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瞳揚眉垂下眼,緩緩抬手,想推開頸間的劍。那劍刃冰冰涼涼的,沁得她脖子一片寒意。
「別動!」一個僵硬的聲音在耳邊大作!吼得她耳朵嗡嗡直響。
好,好……她不動。瞳撇撇嘴,看向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朱皞天,他的神色似乎比她還來得緊張。只見朱皞天緊握了拳,臉色陰沉得好像死了人。
他在擔心,她知道他會擔心。瞳微微笑了,笑得淒然。一對上他的眉眼,她的心就痛得有些可憐,仿佛霜冷月寒一般蕭瑟孤寂。淚水,再次涌上雙眼,她不由得閉上眼。
「鈴木說,她,必須死。」
四人嘀咕半天,不知在商討什麼,最後說了這麼一句。那脅持她的人,說著就將劍按向她的脖子。她頸間一痛,知是滑出血痕了,但卻沒有真下手奪她的命。
「她身上有毒,你們很清楚中此毒的人有沒有活命的機會,何必為她陪葬?」朱皞天冷聲說道。
此言一出,那四人便猶豫起來。
想必他們已得知上官靈的死訊,否則此刻大可一劍抹過去回去復命。何必留余地?之所以拖拉沒能下手,估計也是由于她身上有必死之毒,而上官靈也已經死了的緣故。不願為她這個必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呵呵,所謂身死魂滅。但她身上不止她一個魂體,即便身死,魂也不見得滅,魂不滅,身便有望復活。這是賭局,她和卓兒獨剩一個的賭局。本來,她想要一個契機,一個滅她而生卓兒的契機。這個契機,如果由朱皞天替她營造,那該多好……
「我說,殺人就要殺干淨一點,不要留後患為好。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你們現在不殺我,日後見了活著的我可別意外啊。」瞳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道,語氣是一貫的涼涼好似不干己事。
一句話听得在場的人皆變了臉色。
朱皞天氣得握緊雙拳,恨不得咬碎一口牙!而另外四位皆驚異地看著這個小女子。
黑衣人中的執劍者,看了看其他幾人,交談了幾句,繼而眼中殺機乍現。一劍深深地劃向瞳的脖子,而朱皞天立刻飛身略過來,一把抓住劍刃,硬是不讓這劍劃下。他掌中鮮紅涌出,順著劍身流下,那紅色刺目,瞳不禁深吸一口氣。
朱皞天飛踢一腳,狠狠踹向站在瞳身後的人,伸手奪回自己的劍。只听那人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朱皞天一把拉過瞳掩在自己身後,和其他幾人展開了戰勢。
「走!」朱皞天沖瞳大聲喊道。余下的三人似乎已有了拼命的打算,不似先前那般猶猶豫豫。他已不能輕易困住三人的手腳而確保瞳的安然,于是只得讓她先行離開。偏偏那瞳就是不領他的情,依然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被剛才近在咫尺而橫過眼前的鮮紅驚傻了一般。
「快走!」朱皞天飛身一擋,攔下沖向瞳的人,復又大喊一聲。
「呃……」瞳這才回神,慌忙間看見眼前晃動不停的人影。那人影中唯一的白衫男子,袖間是一抹鮮紅。
「你就這麼想死麼!」朱皞天氣急,便又吼了一句。
而這一句仿佛驚醒夢中人,瞳倏地一僵,繼而迷蒙的眼中滑出笑意。
陽光透過枝葉,灑下點點跳躍的斑駁,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漾在瞳翠綠的衫子上。瞳靜靜地站在原地,張開雙臂,風過的瞬間,翠色衣袂徐徐。在她身前打斗不停的人影,時不時在飛起的瞬間遮住她身上的陽光。她靜靜佇立,仰首閉眼氣定神閑地感受陽光春風,這是怎樣一幅怪異的畫面。
她是想死。
他又不是今時今日才知道。
不同的只是,她曾期盼死在他手中。而現下,她都不計較了。
因為他下不了手……她希望,他對她下不了手。她不想驗證,就這麼認定就好。今日借他們之手了結,倒是神賜的機會。
于是,她站在那里等。
朱皞天提起一口氣飛身略到她身前,尚未踫觸到她便感覺身後一道戾氣襲來,他閃身一旋,以劍擋下直劈瞳面門的一刀。而她,依然定定地站在原地,神色淡淡不懼不怕。急得朱皞天顧不得許多,只一把抓著她手臂向後退去。
就在此時,驚詫在場所有人的一幕出現了!
