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過不會哭的。
事實證明,女人任何有關情緒管理的承諾,都需要打個折扣。
「莫爺爺,我是海茵,我來看您了。」第一句話,她的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
「我做了一些小菜過來,都是之前听您說過喜歡吃的,雖然手藝比不上餐館的老師傅,但還是請您嘗嘗看。」擺上祭品的同時,淚水一涌而出,交錯劃過圓潤的臉龐。
她想偷偷抹去,但「產量」實在超出她能控制的範圍,尤其想到一個活生生、罵人不跳針的老人家,如今變成一張貼在墓前的單薄照片,一股不勝唏噓的惋惜,又教她的眼淚更加失控,毫無節制地爬滿整張臉。
莫杰皺起眉頭,站在旁邊一臉受不了的表情。一來是因為看不慣那些柔弱的情緒,二來是因為這女人的「言而無信」,又讓他的胸口填漲一股悶窒,不太舒服地擠壓著他的心髒。
他想走上前去阻止她繼續不守信用,她忽然放聲大喊——
「莫爺爺,您怎麼可以走得那麼突然,這樣會害我很難過、很想念您,您知不知道……」她這人天生善感又念舊,連看到電視上一則跟她無關的社會新聞都會熱淚盈眶,如今見到像自己爺爺一樣的熟客撒手人寰,豈有不傷心的道理?
既然忍不住,她索性哭個痛快,在莫東漢墓前大飆淚,盡情消耗那些感傷的情緒。
莫杰怔忡望著她痛哭流涕的模樣,停下步伐。這次的詫異,並非來自她的眼淚,而是她蹲在墓前哭訴思念的畫面,驀然使他想起八歲那年的自己,那個跪在父母靈堂前哭喪著臉,哀慟雙親驟然離世的小男孩……
似曾相似的場景,當年的他卻連傷心的權利都不被允許,只能在爺爺冷厲的視線下,咽下所有悲傷,學著大人的冷靜,因為他是莫家人,不能丟莫家的臉。
眼前,這個女人不顧一切放聲大哭,流的仿佛是他不能流的眼淚,無形中也宣泄了部分積壓在他心底的真實感覺,勾起一縷他以為早已遺忘,淡薄的離愁。
剎那間,莫杰反而有點羨慕起她能如此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因為壓抑成性的他,早已經流不出這些至情至性的眼淚,而她卻哭得這麼豪氣萬丈,簡直沒在顧形象。
他走上前,將她拉起來,摟住這個泣不成聲的女人。
一個溫情的擁抱,是他當年得不到的安慰,但他居然破天荒的想給她,暫時不介意平整的西裝被弄髒,只是心疼這女人哭得如此慘烈。
或許也是出于對自己的補償心態吧。他像抱住那個八歲的自己一樣抱住她,輕拍背,希望讓她覺得好受一些。
「莫……莫先生?」她在他懷里哭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情況不太對。
雖然知道他很可能是出于安慰才會抱住她,但男女授受不親,她這樣靠在他寬闊的懷里,被他的男性氣息層層包圍,感覺實在……有點開心。
噢,她又亂想到哪里去了!居然會動不動就對這個男人「想入非非」,真是罪過!
「不是說好不哭的?」他輕柔關懷的語調,使她更感慚愧。
「對不起。」她不該哭,也不該對他的擁抱多作聯想,甚至羞愧自己樂在其中。「不過幸好這里沒有別人,不會害你被誤會。」
她慶幸也沒人能看穿她的腦袋,不然她還拿什麼臉見他。
他笑著松手,努力不去看胸前那塊被濡濕的區域,只把目光放在她還滿布淚痕的臉上,「專心」地關心她,這樣才不會當著她的面做出失禮的舉動——例如立刻丟掉那件西裝外套,以成全他性格里的那點潔癖。
「誰說的,我爸、我媽、我女乃女乃都在那里,說不定他們今天就會來托夢指責我欺負女孩子。」他打趣地說,帶著一點委屈的神情指指旁邊相鄰的墓地。
她偏頭一看,想起之前有听莫爺爺說過身邊的親人都不在了,只剩一個孫子,在工作上表現得很爭氣,很有能力……
也就是說,莫杰現在只剩自己一人,連爺爺這個親人也沒有了……
「看你的表情,該不是覺得我很可憐,正在同情我吧?」她眉心微蹙,他就猜中她的想法。
「不!不是……只是,你們家真的只剩你一個人了?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她並不覺得自己在同情他,只是憐惜他只身一人的處境。
像她,雖然因為北上求學,畢業後繼續留在台北工作,沒回中部和其他家人住在一塊兒,但與家人之間的感情還是相當緊密,經常聯絡,根本沒法想象全家人都不在世上,那種永遠見不到面的情況。
「如果我爸沒瞞著我們在外頭偷吃,應該是這樣沒錯。」他滿不在意地說,事實上真的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不去依賴任何人的生活,所以這次爺爺的過世,才沒對他的心情造成太大的影響。
他照常上班,呼吸,吃飯,即使有人因此更斷定他骨子里的冷血無情,他也不會矯情的改變自己,繼續照著原有的步調過活,做好他該做的事。
因為,他是莫杰,是要讓莫家引以為傲的唯一傳人。他寧可強悍到令人懼怕,也不願軟弱得讓人嘲笑。
他輕松的微笑,讓唐海茵又有想哭的沖動,因為覺得這男人只是逞強不想讓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就算他是真的這麼想,她也為他這種堅強過頭的個性感到心酸,因為如果他如此適應孤獨,就表示他一直以來都是孤單的……
她靜睇著那個總是面帶笑容的男人,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唐海茵突然覺得他和莫爺爺好像,說不定他只是更善于藏匿自己的寂寞,藏到連自己都感覺不到。
「怎麼辦?我突然有點希望你爸曾經對不起你媽耶。」她很抱歉地偷瞄一旁的兩位長輩,希望莫媽媽大人有大量,晚上可不要到夢里來嚇她才好。
她只是真心希望莫杰身邊還有其他關心他的家人,可以陪伴他,給他一點溫暖,就像她在遠方的家人也一直是她的心靈力量一樣。
「那我豈不要多傷幾次腦筋。」一個唐海茵還不夠嗎?
