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六日。
英顥心滿意足地吃著姐姐特地下廚做的午膳,因為听說皇上要他閉門思過的事,便讓姐夫雅朗阿送來給他吃。
每一口飯菜,都是姐姐的關愛和疼惜,即便嫁了人,當了額娘,還是掛念著他這個弟弟,英顥心里的郁悶也跟著煙消雲散。
「回主子……」奴才進了門,來到跟前稟報。「吏部尚書恆博大人派人前來探望主子。」
他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口氣也帶了幾分驚愕。「他派人來探望我?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
這是不是就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在朝中總是和自己作對的人,居然禮數這麼周到,英顥倒想看看對方是在玩什麼把戲。
「請他到廳里等候。」反正沒事,就去瞧瞧。
奴才餃命出去了。
重新端起碗,英顥就是故意要讓對方等,帶他慢條斯理地用完午膳,已經過了快半個時辰,這才前往招待賓客用的廳堂。
當英顥跨進廳堂,眼光自然落向坐在座椅上的人,而對方听到了有人進門的腳步聲,也恰好望了過來。
那是名頭戴小帽,身穿藍色長袍馬褂的少年,長相稱得上俊秀,眉宇之間卻帶著幾分女子的明麗,英顥先是一怔,接著便認出「他」是誰了。
英顥臉上馬上一沉。「來人!送客!」對于害自己閉門思過十日的「罪魁禍首」,就算換上男裝,他也認得出來。
「……你這算什麼待客之道?」原本想要說明來意的阿圖,听到他下逐客令,馬上跳起來抗議。
「那也要看對方是什麼樣的客人。」英顥沒想到這女人還有臉來見他,是嫌害他還不夠嗎?「不受歡迎的自然不需要客氣。」
「所以我今天才會特地來探望。」阿圖自知理虧。
「不必!」他不留情面地喝道。
人家生氣也是應該的,她只能模模鼻子,指著擱在幾上的食盒。「我听說你喜歡吃蜜餞果脯之類的,所以特地去買來,就當做是賠罪。」
「听說?你是听誰說的?」英顥警戒地問。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前陣子听大柵欄那兒幾間鋪子的伙計說的,我還特地跟他們打听,知道你最常讓奴才去錦記買他們的紅蝦酥,還真是驚訝,一個大男人居然會喜歡吃這種甜食。」因為經常在市井間走動,不時會听到大戶人家或官宦之家的事,才會得到這個訊息。
英顥瞪著她不說話。
「做什麼這樣盯著我?」阿圖被看得莫名其妙。
「你打听這個做什麼?」被人暗中打探,讓他自然起了戒心。
「這樣才知道你平日都做些什麼,能多了解一些你的脾性和為人。」因為阿瑪說佟家人沒一個好東西,可是大哥又說這男人不像阿瑪說的那麼壞,阿圖都被搞胡涂了,所以想听听看別人的意見。
就算同樣都是佟家人,應該不至于全是壞人,不會像皇後娘娘那麼樣的狠毒才對,也許可以讓阿瑪不用連他一起恨進去,阿圖心里是這麼想,卻沒有去思索為什麼會這麼在意。
听阿圖說得坦坦蕩蕩,仿佛打听一個男人的私事,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也不怕人家知道,一點女孩兒家的矜持也沒有,不過卻也顯得率真,這讓英顥有些困窘,不知道該訓斥她幾句,還是該覺得開心……
開心?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這有什麼好開心的?之前那些女人主動寫信示愛,都被他直接退回了,他不懂換成了阿圖,怎麼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那你打听的消息有誤,不是我愛吃那些蜜餞果脯,而是買來給姐姐吃的。」英顥不知不覺地在其中一張座椅上落座,忘了方才已經下了逐客令。
阿圖不禁點頭如搗蒜。「原來是這樣……嗯,嗯,我得記住才行。」還以為是他愛吃,看來傳言果然不可信。
「那個……咳。」英顥見她說得認真,心頭突然有些酥酥麻麻的,頓時渾身不自在。
「什麼?」她不解地看著欲言又止的男人。
他故作鎮定地問︰「為什麼想要了解我?」
「當然是因為……」阿圖被那雙深邃黝黑的瞳眸望著,好像要掉了進去,臉蛋跟著紅了。
「因為什麼?」英顥瞅著她臉上的紅暈,語調不禁放軟。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了。
「沒、沒什麼。」她也只是想乘機改變對方心里那些不好的印象,讓這個男人不要太討厭自己。
咦?為什麼會擔心被他討厭?