瞳,在朱皞天一手抓她之時,她立刻側身抓起朱皞天另一執劍的手,雙手合力握住劍刃,向胸口一刺。她那一抓,一握,一刺,快得讓對她不設防的朱皞天怔怔未能反應過來。只看著她一系列的動作,待到手中的劍一頓。瞳的臉乍現瞬間的驚異,繼而笑得燦爛,背著陽光卻依然明媚。她,就這樣倒了下去。
朱皞天愣愣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劍隨著瞳一起離了他的手。手上是鮮紅一片……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瞳的血。
她仰面朝天,看見悠悠的一片藍。新葉如碧翠,從上方伸入視野內,襯著凝藍的天,美得很干脆。指尖拂上地面,有陽光的溫度,暖暖地墊在身下。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
只有風,悠悠地繞在他們之間。朱皞天靜靜地站在那里,她,無聲卻含笑地躺在他腳邊。那笑容,帶來幾分寬慰和欣然,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她看不見他的臉,她已沒有力氣轉頭,輕輕合上眼。眼前是一個白衫男子溫溫的笑容……
「太醫,如何?」一個男子,聲音沙啞地問道。他坐在床前,問著站在一旁默然凝眉的老者。床上是個緊閉了眼、臉色蒼白的女子。
「盡人事,听天命吧。傷及心脈了……」老者喃喃地說道,好似不忍再傷那男子一分。他,臉色白得和這受傷的女子無異啊。
「王太醫,請務必救活這女子。王爺定會重賞你的。」浙江布政司在一旁急急地開口說道,神色焦慮得好像傷的是他骨肉一般。
「醫者治病不治命,看她造化了。今夜子時若是醒不來……王爺就請節哀吧。」那老者說完便轉身離開了。該用的藥都用了,生死就得看這女子自己的命硬不硬了。
「她不會死。」朱皞天喃喃地說道。
「什麼?」李布政沒有听清楚他在說什麼,便湊上前細听。
「她不會死。」朱皞天依然用那淡淡的語氣說道,不急不緩,好似說著一個所有人都知曉的真理一般。
李布政這下听清楚了,眼下黯然。平南王府朱皞天朱王爺呵……多少意氣風發之時,多少談笑間致勝千里的魄力,如今,到底為一個女子傷了心了。李布政默默地退出房間,隨大夫之後離開。
「她不會死。」朱皞天一遍一遍地說著,不知是說給自己听還是說給她听,又或者,他希望有人能說給他听。
為何與他一起,她總是受傷不斷?為何痛的都是她?
這是第二次,他守在昏迷的她的床前,心情確是完全的兩個模樣。那時,他一心一意只盼著她醒來,只要醒來,是誰都沒關系。
此刻,他很清楚地知道,瞳是為了成全他而借他之手了結自己。了結自己……原來也可以了結得這麼決絕,猶似上官靈。他身邊的人,似乎總希望死在他手中。
這是緣,還是債?若是緣,卻終了是個陰陽兩隔;若是債,他們又究竟欠他什麼。
她答應過他不死,她只是精神體消失,她說卓兒會在。他信她,也信他們之間不會如此便終局。只是……他滿心滿眼看著的,卻不是卓兒。
是何時開始的?他的心已被這伶俐機敏的俏顏佔據得徹底。
最開始,他不確定自己心中所念是誰。他無暇去想,于是索性將卓兒與瞳視為一人。時至今日,到了生死攸關她二人不得共存之際,他才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再也喚不出「卓兒」兩個字了。
仿佛喚了,瞳便永遠消失……
朱皞天倚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熟睡的臉,時而蹙眉時而釋然。痛不似痛,醒不像醒。大抵,她也在掙扎吧。他不會再喚她了,就如此陪著、等著。待她睜開眼,他便對她說,卓兒,對不起。還有,謝謝。
他終于知道了,明白心痛為何,心慟為何。
他愛的,是瞳……
他因卓兒出現在先而猶豫過,因卓兒悲痛欲絕而傷懷過,但瞳的淚和笑,卻仿佛揮不去的咒,纏纏繞繞浮在眼前,深深淺淺蕩在胸中。他,好蠢鈍呵……
她們是一人,又不是一人,于是他的心便無從明辨。直到必須舍一存一之際,他才會明白。就如同之前不到生死離別,他便不曉自己對她的情一般。
于感情,他真是駑鈍得很!不被逼到無路可退,不被迫到非想不可,他就是可以蒙眼過。事到如今,已是悔之莫及了。
朱皞天抬頭,看了看窗外,天色大概已是亥時了。而她依然緊閉著眼。子時就快要到了吧……他看著她,伸手拂上她眉眼,那微微圈起的睫毛上,閃動著點點晶亮。白皙無血色的臉頰,冰涼涼的。耳上有孔,到底是女子,當初他真是大意得很,竟沒看出這麼明顯的漏洞。思及此,他滑出微笑。
不知誰給的信念,他認定她一定會醒。就在下一刻,她會盈盈一笑,喚他一聲「王爺」。然而他也知道,醒來的是卓兒,不是瞳……
瞳,已死在他劍下、死在那一地跳躍的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