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日本應無雪,但現今卻出現十年難得的鵝毛大雪,密密扎扎下了一日。是夜,依然未停。
此刻已是半夜,練兵一天,明軍大營本該沉寂下來。然而,不僅許多軍士走出帳外,連主帥朱皞天的帳內也亮了燈。想必是出了不小的事。
朱皞天身著單衣肩披裘襖,坐在帳內看著下面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他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沒事了,你們先且休息。」朱皞天冷著一張臉,對押解人犯的將士說道。
「主帥,那這個人……」一位鐵甲將軍詫異地回答道。
「張將軍,此人乃本王書童,待本王審問清楚再做打算。」朱皞天微帶笑容說道。
「是!」張將軍抱拳領命道,繼而轉身連同自己的侍衛一起退出主帥營。
一走出帳外,那些侍衛便開始語論紛紛。
「王爺的書童?怎會半夜私逃大營?」
「誰知道,說不定是忍不了軍中閑悶,想出去找找樂子吧。」
「說不定是敵方奸細。」
「難說,不準是王爺打了他,所以他偷跑了吧。」
「住口!越說越離譜!都去守好自己的崗。不要跟娘們似的亂嚼舌根。」鐵甲將軍終于忍不住罵了一句。周圍幾人紛紛噤聲,暗自吐舌。
張煉山是個耿直的漢子,向來有什麼說什麼。私下對自己部下也總是稱兄道弟,然而到了練兵行軍之時便會一臉嚴肅,稍有滯怠便會被他軍法處置。此人唯一的不足,就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他對朱皞天倒是服帖得緊,不曾忤逆過任何命令。听見帳外對話,朱皞天倒也不惱,僅僅輕咳一聲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他並未為卓兒松綁,只是坐在原位看著。
卓兒被他看得有些慌,卻也沒有開口。
「你在怕什麼?」
「一個人。」
「上官靈。」他替她回答,注意到卓兒語氣言詞的轉變。往日,卓兒言談舉止有些微微憨意,仿佛童真。雖然有些驚人的心性和想法,卻依然透著不成熟。但現在,她臉上是從未見過的冷然。
這個人,真的是卓兒?
「是。」她很坦然。
怕就是怕,她也的確怕。如果早先知道上官靈知道自己的過去,她不會跟著來江南。她會在來之前就消失,而軍營重地,想逃,已是難如登天。
朱皞天指尖一彈,「啪」的一聲,周卓兒身上繩子應聲而斷。
她輕輕揉揉手腕,看了看朱皞天。
「我要走。」
「請便。」朱皞天微微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周卓兒冷冷地看著朱皞天,有些懷疑。垂眼一想,他也的確沒有非留下自己的理由。便應聲道︰「好。周卓兒欠你之情,他日一定還!」
朱皞天皺眉。她口中的「周卓兒」,仿佛不是自己一般……是他的錯覺嗎?
此刻的她,似乎有了剛毅堅貞的風骨,錚錚傲然和不屈。這讓他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似乎,也是這樣倔強遙遠,遙遠得仿佛無人靠近、無人理解。
她,真的是那個替他溫茶添炭的書童嗎……
周卓兒轉身欲出營帳,卻被門口侍衛攔住。
「傳令,讓她走。」朱皞天在帳內說道。
帳外立刻收手,給周卓兒讓開路。
那個略顯嬌小的身影,漸漸消失于漫天鵝毛大雪之中。
「你就這麼讓她走了?」上官靈自帳頂緩緩落下,帶著淺笑。他一直在,只是隱身于營帳之頂,卓兒沒有抬頭,自然不會發現。但朱皞天是知道的,在卓兒進來之前他就已經藏身在那。
「何必留?」
「不擔心?」上官靈一扇掩唇,微微眯眼。
「和你比的話。」朱皞天回將他一軍,看見上官靈瞬間瞪大眼眸。
「我哪有擔心她?」上官靈叫了起來,一臉冤枉。
「我沒說你擔心她,你擔心的是游戲太早結束。」朱皞天說著起身,攏了攏裘襖,向內室走去。
「哎呀……朱朱,你怎麼可以這麼聰明!」
那句「朱朱」成功地停下了朱皞天的腳步,他不禁抽搐了一下嘴角,勉強定神沒有扭曲到臉頰。
「上官公子,勞駕你換個叫法。」朱皞天冷冷地說道。這種叫法,若是讓外面的士兵听見了,他要如何領兵打仗?