當阿圖意識到這個想法,整個人都呆住了。
難不成……
懊不會……
她頓時張口結舌,加上心慌意亂,想到之前在阿瑪面前還拍胸脯保證絕對不可能會喜歡這個男人,可是這會兒卻發現話說得太早。
阿圖借著喝茶的動作來掩飾心情,兩眼不由自主地偷瞄對面的男人,見到英顥剛好也在看自己,臉頰脹得更紅。
他到底是怎麼了?英顥有些無法克制地往對面的女人看去,除了姐姐,他從來不曾去注意哪個女人,尤其是這個摧毀自己的冷靜自制,讓他氣得直跳腳的女人,理當不值得去在意才對。
在這一刻,廳里的兩人都沒說話,不過彼此的眼神又忍不住往對方飄去。
怎麼辦?阿圖有些慌亂,想要打破眼前有些曖昧、有些尷尬的氣氛,才掀開碗蓋,想啜口茶水潤潤喉,但一個沒端好,竟把精致的茶碗給摔在地上了。
「啊……」完了!又要挨罵了!
英顥將手上的茶碗擱在幾上,走過去查看。「怎麼樣?有沒有燙著?」
「呃……」還以為會被罵,想不到他會先關心自己,讓阿圖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快。「沒有……茶水已經不燙了……」
他及時發現想要執起阿圖的小手檢視的動作,連忙縮了回去,對自己的舉止也相當錯愕,連忙命人收拾一下,再重新奉上茶水。
待奴才又退出廳外,英顥已經整理好情緒,順勢轉移話題,仿佛方才的迷惑不存在似的。「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阿圖吁了口氣,幸好心跳又回復正常了。
「這樣穿才不會讓人認出來。」要是傳到阿瑪耳里,知道自己居然跑到仇人家中,不曉得會發多大的脾氣。
聞言,英顥低嗤一聲。「既然敢來,還怕人家知道。」
「怕是不怕,只是不想讓我阿瑪知道。」阿圖很清楚自己的阿瑪對佟家的成見有多深,所以在來之前也考慮了很久。「在這世上,誰說的話我都可以不听,唯獨不能不听我阿瑪的。」
「你倒是挺孝順的。」他深深地看了阿圖一眼。
阿圖笑容中泛出一絲苦澀。「阿瑪和額娘把我養到這麼大,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我,現在額娘不在了,我當然更要孝順阿瑪,還有報恩了。」
以為她說的是報答親恩,英顥也沒有多想。「他有你這麼听話的好女兒,也該覺得欣慰了。」
阿圖笑嘻嘻地回道︰「想不到你這個人也會說好話。」
英顥馬上瞪眼。「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一般見識。」
「我還以為你的心情會很差,畢竟皇上要你閉門思過十日,哪里也去不了,一定很悶。」換做是她可憋壞了。
他陰陰地一瞥。「這是拜誰所賜?」
「我又沒有否認,這會兒不是專程來賠罪了?」阿圖覺得這個男人很愛斤斤計較。「更何況我也受罰了。」
聞言,英顥看向她的雙頰,已經不見紅腫。「你是自作自受。」
「剛剛才夸過他,這會兒又把話說得這麼難听了……」她心里直犯嘀咕。「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你說什麼?」英顥猜也知道在罵他。
阿圖搖了搖頭。「沒什麼,既然已經跟你賠過罪了,那我要走了。」
「慢著!」話才出口,他不禁困惑,叫住阿圖要做什麼。
她停下腳步。「還有什麼事?」
「就是……陪同皇上南巡的事……」英顥隨便找了個理由。
