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喘口氣了。
黑得看不見一切的黑鐵……
他怎麼不干脆說黑得看不見未來?她清楚那才是仲骸說那句話的真正意義。
她的未來好像這片熄了燈的黑暗,寂靜無聲,沒有前進的方向。
身後的床墊有下沉的感覺,太儀一凜,胃緊縮,緊張的酸液在里頭灼燒。
同房不同床……也要在今晚打破了嗎?
仲骸矯健的臂膀繞過窄小的肩頭,轉眼,她身陷一片溫暖。
一個踏在尸骸上還會笑的男人,怎麼還會有體溫?
太儀起了疑竇。
「不睡?」她一點點細微的動靜,全逃不過他的眼楮。
「睡不著,已是習慣。」她原本也沒有裝睡的意思,只是不想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為見不到風曦飲泣?」
「朕的眼淚如果能喚回十五日,掉幾滴也無妨。」
「你如何確定眼淚對孤無用武之地?」
「有用嗎?」她月兌口而出的話听不出喜怒。
「何不試試?」他的話也听不出真意。
「當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哭著求你放他們一條生路的時候,有用嗎?」她的話句句帶刺。
不是不試,是試了也沒用。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哭相不好看。」仲骸揶揄。
「朕的哭相更丑。」太儀的語氣充滿嫌惡。
如果他懂得「守信」這兩個字的意思,她或許會考慮哀兵政策。
仲骸冷漠的眼覷著太儀的後腦勺。
看來這口氣她和他嘔定了。
對于如何處置太儀,他始終沒有確切的方向,唯一確定的是等待時機成熟後,便能殺了她,君臨天下。
可偶爾他會想,殺了她太可惜,這個女人擁有太多他欣賞的特質,盡避她是恨意十足說出來的話語,在他听來都覺得有趣。
如果她是個男人又非帝王的話,可以成為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反之,究竟該如何安排?
這令從不猶豫的仲骸踟躕了起來。
「手還疼嗎?」他轉了話鋒。
「如果你介意,怎麼不在下手的時候多傾听良心的譴責?」她嘴上仍是不饒人。
她的手腕用層層的繃帶包裹起來,醫官說暫時不能取下。
「因為孤明白良心是多麼軟弱沒用的東西。」加重雙臂的力量,他渾身散發出一意孤行的冷意,卻小心的避開她受傷的手。
太儀了解他不是個三言兩語能勸退的人,心志若不堅,如何能夠攻下皇宮?若無任天下唾棄的勇氣,何以挾持天子?
或許梟雄正是如此。
「那麼別浪費虛情假意的口舌之力,省著點,留給和你一樣虛偽的人用吧!」她用力掙月兌他,拔腿就想跑。
受不了了!
也受夠了!
她不懂這個男人要的是什麼!江山,在扶植她為王時,已經落入他手中,她幾乎是個廢人,為何連見自己的妹妹一面,他都不肯?
太儀不顧赤果著雙腳,不顧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袍,不顧手還傷著,提著裙擺,沖出了寢殿,迎向飄落的細雪,隨即想起門口的侍衛,她慌亂的轉向,像只無頭蒼蠅,鑽過寢殿里的內院,閃躲每一個看到的衛卒。
起先還有幾次感覺他很接近身後,接著她听見自己喘氣的聲音,詫異時間流動的緩慢,卻逐漸看不清四周的景致。
慢慢的停下腳步,她惶惑的瞪大眼,不斷的張望,不知該往何處去。
為何她不曾發現入夜的寢殿是如此陌生?
砰!
突然,她整個人被撲倒在柔軟的雪地里。
「你想去哪里?」仲骸驚天動地的質問劈頭落下。
太儀從雪中抬起蒼白的臉蛋,不顧發上身上都是飛雪,未置一詞,咬著牙,手腳並用,想掙月兌他的鉗制。
手腕刺痛著,她卻像要懲罰它,繼續用力。
有時候,人必須利用痛覺來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現在正是如此。
「不準……」仲骸抓住了她的手,還得忙著閃避她亂踢的腳,閃過了腳,又差點抓不住她,最後他火了,怒斥道︰「不準動!」
她僅僅瞬間停頓,之後響應的是更劇烈的掙扎。
不準動?
