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廚子下人鮮少會去吟詩作賦,有那功夫不如去學些可以營生的手藝。因此卓兒這顯然是詩的東西,不禁讓在場的人都愣住了。詫異他懂得詩詞,更詫異他在快沒飯碗的時候還有心情吟詩作詞。
「什麼豆不豆煎不煎的,你說我煎豆子煎得不好?」那孫廚子滿腦子的素菜,哪里听得懂卓兒的文言文。乍一听他那幾句話,以為他在諷刺他不會煎豆子。
「走走走,找方管家去,非得讓他趕了你不可!」那孫廚子說著一把抓起卓兒縴細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哎,卓兒……」秋丫頭眼看著卓兒被他拉走,手足無措地揪著自己的衣袖。伙房中的人無不嘆息復嘆息,覺得孫廚有些不近人情,又覺得卓兒太沒眼色不知進退。這樣的人,在哪里都難以獨善其身,太奇怪也太特別了。
被抓著疾步快走的卓兒沒功夫看沿途的風景,只覺得走了好久,這王府的宅子不比他家的小。最讓人詫異的是,無論看到哪里都是滿眼的綠色,沒有半點奼紫嫣紅。
「方總管,方總管……」那孫廚在後院大喊著,不知道總管在不在房間,也不便貿然進去。
「什麼事大喊大叫的?」方總管開了門出來,「王爺的書房就在隔壁,要是吵了王爺閱公文,我扣你薪水!」
「是,是……」那孫廚立刻降低了音量,「總管,這小子盡在廚房給我搗亂,您趕緊送走這菩薩吧,我那小廟供不起。」
「怎麼了?」方總管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無語的卓兒,原來是那個乞兒啊。
「有他在,我是沒一天安生日子,他毀的東西快值我棺材本了。」孫廚子一臉的苦相。
「棺材本?一張草席要不了幾個錢,至于嗎?」方總管撇撇嘴說道。想來是這小子哪里開罪了他,仗著自己在王府的資格老,便想趕人了。「喂,放手啊,還抓著?」
「啊,是。您不知道,」孫廚子這才意識到自己始終抓著卓兒的手臂,「他竟然說菠菜可以連根吃,說我煎豆子煎得太急,煎不好!您說我這干了十來年的素廚了,臨了還被一個黃毛小子貶低,我屈得慌……」
「得了,你可別在這訴苦,我沒功夫听。卓兒是王爺親自領回來的人,要退也得王爺點頭。」方總管說著就要轉身,然後想了想,又回頭問了一句︰「卓兒,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害孫廚子賠了錢和說菠菜根可以食用是真,說他豆子煎不好是假。」卓兒回答道,眼中深邃,沒有絲毫的委屈之情,那眼底的各形水族緩緩隨光影游過。
方管家不禁微微一顫,周身泛著淡淡的寒意。奇怪,自己有功夫底子,怎麼這點寒氣都擋不住。竟然泛起寒顫來了……「哦?這可有趣了,孫廚,你怎麼解釋?」他雙手環胸問道。
「哎?你小子沒種,明明說什麼豆子煎得急,所有人都知道我掌素菜,現在倒不承認了!」那孫廚一臉的紅光,被卓兒那不急不徐的口吻逼得有些急,他怎能這麼不動聲色地說謊?
「我說的是‘煮豆燃豆箕,豆在簸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並非說你煎豆子的技藝如何。且我來這五日,並未見你煎過豆子,自然不會妄加評判。」卓兒淡淡地說道,臉上神色自若。
與此同時他抬眼看了看天,冬日的天空深遠而明淨,透著淺淺的仿佛凝固了的藍。天很高,也很美。也許,正是因為它高,高到無人可及,所以才美。美得神秘,美得隨意,美得無法無天!思及此,卓兒不禁笑了笑,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
天外是否亦有天呢,否則對于天的「無法無天」會是怎樣的境界?
方總管定定地看著卓兒的臉,看著那雙讓人無法忽視的眼,半晌才回神。他清了清喉嚨,說道︰「嗯,我去和王爺說說,由王爺定奪吧。」他已經不記得卓兒剛才說了什麼了,不,他根本就沒有听見他在說什麼。有著這樣一雙特別的眼,定然會有奇特的人生吧。他有些明白王爺會揀他回來的原因了。
叩叩!
「進來。」門內傳來沉厚的嗓音。卓兒微微抿抿唇,跟著方管家走進這扇門,門內有他好奇了許久的朱王爺。
出現在眼前的是雪白牆壁上的幾幅字畫,裝裱精致且筆法硬朗,俊挺的筆鋒勾勒出渾然的浩然,那勁道顯然不同一般。好書法!
