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京城凝香樓
華燈初上,凝香樓頭牌樂妓如玉獨坐霞琴前,縴指撥弦如舞,以一曲讓眾人宛如身臨瀟湘水畔,悠然北望煙霧繚繞的九嶷山,情脆琴音美如戛玉敲冰,引人入勝。
「長相思,久離別,美人之遠如雨絕。獨延佇,心中結。望雲雲去遠,望鳥鳥飛滅。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長相思,久別離。所思……」
曲風一轉,她彈起自譜琴曲,一旁更有樂師吹簫合奏,她十指忽而撥弄、忽而滾拂,吟猱出絕妙樂聲,間輔以宛如空山精靈的美妙歌喉和詞輕唱,如泣如訴、含怨帶嗔,更是听得眾人如醉如痴,巴不得成為佳人口中的相思人兒,望著那絕世妍容,連眼都舍不得眨。
「是不是美如天仙?」
以玉石屏風、琉璃珠簾阻隔,外人無法窺見,只招待貴客的觀賞席中,一手成立這艷名遠播的凝香樓,從王妃變為青樓鴇兒的傅香濃,取下覆面紗巾,笑睇著今晚由她親自伺候的唯一‘貴客’,對‘他’那口水都快從嘴角流出的傻愣模樣,覺得有趣得緊。
畢竟,‘他’雖然身著青袍皂靴,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姑娘,竟也和那些見色眼開的男人一般,一眼就被如玉的絕世艷姿攝去了三魂七魄。
「嗯。」
安七巧輕應一聲,算是回覆了傅香濃的問話,視線仍緊盯著台上美人,像是怕一眨眼,‘她’便會奔月而去……
嫦娥下凡都沒‘她’那麼美,這是她自小就知曉的事。
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當‘她’淡掃蛾眉、唇抹胭脂,綰起望仙譬,披上如意碧雲肩、嵌金花籠裙,那含媚眼眸一勾,竟然如此妖嬈誘人,把眾人的心魂都逗得飄飄然飛撲而去,如此絕色,說是天下第一美人也當之無愧。
男人美成這樣,真是罪過!教天下女子的顏面該往哪兒擺?
不過……
今生有幸能見著如毓這般魅惑姿態,她‘不要臉’也沒關系。
安七巧雙手托頰,痴迷地望著男扮女裝的意中人,終于明白當初他為何會告訴自己,若有緊急之事,來凝香樓技如玉姑娘便是。
呵,一缸醋全是白喝了!
這幾年,他前來探訪的次數越來越少,告訴她的唯一連絡之處竟然還是青樓,害她一顆心像梅干酸皺,以為那位如玉姑娘便是他的紅粉知己,連去處都只讓那人知曉,那麼,她在如毓心中的地位必定居于自己之前。
天曉得,讓她嫉妒得要命的青樓艷妓,竟然就是如毓本人!
「噗——」
想起這天大的誤會,安七巧忍不住噗哧笑出,這些時日以來郁結于心的悶氣,總算是煙消雲散了。
「七巧,你沒事吧?」
看她盯著人家一下發痴、一下傻笑,傅香濃不禁有些擔心地伸手模模她額頭,懷疑救命恩人不是發燒,就是中了邪。
「呵,沒事,我好得很。」想起身旁另有他人,安七巧連忙收斂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雖然不知如毓為何要男扮女裝屈身凝香樓,但她可確定兩件事,一是傅香濃並不曉得樓中迷倒眾生的如玉姑娘,竟是貨真價實的男子漢,二是如毓潛伏于此,絕對另有目的。
「那位如玉姑娘真是才貌雙全,教我都看傻了。」她故作不好意思地搔搔耳鬢。
「別說是你,當年如玉初次登場,艷光四射的模樣,連我都看傻了眼。」
暗香濃眼光迷蒙,思緒陷入當初。
「雖然我凝香樓中不乏從各地挖角而來的紅牌姑娘,可是無人及得上如玉,當她頭一回上台撫琴見客,瞧見眾人屏息痴望的模樣,我就知道,能幫我達成心願的人,非她莫屬。」
暗香濃撫著臉上傷疤,眸光一變,浮現豁出一切的狠絕。
為了報仇,她選擇相信識破自己身分,仍願意冒著風險繼續隱匿她的常相思,將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兒子托付給救命恩人扶養,一別至今,也不曾回去見過兒子一面。
她和劫後重逢的王府恃衛高壯,一起回到京城,開立了這間凝香樓,為的就是以美人計誘殺奸相與昏君。
這是她傾盡所有、孤注一擲的死斗,若能成功,必是玉石俱焚的結果,倘若失敗,她更是絕無生天。
但是她不曾怕過。
不但不怕,還灣分期待那天的到來,因為她深信,摯愛的丈夫仍在黃泉路上等著她,不見不散……
安七巧望著傅香濃出神的模樣,眸中淨是不舍。
她知道香濃的心願一定是報仇雪恨,否則曾貴為王妃的她,又怎會狠心拋下兒子重回傷心地,還自甘墮落成為青樓鴇兒,做起這種執壺賣笑、送往迎來的生意?