他的話未免太天真,她只知道自己繼續留下來會被逼瘋。
「放開朕!放開、放開、放開……」她尖叫著,連逃開他後該何去何從都不想想,一心一意只想離開。
這一刻她才了解,天子的表面下,自己也是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不斷被打壓欺辱,也會心痛,也會難過。
愁苦是什麼?當她終于識得時,卻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懂,永遠做個縱情于聲色,沉于酒池肉林,但至少快樂的昏君!
「別想!」他幾次想把她從雪地里抱起,都失敗,又差點不敵她瘋狂的舉動,只好把她壓回雪地里。
白雪柔軟且寒冷,可無法令兩人氣昏的腦袋降溫,他們都怒瞪著對方。
仲骸難得在她面前如此憤怒,但一想起她背對著他拔足狂奔的身影之縴細,好像隨時可能消失在夜里,他的心頭一陣不安狂動,在理智之前,怒火先行冒出來。
「你以為扔下那些刺耳的話,對著孤咆哮後,便能一走了之?」仲骸跨坐在她身上,雙手圈住細致易碎的頸子,介于使力和放松之間,怒黑了一張臉,咬牙切齒的大吼︰「告訴你,門都沒有!永遠也別想離開孤!」
她是他的!只有他能決定要她死或活,沒有第三種選擇。
「朕永遠也不會是你的!」她的氣焰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
短短兩個字,震耳欲聾,撼動了她。
接著,太儀後知後覺的听見了雪在耳邊紛飛的聲音,看到他毫不冷靜的神情,下往上的角度,使她想起了宮破的那日。
那是萬人之上的她,除了父皇以外,第一次由下往上仰望一個人,從那天起,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成了恐懼、恨意和苦楚的有形體。
在認識他之前,她什麼都不懂得……
賓燙的淚從眼角滑落,太儀怔怔的望著他,嘶啞的呢喃︰「求求你,別把所有的人都從朕的身邊帶走……」
死去的父皇、母後,兩個年紀還小、來不及長大的弟弟,教養她的人,承諾會一輩子陪伴的人……
她曾經擁有一切,于是更難承受失去的痛。
午夜夢回,那一張張無法挽回的臉撕扯著她的心,讓她整個人好像抱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任由深不見底的空虛煎熬自己。
從他入宮後,她未曾一夜好眠。
仲骸貼著她細致頸項的手稍微松開,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曾高高在上、斥他為逆賊的女人竟然會求他。
懊死!
在發現自己差點把她攬入懷中,答應她的請求時,仲骸暗咒一聲,神情有瞬間變得懊惱。
太儀恍惚中沒注意到他奇怪的臉色,繼續訥訥的開口,「朕也會怕啊……」
她好怕,怕每天起來面對的人都對自己視而不見;怕自己越來越像團空氣,被刻意的忽略;怕這樣下去,連她也會否認自己的存在。
她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種寂寞中啊!
太儀聲音中的淒楚,拍打著仲骸鐵一般的心。
他的手終于完全放開,俯,吻了她,然後貼著她的唇,沒有移開,嗓音溫柔的說︰「你有孤在,毋需畏懼。」
他的聲音,冷得凍人。
對太儀來說,這不像個吻,他只是非常靠近的恫嚇她。
「朕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她在他離開之前,如是說道。
「那麼你最好快點習慣孤,因為這樣的情況,短時間內不會改變。」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俊臉一片漠然。
她都這麼求他了,他還是不肯答應?
「朕恨你!」她做出一個帝王不被允許的舉動——啐了他一口。
仲骸意志堅定,目光不移,忽略心中莫名的惱火,不把她這點反抗看在眼底。
「不差你這個。」恨他的人夠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她卻驟失逃跑的動力。
怎麼跑?
當四周被披著金甲的衛卒團團包圍時,去路在哪里?
她就這麼躺著,任由靜謐的雪落在身上,冷透了身子,也寒徹了心。
原來雪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見,落下來的也不過是涼意的感覺。沒錯,身處黑暗中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心痛也只是一種自我感覺,看不見傷口的傷,忽視就好了。
茫然間,她哼起了歌。
那是兒時母後教她唱的歌,是一首只屬于她的歌。
有點古老的曲調,皇宮中特有的音律,母後說如果快忘了自己是什麼人的時候,就唱這首歌,歌里有她出生時眾人的祝福,還有她的名——
還記得,她叫太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