外頭找間適合的房子,把它買下來,往後你們就住在外面吧!」這就是上官老爺最不想、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謝謝爹!」上官徹眼眶一熱,其實他深知父親多在乎全家人能住在一起,一家和樂融融,會這麼決定都是為了成全他和靜玉。
「老爺不能這麼做……」上官夫人哭著試圖讓夫婿打消念頭。
「要是徹兒有個什麼……我也不要活了……」
「那麼夫人是想現在就失去這個兒子嗎?」上官老爺用沉定的口吻,一針見血地反問。
上官夫人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想到長子方才說的那番話,是那麼的義無反顧,要是她再反對下去的話,或許他們母子就此決裂,真的會失去他了。
「娘——」上官徹口氣嚴肅地說︰「您永遠是我娘,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改變,可是這次請讓我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要讓我在往後的幾十年里,天天活在後悔之中。」這幾句話讓上官夫人說不出話來了,她心里也有幾分明白,若是硬要再將他和靜玉分開,那麼這個獨生子真的會離她愈來愈遠了。
「徹兒,快去吧!」上官老爺這個一家之才是最後做出無可仲裁的人。
上官徹喉頭一梗。「是,爹。」話一說完,上官徹便匆匆地往外走,打算拿了行李就啟程。
「大哥!」上官雪和上官或兩兄弟听到消息趕來。
看著兩個弟弟,上官徹臉上露出已經許久不見的笑容。「我現在要去石家接靜玉回來,爹娘就拜托你們了。」上官或「咦」了一聲。「那跟‘江記錢莊’的婚事怎麼辦?離婚禮只剩下半個多月而已,又不能退婚。」
「婚禮照常舉行,我會代替大哥迎娶的。」上官雪突發驚人之語。
「這怎麼行?」上官徹立刻反對。「二弟……」上官雪俊臉上不見半點勉強。「大哥不用覺得過意不去,這是心甘情願的,何況也不能退婚,到時兩家都會沒面子,反正這件事大哥就不用管,還是快點去把大嫂接回來吧!」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得不認這個大嫂了。」能讓兄長愛得這麼痴,連命都不要了,上官或也無話可說了。「大哥,快去吧!」上官徹雙手拍了拍兩個弟弟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我走了。」上官徹拿著包袱就步出房門。
上官雪和上官或兄弟倆也跟在身邊,要送他到大門口。
就在這當口,門房听到很用力的敲門聲,好像巴不得把門撞開似的,連忙上前應門。「原來是石少爺……」石不爭來過好幾次,自然認得了。
石不爭沒空寒喧,急吼吼地就往內走。「你們大少爺呢?」他才剛帶著靜玉又回到安陵縣來,一路上擔心她的身子會太過勞累,神經可是繃到了極點,所以想來找人算賬,好好泄一下。
「大少爺在……里頭……」門房來不及通報,石不爭已經走了好遠。
而正走向大門的上官徹見到石不爭,先是錯愕,然後幾個大步上前去。「不爭,你來得正好,我……」上官徹還沒把話說完,石不爭一記拳頭已經揮向他的門面,讓他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不爭,你瘋啦!做什麼找我大哥?」上官或一個擒拿手,想要制伏石不爭,不過石不爭早就知道會有這招,很快地閃過。
「這一拳還便宜他了!」石不爭氣呼呼地喝道。
「有話好說。」上官雪伸手扶起兄長。
「我是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現在我只想問你,靜玉呢?她不是跟你一起回登陽縣她……過得好嗎?」上官徹不顧臉上的疼痛,只想知道心愛的女人目前的狀況。
「一點都不好!」石不爭哼道。
上官徹臉色白了又白。「怎麼不好法?她病了?還是出了什麼事?」
「她有喜了!」就因為靜玉懷了身孕,居然還被趕出上官家,石不爭才會更為她打抱不平。「讓一個懷了你孩子的女人流落在外,你還是個男人嗎?」
「你是說……」上官徹的心情一會兒悲、一會兒喜,也跟著大起大落。「她懷……了孩子……她在哪里?還在登陽縣嗎?」石不爭撇了撇嘴角。「她人在仁濟堂吳大夫那兒……」沒等他把話說完,上官徹便扔下手上的包袱,如箭弩般飛快地沖出大門,滿臉憂急地直奔仁濟堂。
「我還沒說完……」石不爭開口叫著,可是早就不見上官徹的影子了。「真是的,應該讓靜玉自己來告訴他才對,我怎麼先說了。」不過看在上官徹那麼關心著急,第二拳就先留著,要是以後他沒再保護好靜玉,到時一起算,石不爭忿忿地忖道。
一來到仁濟堂,上官徹立刻沖進藥鋪里。
正在幫其他病人看診的吳大夫見到他來,不禁會心一笑,不用等他開口,便知道要找誰,于是比了一下簾子後面。
上官徹朝他頷了下首,很快地掀起簾子,來到里頭專門用來內診的房間里,就見到靜玉躺在小床上,兩眼緊閉著,像是累得睡著了,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他輕手輕腳地在床沿坐下,接著將臉埋在靜玉的頸窩之間,這個舉動把她驚醒了。
再次相見,恍如隔世。
原本以為再也見不到、模不著,只能在心里默默思念著,如今竟又能像這樣見到彼此眼中的淚水,是那麼的真實。
