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升,一輛馬車通過城門哨檢,緩緩駛入城內。
馬蹄踏在方長的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蹄聲,蹄聲由遠而近,極緩慢地駛入西市。
西市有九區,各式店鋪臨街而立,即使在夜晚也熱鬧非凡。坐在馬車前方,車夫執著韁繩直直前進,夜風拂來,吹得一路大紅燈籠微微搖晃,那瑩瑩紅光映得石板路面熠熠生輝,也映得路上行人滿臉春紅。
迥異于前頭的店鋪小肆,這兒的屋宇高大雄偉、門面開闊,無論里外,全裝飾得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絲竹琴聲中,就見每棟樓房的二樓憑欄處,坐滿了濃妝艷抹、穿著暴露的女人,對著底下的路人不停調笑揮袖。
馬車才停,車夫不敢張望,一下馬車便急忙忙的趕到馬車後頭。
「小姐,到了。」
「……」馬車里一片寂靜。
「小姐?您指定的地方到了。」得不到響應,車夫揚聲又喚了一次,臉上卻浮現擔心,這一路上,里頭的小姐少吃少喝,就只是一徑的睡,該不是生病了?
「……到了?」半晌後,嬌軟柔徐的嗓音才緩緩自馬車里飄了出來。
得到響應,車夫總算松了口氣。
「是的,到了。」
「到哪了?」柔若無骨的縴指緩緩揭開布簾,印喜軟軟的靠上後方橫欄,慵懶的打了個呵欠。
「到、到牡丹閣了。」車夫畢恭畢敬的垂著頭,黝黑老實的臉上不禁漾起一抹窘紅。
蒙水眸微掀,就著燈籠紅光,她望向那雕飾花稍的橫匾。「牡丹閣,啊,真的到了呢。」
車夫壓低聲音,連忙向前。
「小姐,您確定您真的要在這個地方用飯?」
「是啊,我听說牡丹閣的飯菜特別好吃呢。」倚著木造橫欄,她無視周遭行人錯愕的目光,只是興味的盤算著待會得點些什麼好菜。
雖說是一諾千金,可一路舟車勞頓還真是累壞了她,難得終于抵達京城,自然得好好的犒賞自己一番,這牡丹閣門開十二扇,每扇門上全鏤著金花翠鳥,可見造價不菲,如此氣派的地方,東西應該不會遜色到哪。
「可、可小的看這地方,似乎、好像不是『專門』賣吃的地方啊。」車夫委婉暗示,就怕不解世事的印喜,當花街是用飯的好地方。
「我曉得啊。」
真的曉得嗎?
車夫忍不住力勸︰「小姐,不如這樣吧,適才路上小的看見不少飯館客棧,還是讓小的載您到那兒用飯,您覺得如何?」
「不用麻煩了。」印喜微微一笑,自袖袋里掏出兩錠銀元寶交給車夫。「大叔,這一路真是謝謝您了,麻煩您幫我搭上木梯子,我想用飯了。」
車夫受寵若驚的瞪著手中的銀元寶,良心上更是過意不去,他邊架著木梯,邊迭聲勸告︰「小姐,您听小的說,這地方是專門賣、賣……呃,總而言之,這兒從不讓女人進門的,還是讓小的載您到其它地方吧?」
「無妨,這兒就行了。」印喜跨過馬車橫欄,緩步踱下木梯,踩著石板路上的燈籠紅光,筆直朝牡丹閣步去。
車夫急壞了,卻又不敢將話說得太白,只好苦惱的跟在後頭。
丙不其然,才到了門口,一名剽悍壯漢就將他倆給擋了下來。
「姑娘請且慢,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您請回吧。」壯漢面無表情道。
「為什麼我不該來?」她漾起盈盈淺笑,一派天真。
「咱們這兒不做女人生意。」
她挑起柳眉,自包袱里掏出一迭銀票。
「一千兩銀子的生意也不做?」她笑著問。
一千兩銀子?
剎那,車夫和壯漢全愣住了,兩雙眼全瞪著那迭銀票看,半晌回不了神,幸虧一旁有個小丫鬟機靈,連忙奔進牡丹閣里將此事告知老鴇,不多久,就見老鴇揮著絲繡香帕,臉上堆滿笑容,快步的來到門外。
「唉呀,好個靈俏的貴客,您一路奔波,一定是累了吧?」老鴇眼兒忒是尖,才瞧見馬車滾輪沾滿塵土,就猜出印喜必定是長途跋涉而來。
「我不累,只是有些餓了。」印喜加深笑意,手腕一轉,將那一迭銀票擱到老鴇手中。「老板娘,你說我這些錢,能吃幾道菜呢?」
瞪著銀票上的面額,老鴇眼都直了,好一會兒後才發得出聲音。
「山珍海味、各地珍饈,應有盡有,小姐若想住下來都行啊。」老鴇迅速將銀票塞入懷里,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臉上的脂粉都快裂了。
雖然金鉉王朝民風尚屬開放,可女子上青樓還真是驚世駭俗,更遑論是明目張膽的乘著馬車而來,可有錢就是爺,爺兒上青樓是天經地義,她又何必跟錢過不去呢?
