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忙嗎?」蕭晴倒了一杯茶給他。
「還好,和往常一樣。」蕭翟瑞松了松頸間的領帶,端起茶杯淺啄了一口。
「老爸啊。」
「什麼?」
「你當初為什麼讓我就讀X大?」
蕭翟瑞放下茶杯,笑著說道︰「不是早說過了嗎,那里離家近。否則你今天怎麼可能吃得到你媽煮的酸菜魚。」
「除了離家近之外,有沒有別的理由?」蕭晴平靜地笑著,坐在另一邊沙發上,和蕭翟瑞對面。
「當然有很多理由,最主要的是離家近。還有什麼師資力量,學校風氣等等。怎麼,現在覺得那學校不好了?」蕭翟瑞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無法從那張臉上看出任何破綻。蘇雲君入院是兩年前,而她入大學是一年前。若說是巧合,未免有點可笑。
蕭晴笑笑,原來不是她太笨,而是他真的太會演戲。
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她臉上笑容依舊。
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用理智控制表情,以往她連控制情緒都困難。她果然是這個人的女兒,連虛偽都遺傳。
「不是。我只是覺得,如果我沒有進入這所學校,我就踫不到陸川,也不會明白究竟什麼是心痛。呵……不過也很難說,也許即使不是陸川,也會有另一個人來讓我明白愛人的心情。」蕭晴笑著,手撫上後腦勺,一副憨態。
蕭翟瑞的表情立刻軟下來,「你們吵架了?很正常的事,談戀愛哪有不吵架的。」
「是啊,他不接我電話。我一氣之下就跑回來了,讓他干著急去。」她說得得意。
蕭翟瑞的臉上笑意連連。
看,說謊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蕭晴露齒一笑。
「吃——飯——啦!」
鄧卓顏在廚房大吼。
蕭晴和她老爸相視而笑,一齊走到廚房,端菜端飯。
陽光灑在餐桌上,一家三口笑著動筷子,一副祥和畫面。
吃完飯,蕭晴便離開家。她沒有立即回學校,而是來到陽南醫院,因為她父親中午不會出現在醫院。繞過主樓,她徑直走向住院部,那個讓她深印腦海的病房號。乘坐電梯避開人群,她來到那間病房。
沒有敲門,蕭晴輕輕推開病房門。
一個短發女子安靜地坐在病床上寫著什麼,臉色蒼白,唇邊亦沒有絲毫血色,瘦削的肩膀幾乎無法撐起病號服,憔悴的模樣一看就知是久病在床的人。
那女子抬起頭,眼中清澈無波,明淨如清泉。
「你是誰?」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且虛弱得好似只飄過耳際。
「我叫蕭晴。」
她笑了,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她的出現。
「請坐。」
蕭晴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感覺到這個女子的不同尋常。那是種很古怪的感覺,好似自己早已認識她一樣。
「我知道你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晚。」蘇雲君輕聲說道。
她的冷靜讓蕭晴不禁有些無措。腦海中想象過很多次這個叫做「雲君」的人的面貌,然而此刻卻被全部推翻。她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沉著和冷靜,讓人一看就沒由來地放心。
這樣的女子,想必是經歷了不少世事的。
「你想問的事我大概猜到了,不過現在請稍等一下。讓我寫完這些字。」
蘇雲君說完朝她笑了笑,然後低頭繼續寫字。她寫得很慢,似乎一筆一劃都需要不少力氣。此間她沒有再抬頭,直到她寫完。
蘇雲君合上筆記,放在枕邊。
「那本筆記是你的?」
「哪本?」蘇雲君知道她說的不是手邊的這本。
「過去與未來,我站在正中央。」蕭晴緩緩吟出一句。
「是。那本筆記在我住院前已經送人了。」蘇雲君坦言,臉上依然沉靜。
「你和陸川……」
「高中同學。你認識他?」
蕭晴有些驚訝,她竟不知道她和陸川的關系?從那張沉靜自然的臉上實在看不出這是謊言,而且,她沒必要欺騙她。看來一切都只是那兩個男人計劃的,有點可笑,當事人卻是不知情的。