「可以,如果告訴我你猜到多少的話。」上官靈輕輕一躍,坐在幾案之上,搖著扇子說道。他很想驗收成果。
「明日再說……」
「明日我沒空。」上官靈搶白道。
朱皞天看了他一眼,繼而說道︰「也對,走遠了就追不上了。」
「朱朱……你說是不說?」上官靈笑眯眯地說道,叫得很肉麻。
「……九,指九皇子。三,指九皇子大婚。」朱皞天幾乎變了臉色地說道,畢竟很少被人威脅,現在被這個成天沒個正經的人逼著說話,想不惱都不行。
「哇哇……朱朱,你真的是太聰明了!」上官靈用扇子拍著手掌說道,眼中差點沒冒出崇拜的泡泡。
「托福。如果不是你今天好意提醒,我也猜不到。」
「咦?我有提醒你嗎?」他回答得很無辜。
「唉……」看來不說清楚今天是請不走這位少爺的,朱皞天一聲嘆息說道︰「白日,你百般強調‘九’字,證明‘九’是關鍵。而可以將‘九’與‘周’二字相聯系之事,只有九皇子與周丞相之女的婚事。」
「哈,厲害!為什麼‘三’會指九皇子大婚呢?」上官靈興致勃勃地問著。
「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第三,便是指人生四大幸事之三。」朱皞天看著上官靈故作的崇拜,冷冷地說道︰「你這個‘三’,是用來誤導的吧?」
「呵呵……哪有。」上官靈眨眨眼,笑著說。
「本來想到九皇子就一定想得到他大婚,畢竟是現時舉國大事,而你一個‘三’卻亂了我思路。要將九皇子,周卓兒以及‘三’聯系起來則是不易。」
「可你還是想到了不是?啊!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上官靈一邊搖頭一邊感嘆著說道,眼中大有江山待有才人出的興色。「如果可以,真不想與你為敵……」上官靈悠悠說著,足間輕點,便消失于幾案之上。
朱皞天深深地皺眉。
心里,在周卓兒轉身時出現的淡淡落寞,被帳外的風,吹得重了些……
皇子公主,雖說都是奉旨成婚,見沒見過自己的婚嫁對象都沒有拒絕的余地,但通常都會見上一見。現今,顯然周卓兒才是真正的周丞相之女,那假皇妃是如何隱瞞到現在的?大概,這才是上官靈的游戲重點……因為不玩平民是他的原則。
明里盯著周卓兒,實際卻是九皇子朱翰韜。似乎……與他朱皞天無關。
但,他卻時常想起這件事,即使在戰況越加緊急的現在。
「報——北路敵軍已進入海寧戰線。」
朱皞天一手撐著下巴,沉靜地看著手中地圖,沒有答話。
「王爺,再不出兵會延誤戰機。」一位衣著白色長衫,一副儒生扮相的男子開口說道。他就是上官靈口中的「無品之官」之一,皇帝派給朱皞天的戰略軍師——冷雲豐。
「……知道了。」朱皞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同時揮揮手示意他們下去。
看著披甲士兵退出大帳,冷雲豐說道︰「王爺可是另有妙策?」
「嗯?呵……」朱皞天微微一笑,臉上出現淺淺的無奈,大概是礙于王爺的面子而沒有正面回答。
冷雲豐靜靜地看著很是倦怠的朱皞天,繼而閉上眼,微微彎腰頷首說道︰「請王爺保重身體,屬下告退。」說完便轉身走出大帳。
朱皞天看著他離開,有些慵懶地深深嘆了口氣,然後拿起桌上的茶杯,手中卻傳來寒意,已經涼了啊……原來,茶水是這麼容易涼的。
他輕輕地笑了笑,繼而放下杯子,閉了眼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夜半時分,大營四周寂靜無聲。主帥帳內的燭火也燃盡而滅,而朱皞天卻依然靠在椅子上睡著。沉靜的面容帶著微微的疲累,淺淺規律的呼吸,看起來睡得很沉。
突然,一把泛著青光的刀無聲而迅速地刺向沉睡中的朱皞天。
呲!