揮著香帕,她忙不迭吩咐身邊的丫鬟,將印喜仔細小心的攙扶到大廳,又命令經過的小廝迅速準備茶水,自己則是亦步亦趨的跟著。
牡丹閣不愧是京城第一大青樓,光是大廳佔地就足以開間大客棧,更別說大廳之後還有四方院落,供人品酒吟詩、尋歡作樂。
大廳里,賣藝清倌正抱著琵琶吟唱著小曲,五、六個舞伶在一旁扭腰舞袖,看得男人們如痴如醉,可印喜的出現,卻壞了一室的氣氛。
無視眾人錯愕的注視,她神色自若的挑了張黑檀制成、上頭鋪著軟厚絲絨的長椅,舒舒服服的坐了上去,接著又接過小廝遞來的茶水,優雅的啜了幾口後,才慢條斯理的開口。
「老板娘,今晚我就不住下了,我只想在這兒吃頓飯,順便等個人。」
大廳僵凝的氣氛讓老鴇有些心驚膽跳,但想起懷里那迭厚厚的銀票,連忙堆上笑容,殷勤的挨到印喜身旁。
「原來小姐要等人,不知小姐想等什麼人?若方便形容形貌,我也好吩咐人幫你注意。」
靈動水眸滴溜溜的一轉,印喜漾起一抹神秘笑花。
「我在等一個男人。」
男人?莫非是私會?!
老鴇見多識廣,沒將錯愕表露在臉上,仍是一臉獻媚。
「啊,那更要注意了,要是錯過了可就不得了。」
「是啊。」印喜也點頭。「因此可否麻煩老板娘,將西邊二樓的廂房,空出一間給我呢?」
飛天樓?
老鴇不禁一愣。
西邊的飛天樓是牡丹閣最隱蔽的別院,入口曲折、門房森嚴,向來用作招待皇親國戚、富商高官,稍早京城第一大商人——龍爺,正巧就來了。
龍爺行事低調神秘,往昔若有留宿的意思,總會預先包下整座飛天樓,不許人靠近,今日兒沒吩咐,挪間廂房給這位姑娘,應該是沒什麼關系。
「行,我這就差人領您去飛天樓,小眉啊,快領貴客到飛天樓去。」
認定印喜是來這兒和男人私會,老鴇私下特地吩咐下人們,不許隨意進出印喜的廂房,還讓丫鬟們擺好飯菜後就迅速離開。
這體貼入微的舉動,正中印喜下懷;沒人打擾,正巧方便她辦事。
拈著雕花竹筷,她笑吟吟的挾了塊蠔油牛肉放到嘴里,品嘗那滑而不膩的口感,一雙靈眸卻透過眼前大敞的雕窗花扇,直直的往外張望。
飛天樓乃是由四棟樓房圍成一個四方,中央天井植滿花草青竹,並造有假山假水做為遮掩,四季飄香不說,那淙淙水聲正巧也可以蓋過那羞人的聲吟嬌喘聲,替尋歡客保留一點隱私。
不過听不見,可不代表就看不著。
透過花葉隙縫,她就像是看戲似的,欣賞著接臨廂房的動靜。
藉由燭光的照映,一抹娉婷縴影款款的走向窗畔,瞧那身段,該是個女人。女人才走了幾步,就被另一個高壯的人影給撈到懷里,那粗壯的手臂和身影,不難讓人猜出是個男人。
眼看男女親密的靠在一塊,她不禁挑起朱唇,替自己舀了碗冬瓜盅,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啜著,過程中,清靈水眸始終黏在那方正絲窗上,不肯放過任何細節。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絲窗上,兩人身影愈纏愈緊,幾乎快成了麻花卷,她把握時間,拈起竹筷又吃了幾口菜,直到確定每盤佳肴都嘗過一口後,她才慢條斯理的擱下碗筷。
「我看時機也差不多了。」怞出手絹,印喜優雅的擦拭手嘴,接著拎起包袱,忽然起身推開身後的雕花大門。
就著月色,她在回廊上轉了個彎,徐步來到一扇雕花大門前。
叩叩!
挽起絲袖,她有禮的在門上敲了兩下。
「誰?」房里立刻傳來嬌軟勾人的聲嗓。
貝著嘴角,她非常誠實地道︰「你不認識的人。」
「什麼?」那嬌媚的嗓音瞬間揚了起來,听得出心情不悅。
印喜眼兒流轉,安撫似的解釋。
「唔,你也別生氣,其實我要找的人不是你。」一頓,想起這樣隔著門扇和人說話,一點也不方便,她只好主動推開門板,大方現身。
不過她的大方,卻似乎嚇到里頭的女人。
幾乎是門扇開啟的瞬間,女人便捉著凌亂的衣裳,躲到男人的身後,倒是她身前的男人夠鎮定,面對她的來到,非但沒有任何反應,反倒還能泰然自若朝身後的女人命令。
「回來。」
舞人紅著臉,哪敢真的回到龍爺的懷里。
她雖是青樓名妓,可卻是賣藝不賣身,唯一的入幕之賓就只有龍爺,兩人相好時總是閑人勿進,曾幾何時見過這等陣仗了?
要她在他人面前袒露身子,她、她辦不到啊!
紅著臉,她嬌氣的抱怨︰「龍爺,有人在這兒,您要奴家怎麼好意思嘛!」
「喔?」被喚做龍爺的男子,緩緩勾起慵懶的笑弧。「那你的意思,是要違背我的命令了?」他笑著說道,語氣輕緩如風,然而那深幽難測的深眸里,卻是半點笑意也沒有。
舞人心一驚,嬌艷絕俗的小臉上,瞬間閃過一抹僵硬。
商場上,誰都听過龍爺的名號,卻沒有人清楚他的底細,只曉得他富可敵國、行事令人捉模不定,談笑間,就能斗垮一個人,甚至一家子的產業。
無論是誰,只要膽敢拂逆他,絕對沒一個有好下場!
「奴家不敢。」斂著眉目,她連忙捉著衣襟,柔順的偎入他的懷里,只是滿腔的怨氣,卻又讓她難以釋懷,只好朝印喜遷怒。「你是哪里來的丫頭,還不快出去!」
「我不是丫頭,只是一名過客,你別在意我。」印喜神色自若,一雙小腳跨過門坎,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棒著圓桌,她拉過軟椅,理所當然的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