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
冬秀來到書房外頭,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打擾,最後還是輕敲了兩下。
「進來。」屋里傳來低沉的嗓音。
她這才推開門扉,探頭進去。「相公!」
听見這聲叫喚,坐在書案後頭的盛永瀾才抬起頭,輕笑一聲。「你來得正好,快點進來吧。」
「听說你一整個下午都關在書房,連午膳都沒用……」冬秀關上門扉,走了過去。「出了什麼事嗎?」
盛永瀾繞過書案走向她。「只是在想些事情。」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冬秀好奇地望著那只筒狀物。
「這是丹書鐵卷。」他將東西遞給冬秀。
「好重……」她用雙手才勉強接住。「這個好像竹筒,不過是鐵做的……咦?上面還有用丹砂填的字……」
「所以才叫丹書鐵卷,它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免死鐵卷。」盛永瀾怕她拿不動,又接了過去。「這是當年先帝賜給盛家的祖先,可以享有免于一死的特權。」
冬秀一臉驚奇。「想不到它有這麼大的用處。」
「因為最近朝中發生了一些事,加上太子對我有諸多不滿,企圖抓住我的把柄,好除去後患,萬一……」
「你擔心太子會查到靖兒跟他娘的事,會保不住他們的性命,所以才想到用免死鐵卷來教人。」冬秀馬上做了聯想。
盛永瀾原本沉重的神色因為這句話而顯得柔和。「沒錯……你真的很了解我,一下子就說中我的心事。」
「這東西真的能救得了他們嗎?」她問。
他指著丹書鐵卷上面用丹砂填的字,上頭寫得明明白白。「幸虧祖先有先見之明,當年在先帝賞賜這個恩典時,還另外提出一個請求,就算不是盛家人,只要經過盛家人的同意,也能用它免去一死。」
「原來是這樣。」冬秀頷首。
「我對靖兒的爹發過誓,一定要保住他們母子,若是做不到,又怎麼對得起他,真到了緊要關頭,就必須用上這個恩典……」盛永瀾握住她的手。「雖然理智上確實是這麼打算的,可是在感情上,卻又相當猶豫。」
冬秀不禁反問︰「為什麼?」
「原本我希望用它來保住你,一旦藏匿了趙家後人的事被揭發,太子絕不會放過我,到時連你也會一並獲罪……」「她」只是在意外中和原來的江氏交換了,不該受到自己的拖累。
看著面前的男人真摯的眼神,冬秀眼眶倏地紅了。
「我不想把你也扯進來。」盛永瀾柔聲地說。
她鼻頭泛酸,這段日子以來壓在心頭的內疚和不安,終于承載不了了,于是將自己的雙手抽回去。
「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冬秀低著螓首,感到很羞愧。「其實有一件事我始終都沒有告訴你,也許听起來很荒謬,不過你一定要相信,因為我說的句句屬實,絕對沒有騙你……」
盛永瀾沒有插話,靜靜地傾听著。
「我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江冬秀」,也就是說我不是你本來的那個妻子,只是那一天要挾她用馬車載了我一程,沒想到途中會發生意外,結果我和她不小心交換過來,雖然外表是她沒錯,可是里頭卻不是……
「我和她雖是同名同姓,出身卻有著雲泥之別,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一歲時被師父收養,從此行走江湖,以做殺人的買賣為生,可是我和大師兄他們殺的都是些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也是十惡不赦之人,全是為了替無辜的百姓除害,就算對方付不出銀子,也願意為他們討回公道……」既然說到這兒,冬秀干脆一口氣說完。
「我每天都想說出真相,可是……你對我愈好,我就愈說不出口,明明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我真的說不出來……」
他不禁笑嘆一聲。「總算听你說出來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冬秀猛地抬頭,愕然地問。
盛永瀾重新握住冬秀的手。「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妻子江氏,而是另有其人。」
聞言,冬秀一臉震驚。「你……那你為何不問我呢?」
「你不說可能有難言之隱或是苦衷,才會有所顧忌,所以不想逼你坦承,只好等你願意相信我這個人,相信我不會傷害你,然後主動說出來為止。」他說。
她嗚咽一聲。「我還以為……還以為……你怎麼不早說呢?」
「我一直在暗示你,說我要的是現在這個「你」,只要這個「你」願意陪在我身邊就心滿意足,以為你就會明白。」盛永瀾以為這麼說已經很明顯了。
「我一點都不明白……」冬秀放下心中的重擔,忍不住哭了。「一個大男人,有話就直說,做什麼拐彎抹角的?害我一直良心不安,又不如該如何啟齒……」
原來這個男人真正要的是自己。
要的是真正的她。
盛永瀾將她的螓首按在胸口,讓冬秀的淚水都揉進自己的心坎上。「而我愛的也是這個「你」。」
「即使……即使我沒有好的出身?」她啜泣地問。
「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個人。」他說。
冬秀也張臂圈抱住他,吸了吸氣,嗓音帶著哽咽。「你的妻子應該在意外發生時跑到我身上去了,而且又讓我大師兄他們帶走,遲早都會找到這兒來的,我也不能只顧著自己,還是得想辦法跟她交換回來,不能霸著不還。」
听她這麼說,盛永瀾不由得加重摟抱的力道,幾乎要將冬秀的肩頭捏碎。
