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街道上,一頂涼轎過市,轎身簡樸無華,唯有矯頂系著一朵大紅布花,那正是京城第一媒婆──王紅花專有的記號。
時值向晚,天邊渲染淡淡紅霞,氣候卻燠熱得不生一縷清風,街旁小販忙著生計,個個揮汗如雨,轎里的王紅花也好不到哪兒去,她一邊拿著手絹往額上擦汗,一邊對著身邊的女子喋喋不休交代著。
「我可是跟妳說好,閻大人是當今皇上的心月復,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前途無量,待會兒見到人,妳最好給我規矩些,大人沒問話,妳就什麼也別說。」
「好啊。」窗邊,一名女子含笑應聲。不似一般女子端莊正坐,她支手托腮,閑懶靠著窗台,正斂眸假寐,白皙肌膚在霞光照耀下,暈著一層柔亮蜜光,唇畔漾著淺淺酒窩,看起來秀美而討喜。
「就算大人問話,妳也先別開口,我會斟酌話題替妳回答。」
「好啊。」
「凡事多看多听,我如何做,妳就如何做,總之就是別輕易開口。」王紅花捏了捏手絹,終究還是不放心地多嘮叨幾句。「我丑話說在前頭,為了能替閻府小姐說親,這一年來我可是將閻府門坎踩塌了好幾寸,這事無論如何只能成,不能敗,屆時妳要是敢給我說錯半句話,惹惱大人,回頭我肯定修理妳!」
粉唇微揚,頰畔酒窩加深幾許,女子睜開水眸,恬笑望著自己的表表表……總之,就是關系很遠的表姨婆,非常乖巧地將上身拉正,端莊危坐。
「姨婆請放心,我向來貪愛美男子,听說閻大人俊美無儔、文武雙全,我早已垂涎許久,就算不為妳,我也會安分躲在角落,不著痕跡地偷窺,默默享受閻大人的美──」
「封曳秀!」王紅花臉黑叱喝。「我才交代完,妳又犯毛病,好歹妳也是個姑娘家,就不能含蓄些嗎?什麼垂涎、偷窺,妳到底知不知羞?」老天上輩子,她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會有個無賴外甥孫女?
明明人模人樣,性子偏和市井無賴沒什麼兩樣,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簡直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今年都二十有二了,還是乏人問津。
想她牽線無數,偏有銷不出去的外甥孫女,每回將她帶在身邊,都像是搬著一顆砸招牌的石頭,若不是她的丹青功夫無人能比,若不是她爹臨死前的托孤,她早和這小無賴撇清關系!
「我已經盡量含蓄了。」無辜笑容出現在秀美小臉上,漾在唇畔的酒窩,像是兩朵綻放的小花。
「妳要是閉嘴不說話,那才叫含蓄!」王紅花瞪人。
「姨婆說得對。」某人非常的識時務。
「少給我耍嘴皮子,別說我沒提醒妳,閻大人是御史大夫,彈劾百僚,辦過的案子不下百樁,哪怕只是說錯一句話,都能讓妳挨上板子,打得妳皮開肉綻!」叨念行不通,王紅花索性用恐嚇的。
若不是將來得靠她入閻府為閻小姐畫像,她真不想將這小無賴帶到閻大人面前丟人現眼。
「其實我本就沒有開口的打算,不過區區一名畫師,閻大人哪會注意到我?」封曳秀笑道。
「那是妳不懂利害關系,閻大人鐵面無私、辦案嚴正,向來不避權貴,雖然洗冤無數,卻也樹敵不少,門禁總是森嚴,待會兒免不了要問妳幾句話,妳要是不想挨板子,就規矩些。」王紅花再次嘮叨。
「是是是,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噙著淺笑,咚的一聲,封曳秀再次軟倒在窗台邊,合眼懶散去。
看著她做沒坐相,王紅花眼角一抽,氣得又想開口訓人──
「我就懶一會兒。」她及時開口,語氣不疾不徐,蘊著淡淡笑意。「待會兒下轎後,我保證比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
「我不管了,待會兒妳要是真的挨板子,我絕不替妳求情。」王紅花冷著臉,對她的保證毫無信心。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對這無賴外甥孫女,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唇舌。
「我不會挨板子的,向來只有我對春天小搬羊出手,從來還輪不到春天小搬羊對我出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粉女敕紅唇吐出模糊咕噥。
「什麼春天小搬羊,又在胡言亂語什麼?早曉得妳爹會將妳教成這樣,當初就不該讓他將妳帶在身邊,放眼整座京城,哪家姑娘像妳這般沒規矩……」王紅花忍不住再次叨念,手邊卻抽出一把圓扇,輕輕搧了起來。
涼涼的風一下撲向自己,一下旋到封曳秀的身上,後者揚起粉唇,唇畔再次綻放兩朵小花,接著腦袋瓜一歪,整個人斜靠到王紅花的身側。
「靠過來做什麼?去!去!」王紅花嫌熱,連忙伸手推人。
「姨婆……」她耍賴到底,就是不肯移動。「妳道閻大人為官明正,辦案無私,私下為人又是如何呢?」她轉移注意力。
「當然也是光風霽月、鐵面無私。」王紅花立刻大聲贊賞,語氣充滿欽佩。「撇開相貌不談,閻大人行事高潔,胸襟氣度更是無人能及,我閱人無數,從未見過比閻大人還出色的男子。」
這麼高風亮節?