椅子應聲而裂。
與此同時,帳營燈火通明。下一刻便沖進來十幾個士兵,手執紅纓槍對著大帳中央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眼中一愣,繼而大喝一聲雙手舉刀沖向帳門,想要殺出去。
朱皞天微微一頓,便已有幾人被他砍傷。
就在他即將移到帳門口時,一柄軟劍忽地自背後劈下。那劍落速非比尋常,勢如閃電卻無聲無息,同時帶著逼人寒氣。感到身後異樣,他不禁心底一涼。若是沖出帳門,就勢必要挨上這一劍,若不想挨劍,就不得不放棄正對帳門的最佳位置。朱皞天自然是刻意選在此時出手,無論他怎樣抉擇,結果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無法逃身。
「咳咻……」那黑衣人低聲呢喃一句,沒有閃躲地挨了這一劍。同時沖出來帳簾,夜行衣的背後滲出暗紅。他閉緊了眼,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綁了,然後帶進來。」朱皞天收劍,劍上無血。
「咦?沒死嗎?」站在一旁的張將軍驚訝地說道,那麼結實地挨了狠狠一劍,竟然還活著?
「傳三位將軍和冷軍師。」朱皞天說道,然後轉身走回大帳。他在落劍的瞬間減了力道,那一劍不是砍中人就是砍中簾子,他不想毀了線索也不想毀簾子。所以,那本就是唬人的一劍。
片刻後,三位衣著鎧甲以及一位白色長衫之人便站在了主帥營內,黑衣刺客趴在地上。此刻的朱皞天已經完全不見白日的懶散和倦怠,淺淺含笑的面容眼神凌厲。
朱皞天一身青色長衫,負手緩緩走到那黑衣人身前,看了看那緊閉的眼。已經拿掉了黑色的遮臉布,是張很年輕的臉,透著濃濃的稚氣和青澀。
「你打算,裝睡到什麼時候?」語畢,朱皞天一腳踩在他背後的傷口上,踩得挺狠。
「啊!」那少年痛得一聲大叫跳了起來,由于被反綁了雙手而失衡地跌坐在地上。
在場的人皆怔然看著這一幕,沒料到那人傷勢這麼輕,更沒料到他是裝昏。最吃驚的還是……主帥似乎心情很好。
看著那少年瞪著大大的眼,名副其實的怒目而視。
「听得懂我說話吧。」朱皞天半蹲在他面前,直視他的眼,「日本小表。」
「誰是小表!」那少年大吼出來,很有精神的樣子。
「日本?」張將軍驚訝地問道,「主帥怎麼知道他是日本人?」
「剛才他說了句日文,如果我沒听錯的話……」朱皞天笑了笑,同時回身看了看已被劈成兩半的椅子,只得繼續站著。與日寇打仗,習得一些日語皮毛對于他這個主帥來說,還是有必要的。「咳咻」這個發音,應該是在罵「可惡」……嗯,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
「王爺。」冷雲豐微微頷首,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調子說道,「可否將這少年交由屬下處置?」
冷雲豐是朝中出了名的嚴判,凡是經他之手的案子,無一不破。栽在他手上的人犯,無需用刑便可令其招供。即使有時在朱皞天看來,那些無頭公案似乎破得有些蹊蹺。
那少年頓時一僵,眼中神色驚恐,下意識地往後稍稍退了退。
「不必了,本王另有重任交于冷軍師。」朱皞天淺笑一下,輕聲說道,「煩勞軍師寫一份詳細的軍士名單,上至將軍下到士兵。包括個人籍貫。」
「是,王爺。」冷雲豐點頭領命,繼而退出帳外,依然沒什麼表情。
留下一臉呆愣的三位將軍……全部人員的名單啊……十天十夜能寫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