只是,如毓為什麼會涉入這件事?
看來這回上京,她除了得告訴他,相思‘撿’到一個無賴,除了被白吃、白喝、白住,一顆芳心還快被那死皮賴臉的男子奪去,他要趕緊在妹妹深陷情網前,回去鑒識那人究竟夠不夠格當他妹婿,還得探探他究竟為何留在凝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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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凝香樓的廂房多,可要找‘如玉’住處也很簡單。
畢竟是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熱、身價非凡的名妓,還是清倌,當然得好生護著。
所以,樓宇中最高層、雕飾最華美、格局最寬敞、門口還站著一個拄著木棍打瞌睡的護衛,那件房肯定是美人香閨。
安七巧一身烏衣,僅以足尖立于凝香樓右前方的銀杳樹梢,風一吹,樹枝搖搖,縴細身影也跟著輕輕晃蕩。
包夫由樹下打著呵欠經過,凝香樓中最後一盞燈也同時熄滅,她唇角一揚、腳尖一點,宛若身有雙翅的黑燕凌空高飛,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守門護衛冕前,縴指一伸,不費吹灰之力點了他的昏穴。
「嘖,若遇上練過武采呆花賊,這種護為哪里擋得住——」
「還不進來。」
安七巧正搖頭晃腦地對著昏倒在地的護為嘀咕,門里突然傳來常如毓的不悅聲調,她吐吐舌,連忙推門而入。
原以為日進斗金的名妓,房里至少也像富貴人家擺些雕花椅、嵌貝桌、貴妃榻、倚風床,再掛上幾層絲幔、珠簾之類的華麗裝飾。
想不到,里頭擺設和尋常人家差不多,簡潔得很,看來最值錢的,恐怕只有那張以玉石瓖嵌的落霞琴了。
「是不是相思發生了什麼事?」
抹去胭脂、卸下盤譬,常如毓僅著單衣,倚坐窗前,瞅著她淡問。
望著他清冷神清,安七巧忍不住問︰「如果我說相思沒事,只是我想見你一面呢?」
「你不是會做這種無聊事的人。」
「我可不覺得這種事無聊。」
她自行拉了把圓凳坐在他跟前,眉開眼笑的,看得出心情不錯,不受他那張冷臉影響。
「事實上,如果早知道凝香樓的如玉姑娘是你,而不是你結交的紅粉知已,我肯定早做了這件‘無聊事’。」
「紅粉知己?」他略蹙眉。「我可沒有那等閑功夫和女人糾纏不休。」
「我想也是。」
所以她仍是那唯一的一個,很好。
「你看起來很開心。」
常如毓眉尾微揚,瞧她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後了,讓他不禁好奇她究竟遇上了什麼好事?
「嗯。」她也不否認,盈盈水眸鎖住他不放。「如毓,我今天才知道,你不只琴聲動人,連歌聲都如此扣人心弦,方才听你撫琴吟歌,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還有——」
她微頓,滿眼崇拜地說︰「你的女裝扮相簡直是沉魚落雁,實在美極了,以後我能不能再看見——」
「說正事。」
常如毓微微擰眉,大概猜出她為何如此開心了,看來自己今晚的表演也‘娛樂’了她。
但是讓喜愛的女子瞧見自己穿女裝,還學人搔首弄姿的媚態,他可是一點也高並不起來。
「知道了。」
安七巧也懂得察言觀色,瞧他俊顏一凝,立刻乖乖轉回正題,把相思被男人纏上的事娓娓道來……
「你說那個男人是定遠王世子,左永璇?」
「應該是。」她並不是十分確定。「幾年前我有回上京找你,要告訴你相思被秦家那位狀元退婚的消息,恰巧撞見他在市井之間搭救一名差點死于馬蹄之下的小乞兒,因此印象頗深,只是匆匆一眼,又歷經數年,我也不敢絕對肯定沒認錯,可他那身貴氣……」
她仔細分析著,完全沒注意到常如毓總是穩如泰山的從容氣勢,頭一回出現了小小波動。
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京城威勢震天的定遠王世子,竟然會跟千里之外的妹妹有了牽扯。
當初他以忠臣遺孤的假身分取信于傅香濃,加入她的復仇大計,一方面是就近監視,不讓她的所作所為牽連到為其扶養幼子的相思與七巧,另一方面則是以青樓艷妓的身分,好讓那些自詡風流的高官富坤、名流俠士松懈心防,順利取得各方消息。
假若他得到的消息無誤,左永璇與‘香王’韓東麒、漠北霸主齊天,三人近期似乎有著不尋常的積極往來,這三人一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權勢、一有讓萬民歸心的仁望、一有富可敵國的財富,若是合力——
將可改朝換代。
可惜,那是指皇上還是個尋常人,未‘魔道’之時。
不過,痴纏相思的人若真是左永璇,這倒有趣。