「放心好了,我一定會離你遠一點,免得出了事又說是我害了你。」阿圖還以為他是在擔心這個,心里有那麼一點落寞,不過又不想讓這個男人更討厭自己,只能答應配合了。
「告辭了。」阿圖拱手說道。
英顥怔怔地看著她離去的高挑縴細身影,總覺得向來清晰分明的腦袋突然有些混沌,仿佛有什麼事情想不透。
到底是什麼呢?他不喜歡有想不透的事,更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握的感覺,英顥不由得蹙緊眉峰思忖。
總而言之,遇到這個女人之後,似乎讓自己一絲不苟的生活起了波折,這確實不是什麼好現象。
接著想到閉門思過結束之後,就馬上要跟著皇上南巡,而她也會去,英顥忍不住又開始頭疼了。
就在半個多月後,浩大的南巡隊伍出發了。
這回跟之前幾次南巡一樣,都是先走陸路,到了江浙才改走水路,一路上所有吃的、喝的,也都有人事先準備妥當,各地的官員為了討皇帝歡心,可說是絞盡腦汁地投其所好。
南巡隊伍在長途跋涉之後,終于來到海寧,皇帝便馬上去巡視海塘的修築工程,這也是為了保護水鄉的繁華昌盛,還對前來接駕和辦差的官員噓寒問暖,大加賞賜他們人參、貂皮等物品,大有籠絡人心的意味。
英顥盡避這次也隨行,不過負責此次南巡的是怡親王以及幾位老臣,所以他並沒有插手管事,只是在一旁看著眾人在皇帝面前邀功討好的嘴臉,就算心里無法苟同,也依舊是面無表情,不讓任何人窺見自己的想法。
「……皇上到底是來江南做什麼?」阿圖看著皇帝一路游山玩水,也沒辦什麼正經事,突然有這樣的感觸。
聞言,英顥不禁瞟向換上長袍馬褂的縴長身影,眉峰不自覺地微攏,還是決定當做沒听到。
一旁男裝扮相的阿圖目不轉楮地看著皇帝那一頭的動靜,恍然大悟地低喃道︰「原來皇上都是這樣南巡的?」這麼大費周章,而去還花了國庫不少銀子,根本只是出來玩的。
「咳、咳。」英顥用力地咳嗽。
她難道不知道周圍耳目眾多,言行舉止更要注意嗎?他很想不管她的死活,卻還是忍不住稍微暗示一下。
阿圖有些困惑地瞥向他,見英顥冷著俊臉,兩眼直視前方,可不想又自作多情,以為那兩聲是故意咳給她听的,于是又把目光擺回前方。
只見皇帝龍心大悅地和地方官員說話,反倒是海寧的百姓全被隔絕在遠處,不得靠近,阿圖私心里還是希望皇上不要把目光全都放在那些只會逢迎拍馬的官員身上,她再天真無知也曉得說的多半都不是真話。
阿圖重重一哼。「真是會拍馬屁……」
「咳、咳。」英顥又提醒她。
听到他又咳嗽了,阿圖不得不把頭又轉過來,表達關切之意。「你的喉嚨不舒服嗎?不是有隨行的御醫,找他來看看吧。」
英顥伸指掐了掐眉心,真不知道她是真蠢還是裝蠢。
「我不是喉嚨痛……」他從齒縫中迸出只有兩人听得到的聲音。
她會意過來,自動往旁邊移動幾步。「我知道了,你要我離遠一點對不對?那就用說的,一直咳嗽我哪會知道?」
「不懂的事就別亂說,用眼楮看就好……」英顥一副隱忍的表情,他也明白皇帝每次南巡還是有著更深沉的用意,並不是單純為了玩樂,不過這些事並不需要跟阿圖說明。「還有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更要看場合。」
「懂了,懂了。」阿圖一副很受教的模樣。
「听起來像在敷衍。」他不悅地說。
她張口欲言,卻被遠處傳來的騷動給打斷了。
「……退後!退後!」
十幾名衙役將前來圍觀的百姓隔開,不斷高聲斥喝。
「不準再上前了!」