「如果真的演變成那種結果,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我不能給你正室的名分,可是你擁有我的心,還有我的人。」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就好。
有了冬秀的承諾,盛永瀾在安心之全,馬上想起方才所談的事,于是又言歸正傳。
「不過在你們尚未交換回來之前,在其他人的眼中,你依然是榮國公夫人,盡避依照我朝律法,夫妻同罪不同罰,還是會讓你受苦……」
「你在說什麼?我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嗎?」冬秀一臉氣呼呼地嬌斥。「要是你真的被抓去坐牢,我也要跟去,要砍頭,我當然跟著你上陰曹地府。」
「冬秀……」盛永瀾為之動容。
「雖然這副身體不是我的,可是咱們這段日子的相處,在我心里,已經算是夫妻了,又怎麼能大難來時各自飛呢?」她昂起下巴,口氣堅定。「我什麼都沒有,就命一條,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听冬秀說得豪氣干雲,他又感動又想笑。
「只是得委屈那位榮國公夫人,必須一輩子頂著我的身分了。」冬秀想到對方可能吃不了苦,只有對不起她了。
他千般不舍,不過還是被說服了。
「這一生能遇到你,夫復何求?」
冬秀眨去眼中的淚水。「應該感謝老天爺,不然又怎麼會發生如此離奇的事,說出去也沒人會信。」
「是啊,確實沒人會相信。」他失笑地說。
直到這一刻,他們終于完全敞開心扉,不再有任何秘密橫亙在中間,對彼此的心意也更堅定了。
「不過你也別往壞的方向去想,太子權力再大,還有個皇上在,難道就作不了主?」她一臉不以為然。「何況趙家被判滿門抄斬之前,靖兒他娘尚未進趙家大門,連靖兒也都還沒出生,干母子倆什麼事?怎麼能連他們都殺?」
盛永瀾不禁苦笑。「所謂的滿門抄斬,就是只要跟趙家有關的人都會受到牽連,我和靖兒的爹是八拜之交,若非有這個爵位在,只怕太子連我都不會放過,因此這些年來才會特別留意,而皇上雖是一國之君,也有他的難處。」
「我不懂朝廷的事,只懂無辜的人就是不該死。」她忿忿不平地說。
他擁著她輕嘆。「我也不希望你懂。」
「要是我的武功還在,干脆去把那個太子給殺了,省得又有人被他害死。」冬秀扼腕地說。
「不準胡來!」盛永瀾低斥。
冬秀傻笑著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不會真的去殺他的。」就算很想那麼做,也是力不從心。
「咱們目前就先靜觀其變,希望是我多慮了。」他真的這麼祈求。
轉眼之間,又過了十日。
秋意漸濃的榮國府內,籠罩在一片雨聲中。
冬秀實在坐不住,撐著傘在外頭走來走去的,即便腳上的弓鞋都濺濕了也不以為忤,只希望有好消息。
「怎麼還不回來?」她一面走一面喃道。
婢女們也只能撐著傘,跟在主子的身後來來回回地走著。
「夫人,爺回府了……」婢女遠遠地嚷道。
「回來了嗎?」冬秀大喜過望,馬上前去迎接。
待盛永瀾走進院落,就見妻子急驚風似地的了過來,還真擔心天雨路滑,會不小心就摔倒了。
「怎麼樣了?有消息嗎?」她迫不及待地問。
盛永瀾攙住她的手腕。「走慢點……先回房再說。」
「快點!快點!」听他這麼說,馬上換冬秀拉著他走。
兩人踏進了寢房,屏退了伺候的人,才好說話。
「官府的人怎麼說?」總算可以光明正大的請相公打听有關大師兄他們的事,心里自然著急了。
「我先喝口水。」他故意賣關子。
冬秀立刻倒了杯給他。「好,水來了……快點說!」
「我可是迂迂回回的才跟官府打听到……」盛永瀾先坐下來,又喝了口水,在她眼巴巴的瞪視之下,輕笑說︰「不用擔心,目前他們並沒有抓到你大師兄他們,除了京城之外,連同距離最近的建州府、空定府也都沒有逮捕到犯人的消息,暫且應該都平安無事。」
她捂著心口,喘了一大口氣。「真的嗎?太好了,我還在想這麼久都沒消息,真怕是被抓了,這下總算可以安心些。」
「若有進一步的消息,官府也會派人來通知我。」
「多謝相公。」她頓時笑逐顏開。「相公在外頭忙這麼久,應該也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盛永瀾低笑一聲,正要說還不餓,突然想到管事方才拿給他的信函,于是從袖中取了出來。
「誰送來的信?」冬秀隨口問道。
他搖了搖頭。「門房說大約半個時辰前,不知是哪家的奴才送來的,什麼也沒說,只說要把信交給我。」
就在盛永瀾想把信拆開來看,她警戒地阻止。
「小心有詐!」冬秀掏出手絹,隔著一層布料接過那封信函。「在江湖上行走,處處都得要提防,萬一有人故意在信上撒了毒粉,要是不小心踫到,可就馬上去見閻王了……」
冬秀小心翼翼地拆開,取出里頭的信紙,仔細檢查,確定沒有被動了手腳,才遞給他。「應該沒事,你看看寫些什麼。」
于是,盛永瀾打開對折的信紙,一眼就認出是誰的字跡,倒是有些意外對方會突然派人送信來。
「是誰寫的?」她也不便探身去看,只好開口問。
餅了半晌,他將信中的內容看了兩遍,眉頭也愈皺愈緊了。「是首輔瞿大人親筆所寫的……」
「既然是首輔大人叫人送來的,何必這麼神秘?難道還怕人知道?」冬秀不禁納悶地問。
盛永瀾朝她一哂。「真讓你說對了,確實不能讓人知道……」因為對方「預知」了些事,特地命人送信來提醒自己,好預做準備。「那次的意外,肇事的是他府里的馬車,才想藉此還個人情。」
「什麼意思?」她听得一頭霧水。
「冬秀,我接著要說的事相當重要,你要牢記在心……」
見他如此慎重其事,冬秀馬上正襟危坐,用力頷首。「好,你說。」
接下來,他們所有的談話都被屋外的雨聲給掩蓋,只有彼此才听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