「相公……」靜玉微啟紅唇,豆大的淚水不斷從眼角滑到枕間。「真的是你……我剛剛作了個夢……以為還在夢里……」上官徹以指拂去她眼角的淚。「不是夢……我真的在這兒,正親著你的唇……」他低下頭,好溫柔好溫柔地吻著靜玉,讓她又落下更多的淚水。「怎麼眼淚愈來愈多了……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是不爭……去找你的吧……」靜玉抬起小手,溫柔地撫著他同樣歷盡相思之苦的臉龐。「你來這兒……沒關系嗎?要是讓娘知道……又會讓你為難了……」
「現在什麼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上官徹將臉又埋在她的勁窩之間,哽聲地說︰「讓你受苦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靜玉柔婉地笑了笑。「還能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開心都來不及了。」上官徹喉頭緊縮,淚水也跟著滾落。
「怎麼哭了?」靜玉感覺到頸間一片濕意,還有耳畔傳來可疑的抽氣聲,讓她的心都揪疼了。「這樣孩子會笑你的。」
「你該告訴我的……」上官徹嗚咽地說。
靜玉噙著滿眶的淚水,說道︰「孩子的事嗎?我也是最近才確定,不是存心瞞你,幸好吳大夫剛才把過脈,說孩子很好,沒有問題。」
「不是這個,是我娘逼你離開安陵縣的事,你該一開始就跟我說的。」上官徹慶幸還有石不爭伸出援手,否則他無法想像會遇上什麼事。
「我不恨她,也不怨她,她只是以一個娘的私心來保護你,現在的我更能體會得出來。」靜玉捧著上官徹的臉,寬容的說。
上官徹吸了吸氣。「雖然我不知道娘需要多久的時間才願意接受你,不過我不會再讓你走了。」
「可是娘那兒……」靜玉擔心婆婆又用其他辦法來拆散他們。
「這件事由我來處理就好,這次會好好保護你們母子,你只要養好身子,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就夠了。」上官徹認清自己現在的身份,不只是丈夫,也是爹,肩上的責任更為重大。
靜玉不確定地問︰「我們真的可以不用分開了?」
「這輩子都不會了,我可以對天發誓。」上官徹慎重許話。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靜玉抽噎地說。
上官徹心想接下來有得忙了,既然爹答應讓他搬出去住,那麼得趕快找間房子,好安頓靜玉和未出生的孩子。
于是,上官徹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總算找到一間距離童善堂最近的房舍,好讓靜玉可以隨時回去探望她的干娘,而上官雪和上官或兄弟倆自己也出了不少力,總算布置完成。
「在娘答應讓你回去之前,這兒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家了。」上官徹擁著靜玉的肩頭,看著他們的新家。
靜玉一手覆在小骯上,含淚地點頭。「不管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娘願意接受我為止。」
「會有這麼一天的。」在那之前,他都會陪著她等下去。
三個月後,已經是立春時節,春天來了。
「外頭還有些涼意,不用送我了,我去一下茶莊很快就回來。」上官徹小心翼翼地摟著小骯明顯隆起的靜玉步出大門。
靜玉微微一哂。「你昨天晚上回去有見到娘嗎?」她還是很關心公婆的近況,只要上官徹回去和父親討論茶莊生意的事,就會問一下,不過昨晚早早就寢,所以來不及問。「爹娘的身子還好嗎?」
「他們都很好,也見到娘了,雖然她還生我的氣,不跟我說上半句話,但是在我要走之前,突然說了一些話。」上官徹露出莞爾的笑意。
「什麼話?」靜玉好奇地問。
「娘說男人都不知道生孩子很辛苦,沒把身子骨養壯一點,到時沒有體力把孩子生出來。」上官徹一遼不漏地說給她听。「我想娘是故意說給我听的,她雖然表面上對你毫不關心,但是對這個還沒出世的孫子,還是很在意。」靜玉一臉笑意晏晏說︰「還不確定是不是孩子,不過就算娘討厭我,只要她能喜歡這個孩子就好了。」
「我相信等孩子出生,娘一定比誰都還要急著抱他。」上官徹也盼望這個孩子的出生能稍稍改變母親對靜玉的成見。
「但願如此。」靜玉說。
上官徹又叮嚀一句,要靜玉趕快進屋里去,免得不小心著涼了,接著便坐上停在門口的馬車,往「上官茶莊」的方向而去。
「……夫人,既然想見他們,直接走過去就好了,何必偷偷模模的躲在這里偷看。」和妻子一起躲在遠處偷窺的上官老爺努力藏起嘴角的笑意,裝出一臉不解的表情問道。
上官夫人到現在還是很嘴硬,只不過兩眼一直瞟向站在門口的靜玉,想看看她的肚子多大了,不知道是會生兒子還是女兒,但因為距離遠了一點,看得不是很清楚。「誰說我想見他們?我只是……正好要到附近的廟里上香罷了。」
「原來是這樣。」上官老爺也不點破。「那我們快走吧。」
「走就走。」瞥見靜玉關上大門進去了,上官夫人這才失望地收回目光,唉!
要是能近一點看就好了。
妻子的表情全都落在上官老爺的眼底,也許等孫子或孫女出生之後,他們一家人就能團娶了。
應該不會太久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