相傳左家男人代代全是痴情種,上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先祖,後有寧娶‘地痞流氓’為妃的定遠王,個個不講什麼門當戶對,一生專寵一妻,有那樣的祖宗和父親,兒子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他曾奉令暗中跟探過左永璇,覺得那人出身貴胃卻毫無驕奢之氣,行事亦稱光明磊落。
自己若為黑夜,左永璇便如朗朗明日,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來說,稱得上是個好對象,倘若對方當真不計較相思曾被退婚之事,真心想娶她為妻,他這個做哥哥的倒是樂觀其成。
「你認為那男人不錯,對相思亦是真心真意?」
常如毓從七巧的描述里听得出來,她對左永璇的評價不錯,全在幫忙說好話,讓他有些吃味,不過在他心里也明白,在她心里,沒人能敵過他的地位。
安七巧倒是沒多想,點頭說︰「雖然他假裝失憶、死賴不走,用的法子是驢了點,不過我仔細觀察過那個人,行止還算端正,否則我也不會放心留他和相思獨處,孤身上京找你商量。何況我看他望著相思的眼神、對待她的舉止,就像是將相思當成此生最愛的無價珍寶,之前還——」
「還什麼?」
在雪夜里將你的寶貝妹妹撲倒在地,嘴對嘴親了下去……
呃,雖然那是個甜蜜的‘意外’,事後左永璇好像一點印象也沒有,相思更是提也沒提過這回事……
不過,當時她可是巴在窗口張大嘴、瞪大眼,瞧得清清楚楚,那四瓣唇貼得緊密難分,絕對稱得上是相思的初吻。
這件事……應該不能說吧?
「呃,還在傷愈後留在藥鋪里砍柴、挑水、做粗工,幫了相思不少忙。」她連忙唬?過去。「如果他真是定遠王世子,肯為了相思如此紆尊降貴,這份心意也算可貴。」
常如毓點點頭,對這答案還算滿意。
「好吧,等處理好這里的事,我會立刻返回村內,暗中觀察那男人幾日看看。」
一听說他回村後回暫留數日,安七巧不禁笑逐顏開,可又馬上想起懸在心頭的其他兩件事。
「對了,你為什麼會男扮女裝混進凝香樓?是為了監視香濃,還是又受上頭指使?」
「倘若我說是一時好心,想幫她誘殺皇上,報仇雪恨,你信是不信?」常如毓似真似假地回道。
「什麼?香濃報仇的目標不只有進讒言的奸相,還包括皇上?」她萬萬沒想到這層。「可是你又為什麼要為她如此犧牲?難不成你是擔心香濃一旦報仇失敗,可能會牽連到幫她扶養孩子的相思?」
安七巧越想越覺得這極有可能,神色立顯焦慮。
「你想太多了,根本沒人知道翔兒是南將軍的遺月復子。況且這太危險了!一旦失敗,這可是誅九旌的死罪,原本沒事的相思和翔兒,說不定真會被循線追查到,你們兩個快收手!」
「我是無所謂,但是傅香濃肯定寧死也不會收手——」
「那就讓我來!」她豁出去地說︰「你也說過,這些年我武功練得差強人意,輕功卻已十分了得,我可以無聲無息混入皇宮殺了昏君,就算驚動衛士,沒有上乘輕功,連我衣袖都模不著,即使被捉著,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不連累誰、也沒人傷心——」
「住口!」
常如毓難得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氣,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村里誰不知道你和相思感情好,你一出事,第一個受牽連的就是她!而且說什麼沒人為你傷心?那相思呢?你認為她得知笑死不會哀痛逾恆?」
還有我呢?!
他在心中怒吼,不知該氣還是該憐她老是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傻氣。
「放心吧,剛剛那只是說笑,我沒那副為別人送命的好心腸,更不可能放任傅香濃做出任何連累相思的蠢事。」這話,其實只有一半為真。
「你應該不會對香濃不利吧?」安七巧正想放心,忽又想起這種可能,不安地向他確認。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你答應過我不殺香濃的!」安七巧急得雙手按上他置于膝上的大掌。
常如毓翻掌反執起她的右手,眯眼凝注當年她為了救傅香濃,在掌心中留下的淺長傷疤,越看越覺得心里不舒坦。
「倘若有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呢?」他打仗扣住她尖巧的下巴,惡劣逼問︰「二選一,你要誰死?」
安七巧清澈的圓眸倏地蒙上一層薄霧。臉上血色頓時褪去三分,想象那情景教她心一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