原本的怨恨,在看到蘇雲君的時候就已散了一半,而此刻,蕭晴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
「我很想說不認識,可惜他是我男朋友,雖然是我一廂情願。」蕭晴苦笑道。
蘇雲君不禁一怔,片刻後,她沉聲說道︰「原來如此。這就是蕭翟瑞所說的,很快我就可以動手術的原因。荒謬。」
這個女子,是相當聰慧的。蕭晴在心底想道,這樣的人,若是這樣死了倒真的可惜。
「我的時間不多。蕭翟瑞上班的時間快到了,還請你直言。」蕭晴徑直說道,她沒有說爸爸,而是直呼名字。
「他上班後的第一件事是開會,至少兩個小時的會。放心。」蘇雲君冷靜地說道。
「哈哈,他會向你報告工作安排?」蕭晴笑起來,感到輕松多了。做賊果然會心虛的。
「嗯。」
可見,蕭翟瑞只要沒事就會在這里吧,否則也不可能隨時報告工作行程。
「蕭晴,你的名字很不錯。蕭翟瑞希望你能一生晴朗。如果沒有我出現,也許這個願望不會太難實現。」蘇雲君笑了笑。
蕭晴看著她,忽然覺得親切。
「你該叫我姐姐的,同父異母。」
蕭晴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怎麼想都沒想到有這樣一層關系,那她老爸豈不是……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不過還是得告訴你的。當然,我只能告訴你我知道的部分。至于為何陸川會牽扯進來,我就不明白了。」
蘇雲君說著將身子後仰,靠上墊背,似乎這樣的姿勢能讓她少費些力氣。但在蕭晴眼里,卻看出她的虛弱。
「二十多年前,蕭翟瑞還只是鎮里的一名普通醫生,和我的母親感情很好。就在他們決定結婚的時候,鎮上的醫療總隊突然給了一個去國外學習的指標,而這個指標自然落在蕭翟瑞頭上。去的是國外而不是省城,機會有多難得不言而喻。他們那時思量,只是去學習兩年,于是我媽答應等他回來再完婚。連我媽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時她已經懷孕了。」
蘇雲君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等到知道自己有孕,已經兩個月了。那個年代的人,偉大得讓人敬佩。我媽獨自生下我,等著蕭翟瑞學成歸來紅轎迎娶她過門。兩年後,蕭翟瑞沒有回來。我媽寄出去的書信也全無音訊。于是她知道,他已經不會回來了。」
蘇雲君又停下來,似乎講得有些疲憊,這次停得有些久。
片刻後,她睜開眼,繼續說道︰「之後我媽帶著我來到這個城市,想讓我接受高等教育,同時也是為了避開相熟之人的閑話。她考了教師資格證,經歷了一些波折後總算成為了城市里的一名普通教師。她無意嫁人,也許是對男人死心了。她沒有隱瞞我的身世,在我懂事之後就直言告訴我過去的一切。因為對現實生活沒什麼怨言,我也就不覺得有必要追究什麼。咳咳……」
听見她開始咳嗽,蕭晴立即起身拿起身旁的水杯給她。
「休息一下吧。」
蘇雲君喝了一口水,繼續道︰「讓我說完。直到我高一那年,我媽死了。她晚上給學生補課補到很晚,回家的途中被人……」她頓了一下,克制住咳嗽的沖動,然後說道,「被人,強暴後殺害了。」
蕭晴猛吸一口涼氣,感到胸口悶得發疼。
「不過警方說,施暴和殺人的不是同一人。案件最終沒能偵破。幾年後,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但因為工作收入並不高,我便能忍就忍。直到兩年前,我被送入這家醫院。因為見過照片,再加上名字,我立刻知道蕭翟瑞就是我的生父。」
蕭晴怔怔地听著她的敘述。
蘇雲君的聲音沒有明顯起伏,平靜地訴說著過去的一切,除了說到她母親被害時有些激動,其他事都好似與她無關一般。
蕭晴好像失去語言能力,竟一句話都說不出。
「其實我很幸運,在最需要親人的時候,久違的親人就出現了。」蘇雲君笑笑。
知道她指的是蕭翟瑞,蕭晴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你不恨他嗎?」蕭晴聲音沙啞地說道。
「曾經恨過,在母親去世的時候。但後來一想。為什麼那個人要殺一個被因強暴而無法行動的女人?其實我一直有個很荒唐的想法,那時的母親其實是求死的。這麼久以來,她沒有快樂過。這樣一想,就覺得沒什麼好恨的了。」