「所以閻大人是不上青樓的?」非常的不恥下問。
王紅花先是一愣,接著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封曳秀!」如雷的吼聲瞬間穿透涼轎,直沖天際。
「我只是問問……」
「妳、妳給我閉嘴!」王紅花氣得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妳不要面子,連腦袋也不要了是不是?」這番辱人的話要是傳進閻大人的耳里,就算她有十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我當然要腦袋,但……」長睫微掀,靈活的眼珠子不安分地溜了溜,蘊著幾分狡黠。「既然姨婆和閻大人見過幾次面,那多少應該看得出來,妳道那個閻大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
這次王紅花也不吼了,她長腿一抬,直接將人踢出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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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里有兩尊門神。
一尊作護衛裝扮,面如刀鑿、體魄雄健,姿色尚可,可惜背後背了把大刀,讓人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
幸虧另一尊門神耀眼的像皎月、像燦星,明明坐著卻像站著,渾身氣勢猶如泰山壓頂,神情肅冷恍若審案,但那俊美無瑕的輪廓五官、無懈可擊的身形體魄、清冷劭美的氣息風采……簡直要讓人天旋地轉,直為他傾倒。
百聞不如一見,這閻律果然就如傳說一般,貌勝潘安,氣勢非凡、俊美誘人!
想她自小苞著爹爹跑南北,從來就沒見過像他這般俊美的男人,沒想到這回倒是幸運,竟讓她遇上一頭比春天還春天的小搬羊。
只是話說回來,依往昔經歷來看,表面愈是高風亮節的達官貴人,私下愈是放浪形骸,這年頭衣冠禽獸多得是,就不知眼前這御史大夫是不是也是人面獸心……
粉唇微勾,靈靈水眸隱約閃過一絲興味,封曳秀有樣學樣,跟著王紅花躬身彎腰,對閻律恭敬行禮。
「草民拜見大人。」
「王媒婆不用多禮,快請入座。」閻律其聲嗓音溫潤如玉,帶著一絲清冷,面無表情看著有過數面之緣的王紅花。
「多謝大人。」王紅花又福了個身,才敢挑了張離主座最遠的椅子坐下。
一旁,封曳秀有樣學樣,同樣福身,同樣挑了張偏遠的椅子入座。
王紅花年近花甲,腰桿無力,雙膝不好使,入座時總習慣捶幾下膝頭,她仿得徹底,駝著背也朝膝頭捶了兩下,就連老人家的喘息,也一絲不漏地學了起來。
連串唯妙唯肖的模仿,不只惹來王紅花的瞪視,也惹來閻律的注目。
她坐姿微駝,眼眉低斂,穿著男性儒衫、長發束起簪上女性烏簪,懷里抱著幾卷畫軸,看似乖巧有禮,可嘴角那過于恣肆的笑靨,卻泄漏出她的本性。
他將目光調離,黑眸清冷無波,不露絲毫心緒。
「來人,奉茶。」
「是。」
一聲令下,門外恭候許久的奴僕,立刻步入大廳,將早已備妥的茶點放到茶幾上,接著訓練有素地迅速離開消失。
王紅花點頭連連道謝,封曳秀也跟著小雞啄米,靈靈水眸卻是不安分地偷瞟著碟里的甜糕,秀挺小鼻吸了幾下。
清冷黑眸再次掠過那秀美嬌容,才又看向王紅花。
「王媒婆不是一個人來。」他徐緩道。
「是。」王紅花神情緊張,小心翼翼地答道︰「難得大人願意將小姐出嫁,草民就想,將來總得有人替小姐作畫,于是就將畫師一塊帶來讓大人審視,還望大人莫怪草民擅作主張。」
「妳的心思倒是細膩。」
「哪里,大人過獎了。」王紅花謙虛著,接著不著痕跡偷覷了眼閻律,思量一會兒,才又繼續道︰「曳秀是草民的外甥孫女,深諳丹青,這些年來跟著草民到處辦事,替不少官家小姐畫像,很受小姐們喜愛,今日正好帶了些畫作,若大人應允,草民願將畫作獻給大人過目。」
「也好。」他隨意道。
得到閻律的首肯,王紅花立刻面露喜色,連忙起身來到封曳秀身前,抽出她抱在懷里的畫軸。
時值日暮時分,斜暉透過窗門入室,映得滿室華紅,閻律身後的護衛如石雕般動也不動,整個人無聲無息,然而封曳秀卻眼尖地注意到,當王紅花靠近時,他背後的大刀微不可察地閃了下,刀鋒森冷寒蒼,絕對足以在瞬間將人大卸八塊。
看來這御史大夫果然不是什麼好差事,除了得為民查案洗冤,還得替皇帝監視百官,揪出同僚的小辮子,莫怪連在自家里都得如此戒備,也不曉得是得罪了多少人。
想來她還真要感謝姨婆,若不是仗著她京城第一媒婆的稱號,作媒三十多年,牽成許多佳話良緣,恐怕她也無法輕易進入這閻府。
適才一入府,她就敏銳察覺這閻府看似靜謐祥和,其實戒備森嚴,外牆高築、各處角落皆有人巡守不說,就連府里地形風景也是曲折多變,若不是有管家領路,絕對讓人迷失方向──
「大人,您瞧,這就是曳秀為中書于大人千金所繪畫像,此女正值二八年華,相貌清麗,心思慧黠,從小就跟著夫子習字作詩,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可謂是京城第一才女,您覺得如何?」才攤開畫軸,王紅花便天花亂墬介紹起畫軸上的女子,她故意不談丹青好壞,只論女子身家背景。
明明該是毛遂自薦來替閻府小姐說親,趁著獻畫軸談丹青時,竟連閻律的下半輩子也順道一塊兒包辦,封曳秀嘴兒翹翹,實在不得不說這京城第一媒婆的稱號,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啊!
莞爾一笑,她故意將目光調向閻律,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反應。
不是她自夸,于小姐那張丹青可是她的得意之作,畫上的于小姐臨花草而坐,身姿綽約,美若天仙,是男人,就該迷戀的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