「王爺,伙房的孫廚子……」
「孫廚,卓兒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了。你先回去。」朱皞天坐在桌後,打斷管家的話。他沒有抬眼,依然看著手中的公文。想來門外的那些話他都听見了,也很快下了決定。
「啊?王爺,這……」方管家一臉的愕然,很意外王爺會做這個決定。他听見他們的對話不稀奇,習武之人听力自然好過旁人數倍,進來通報也不過是做給孫廚看,免得他心有不甘罷了。沒想到王爺真的要趕卓兒走。
「你先帶孫廚下去,我有話和卓兒說。」朱皞天依然沒有抬頭,因此他沒看見孫廚的一臉得意。
「哦……」方管家模模鼻子,只得和那廚子一起退出房間。
看著那一臉橫肉的廚子樂得開了花,方管家冷聲說道︰「王爺听見你說的話了。」
「咦?」笑容僵在孫廚的臉上。
「你這個月的薪水嘛……就不用領了。」說了吵著王爺就扣他薪水的,所以方大總管扣得很干脆,說完他便大步走開去,留下癟著嘴欲哭無淚的孫大廚,心中再次認定那卓兒是他的散財童子……
听見屋外人的對話,朱皞天不禁搖頭笑了笑。有些意外方靖會公報私仇,看來他對卓兒挺有好感的呢。
起初會揀他回來,僅僅因為他的眼很特別,也許還有一絲好奇吧。何以一個乞兒會有如此凌厲的眼神和倔強的舉動。不曾想過他會識字懂詩,放在伙房似乎是浪費了些。所以他才說孫廚不會再見著他,可惜方管家會錯了意,可憐孫廚的薪水了……
朱皞天抬頭看看眼前的人,只見他依然看著牆壁上的書畫。略顯清瘦的身材,白淨清秀的面容,很平凡的長相。那身子較男子而言,似乎太弱了些……
「你姓什麼?」朱皞天輕聲問道。
卓兒聞言,微微一怔。繼而走到桌前,看著朱皞天笑了笑,回答道︰「回王爺,我現在沒有姓。」
他眼中的光影淡了,眉宇間透著淡淡的憂郁,卻是一瞬即逝。然而這一瞬卻無法逃過朱皞天的眼。現在沒有姓,那麼就是曾經有。若生來就是乞兒斷然不會有「現在」一說。果然,卓兒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他並非普通的乞兒。剛才那些話明顯透著文人之風,想必是常年受教之人。而且,他回話的時候說了「回王爺」這三個字,證明他在大戶人家逗留過,懂得大戶人家的規矩。那麼,他應該是顯貴出生。
「卓兒,本王是否幫得上你?」朱皞天靜靜地看了看他的眼,然後說道。他說得很小心,僅僅只說「是否幫得上」,並不是一定會幫。他只是想要知道他背後的故事而已。是天生對人生如此雲淡風輕,還是經歷了什麼巨變而無法對生活瑣事動心動性。
「回王爺,王爺幫不上。」卓兒笑了,笑得很輕很淺,笑得似有似無。仿佛還帶著微微的無謂,讓人想到狂風中泰然自若的垂柳,一直隨風而安,卻又無動于衷。生活的波浪似是無法激起他的心緒思潮。
他的心,在別處……
「你識字?」
「回王爺,是的。」
「以後,你就是本王的書童。同時還要伺候本王生活起居,你可做得到?」朱皞天笑著說道,帶著些許玩味。他對這個卓兒產生了好奇心,想要一探他背後的故事和內心的世界。卓兒這樣的人是特別的,雖然他站在眼前說著話,目光卻透過現實而游離在別的地方。現實的變化和風波似乎無法讓他傾注心力,但那日他分明為了一位老人與人大動干戈。本以為那老人是他的親人,但他來了五日卻不曾提及那老人。
的確很特別……
「回王爺,卓兒會盡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低垂著眼,讓人看不見那眼底的波光,也看不清那虛恍的思緒。
「卓兒,街市之中的那位老人可是你親屬?」
「回王爺,不是。他給了卓兒一口飯吃,卓兒自當維護他。卓兒為他挨了打,為他流了血,恩情已報,無需掛念。」他知道他想問什麼,索性一並答了。
朱皞天有些怔然,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老者有恩于卓兒,他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卓兒可以這樣化解恩情,消去掛念。曾經幾乎用生命去堅決維護著的人,竟然可以這樣了結情意。
不,這不是情意,僅僅是債!
他還的不是情,是債。旁人給他的也不是情,對他來說,是債!
朱皞天深深地看著卓兒的眼,那眼中仿佛藏了另一個靈魂似的,霎時,他頓感寒意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