蕭晴的眼淚終于還是落下來。她不住地搖頭,「不對,這是阿Q精神。這樣……這樣不對。」
蘇雲君淡淡地笑了笑,「人生沒有一帆風順。也許我遭遇多了點,但比我更不幸的大有人在。而且,我還有不幸中的大幸——有你這樣一個懂事的妹妹。原先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抓著菜刀沖進我病房。我還想了很多安撫你情緒的方法,呵呵……」
蕭晴看著她慘白的笑臉,越發覺得自己這十九年的幸福是種罪惡。
「別哭了。蕭翟瑞說過你很堅強,而且性格潑辣。」
「你原諒他?」蕭晴擦掉臉上的淚。
「我只是不恨他,不代表原諒。也許等我年齡再大一點,可以學會原諒吧。」蘇雲君遞給她一張紙巾。
蕭晴接過來,緊緊攥在手中。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恨。」
「不會的。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恨不起來。最有資格恨的人是我母親,但她從來沒說過她恨。而我,能來到這世上走一遭已是不易,又何必去恨。加上知道自己也活不久,再不肯浪費時間去恨誰了。」
蘇雲君看著蕭晴的臉,沉靜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去恨誰,而且整件事,大概只有你沒有資格去恨。」
蕭晴默然,覺得她說得的確沒錯。但……心中到底舒服不起來。雖然被陸川騙,被老爸騙,但她還是幸福的。在死亡面前,任何委屈都變得無足輕重。
蘇雲君的出現,讓她看到另一個世界。雖然知道心態的重要,卻沒想過可以讓一件撕心裂肺的事變得雲淡風輕。
她的姐姐,是如此出色的一個女子。她該高興的。如果蘇雲君是個怨天尤人且將自己的悲哀放大的人,她此刻一定不會這樣平靜。即使能不恨她,也一定恨死自己的父親。而現在,她真的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恨誰了……
「時間差不多了,你該走了。」
蕭晴點頭,「對不起。」
「你有什麼錯,說這句話。」蘇雲君笑道。
「無辜不代表沒錯,我的錯是蕭翟瑞給的,但依然是我的錯。這麼多年來被父母呵護,我覺得理所當然;知道陸川對我的感情是假的,我怨恨他。這些都是錯。在你面前,我過去的一切都變成錯,雖然不是我本意。」蕭晴勉強地笑笑。
蘇雲君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真的很意外,你是這樣的人。蕭翟瑞把你教育得這麼好,他福氣不淺。」
「的確福氣不淺,但他的福氣到頭了。」蕭晴面無表情地說道。
蘇雲君不禁一愣。
「我的確沒有資格恨他,但有人有這個資格——我媽。」
蘇雲君想了想,說道︰「蕭晴,你要考慮清楚。」
「有的事情可以敷衍,但有的事是一定要坦白面對的。在虛假的幸福和真實的痛苦之間,我媽一定會選擇後者。」她的語氣很平靜。
「你……」蘇雲君一時語塞,「你這種性格,會把你身邊的人都逼上絕路。」
「總會絕處逢生。作為他的妻子和女兒,不能陪他一起無恥地幸福下去。」蕭晴笑了笑。
「你自己決定吧。」蘇雲君嘆息一聲。她這個妹妹,對待感情竟是如此苛刻的。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安心等著手術。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謝謝你。」蘇雲君笑著。
蕭晴轉身向病房門口走去,走出幾步後,她又回頭說道︰
「我來這里的事,請不要告訴我爸。好嗎?」
「嗯。」蘇雲君點頭應道。
必上房門後,蕭晴的心卻無法像剛才那麼平靜。
這一切,太突然也太荒唐……
她明白蕭翟瑞之所以繞這麼大圈子讓她捐出腎髒,為的是保全他們一家的幸福,也許還為了自己的名聲。
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陸川,他是完全的局外人。
那麼他在這件事中扮演的究竟是怎樣的角色,又為何要扮演這個角色。她想要弄清楚。
而能給她這個答案的,除了蕭翟瑞就只有陸川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