百姓們紛紛伸長脖子,無非是想一窺龍顏。
「皇上、皇上……」冷不防地,一個稚氣的孩童嗓音隨著小小身影,鑽出了設下的防線,不由分說地往前沖。
衙役一個箭步,揪住孩童的衣領,將他甩到地上。「你想找死嗎?」
「我要見皇上……」小小身影從地上爬起來,稚氣臉蛋布滿了淚水,將捧在小手上的狀紙舉高。
「滾開!」衙役將孩童推到在地。
小小身影不肯死心地再次爬起。「我要見皇上……」
「你還不滾?」眼看衙役舉高右腳,說時遲、那時快,背後的衣服被人揪住,用力往後拉。「是誰敢……」
那名衙役回頭想要罵人,一個拳頭已經往他的鼻梁揍了下去。
「哎喲!」衙役倒地痛呼。
阿圖忍無可忍地低斥︰「他只是個小孩子,你還真的踹得下去?」
其他衙役見同僚被踹了一腳,全都圍了過來,又見阿圖只是穿著便袍,根本不知她的身份,自然不怕了。
阿圖兩手怕了幾下,目光掃過眾人。「你們是想以多欺少?」
「你是什麼東西?」那名衙役揉著流著血的鼻梁,惡狠狠地瞪著她。「竟然敢踹爺我,非好好伺候你不可……」
「這里是在做什麼?」英顥不怒自威的嗓音,以及那身彰顯身份爵位的蟒袍,馬上讓那些衙役全都退後一步,不敢再造次。
「這事我自個兒會處理。」一人做事一人當,阿圖可不想把他拖下水,到時又來怪她。
英顥白她一眼。「看你處理事情的方式,還真令人不敢恭維。」
「你……」阿圖為之氣結。「我不跟你說了。」
于是她來到還跪在地上的孩童面前,蹲子,馬上掏出懷中的巾帕,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污痕。「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了?」
約莫八九歲的孩童一面抽噎、一面搖頭。「沒、沒有……」
阿圖模模他的頭。「你叫什麼來著?」
「我叫小、小柱子。」他抽著氣回道。
她握住那小小的肩頭。「小柱子,你先起來……」
「我要去見皇上……幫爹娘伸冤……」小柱子嗚嗚咽咽地遞出手上的狀紙。
听到這麼小的孩子居然要告御狀,阿圖怔了好幾下。「你家里都沒大人了嗎?怎麼讓你一個人來了?」
聞言小柱子眼眶中的淚珠不停地滾下來。「叔叔嬸嬸膽小怕事,不敢來……所以我自個兒來求皇上……」
「好,這件事交給我。」阿圖被他的勇氣給感動了,要是再不幫,可就不是人了,這麼一想,便不由分說地接過那張狀紙。
一旁的英顥忍住翻白眼的動作,不過對她的舉動似乎也不怎麼意外,至于為什麼這麼了解,似乎還沒意會到。「好什麼好?連原因都不先問一下,就隨便答應下來,萬一你辦不到呢?」
「還有你在,一定沒問題的,所以萬事拜托了……」她笑嘻嘻地將狀紙硬塞進英顥的手掌中。「免得我這令人不敢恭維的辦事方式讓你笑話。」
「憑什麼要我來?」他額際抽搐。
「當然是因為你這位一等公的辦事能力強,又有官職,還是皇上的親信,跟你比起來,我這個和碩格格又算什麼呢?」阿圖陪著笑臉,然後低頭看著小柱子。「快點謝過佟爵爺!」
小柱子倒是機靈,膝蓋一彎,跪下來朝英顥直嗑著響頭。
「佟爵爺忍心讓這麼小的孩子失望?」她笑呵呵地問。
「哼!」英顥將狀紙收進袖內,臉色更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那就有勞了。」阿圖咬住唇,免得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