「什麼?」
「喔,我是說如果我爸真的做了那種事,肯定會讓我們一家人很傷腦筋的。」搞什麼!他沒想到自己怎麼會把心里的想法說出口,感覺有點糗,但臉上的笑容依然優雅從容。
「也是啦,對不起喔,是我亂說話……」她很慎重地走過去跟他父母鞠躬致歉,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還指著擺在爺爺墓前的水果和小菜,好像是在叫他們一家人可以一起享用之類的。
他看著那個傻乎乎的女人,感覺更糗,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受她影響,做出跟她一樣愚蠢的事情來。
「我八成瘋了——」該死!他又在自言自語了。
莫杰抿緊唇,撇過頭,忽而對上爺爺那張幾乎沒什麼表情,雙目卻炯炯有神的照片,霎時瘋狂的覺得,老人家冷肅的神情,像是正在驕傲著這個「最後的挑戰」。
他微勾起唇,內斂的眸中閃爍一抹挑釁,體內訓練有成的好強因子,隨著那個瘋狂的念頭再度沸騰起來,目光調回到她身上。
身為爺爺一手教出來的孫子,他可不允許自己敗在最後這一局,失去打拼多年的成果。
這個女人,他非得到不可。
那日之後,整整十二天,莫杰再也沒出現在咖啡廳里,使唐海茵以為自己應該沒什麼機會再和他見面了。
為什麼她知道是十二天?
不好意思,因為她有在算,不是刻意,但心里就是有個小計時器,悄悄地數著他沒消沒息的日子,然後在心頭蒙上層層失望與失落。
正當她灰心至極,快要淡忘掉預期他會出現,再次對她綻露迷人笑容的可笑妄想時,他又以一通電話打亂她的心——
「請我吃飯?為什麼?」從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那刻起,她的腦袋就被「意外」佔滿,反應不過來。
「一個男人想約一個女人共進晚餐,你真的不知道原因?」電話那頭的嗓音透著淺淺的笑意,低沉而充滿磁性。
唐海茵的心亂跳一通,仿佛受不了這樣強勁的干擾,猜得到,又不敢往那頭猜,不然會覺得自己臉皮太厚,想象力太豐富……
「答應我的邀請,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他似乎察覺她的膽怯,給了她暫時閃身的空間,表面上假裝不懂她的明白,心里卻有意料之中的得意。
她捂住胸口,咬住下唇,真怕自己的雀躍被對方發現,那就丟臉了。
她把手機拿遠一些,深深吐納,看著桌上的班表,放緩呼吸,輕聲細語地問︰「我後天休假,你有時間嗎?」
「只要你肯賞光,其他都不成問題。」他的笑聲更明顯。
扁?她在他眼里也有光嗎?
她完全誤會了他的笑,迷失在強烈的月暈效應中,美化他的一切言行舉止,把對他的好印象無限延伸,還以為莫杰也和她一樣期待這場約會。
然而他卻是月光下的一匹狼,愉悅的心情只因他的獵物出奇地溫順,容易上當。
愛情,對女人果然是最好的誘餌。
「好,那後天晚上見……」她傻傻上鉤,掛掉電話後還笑個不停,拿筆在班表上注記起那個特別的日子,一會兒又露出煩惱的表情。
啊,真糟糕,她居然忘了問他要去哪里吃飯,這樣怎麼知道要穿什麼衣服比較適合,可是又不好意思再打電話去問他,不然顯得她好像很猴急要見到他一樣。
煩惱呀……
「幫我取消後天晚上的行程,下午最後一個會議提前進行。」辦公室里,剛放下手機的莫杰頭也不抬地對一旁的特助交代。
晚上九點半,他還待在公司加班,處理前一天才親自從歐洲帶回來的考察資料,以便明早就能在內部會議派上用場。
「是,餐廳訂在七點半可以嗎?」徐偉民也跟老板一樣,頭都沒空抬地記錄下老板丟出的每個指令,並且迅速開啟檔案,重新配置前後兩天的時間。
「可以,另外幫我準備一份禮物。」
「禮物?」老板特地交代要送女人禮物,這倒新奇得讓徐偉民忍不住抬頭。
按照往例……不,沒有往例可循。莫杰的禮物名單上的女人,全部都是應酬對象,無一例外。
至于那些極少數,曾與老板短暫交往過的女人,通常也是自己買了禮物來「請款」,從沒有人能讓老板主動開金口「示好」。
莫杰抬眸,理所當然地笑道︰「有什麼好驚訝的,她是我未來的老婆,當然要多費點心。」
這話听在別人耳里,可能會覺得浪漫感動,但徐特助可不是頭一天認識老板。
按照往例,只要勞動總裁「費心」的人,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不過既然老板都這麼說了,他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自己出事。
「我先出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