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付了車資、正打算開啟車門的同時,施文琪的動作突然僵住。
就在那兒,就在公寓一樓的門前,她親眼看見顏儒孝摟著一個年輕女孩的腰,低頭有說有笑。
她傻了,徹底傻了。
「……小姐?」司機疑惑,喚了她一聲。
「那個……」施文琪回過神來,如同久溺過後的第一口氣說︰「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在這里等一下嗎?你可以繼續跳表……」
說到這里,她哽咽,無法往下接話。
司機感到有異,循著她的視線往左側望去,看了眼那一男一女,或許他已理解了來龍去脈,便不再多說,只是靜靜等待著。
看著顏儒孝和那個女孩難分難舍的模樣,施文琪簡直不敢相信——那女孩看來就像是個大學生的年紀,他怎麼能夠如此囂張?
直到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了,那女孩才揮手道別離去,還不忘在顏儒孝的臉頰上留下一吻。
然後她看著儒孝上樓。
「司機,不好意思。」她吸了口氣,抿抿唇,回過神來。「這樣……還要再給你多少錢?」
或許是同情,或許是因為美色,司機搖了搖頭,沒再向她多收任何一塊錢。
提著那袋特地為他帶來的「鼎泰豐」,踩在那熟悉的階梯上,施文琪腦中只剩空白一片,似乎連對方的五官都想不起來。
她按下門鈴。
在心里默算著秒數,顏儒孝掛著笑容來應門,卻在看見她的同時僵了微笑。她打賭,他一定是認為按鈴的人是剛才那名年輕女孩。
「你、你怎麼……」顏儒孝的表情頓時變得尷尬,那笑容看在她的眼里,無疑成了一種心虛。「不是要你早點回去休息嗎?怎麼還過來這里?」
施文琪看了他一眼,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微笑。
「我幫你送晚餐過來。」語畢,將塑膠袋遞向前。「這家的小籠包很有名,你吃吃看。」
或許是她的笑容讓他松懈了神經,他的表情已不再那麼僵硬,而是開了門要她進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股清香,那味道不屬于他,也不屬于她。
她的心突然墜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背對著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無法裝瞎。
顏儒孝不是傻子,他先是一愣,立刻明白了對方指的是什麼。他從容地將塑膠袋給放到桌上去,直視著她。
「文琪,我一直都想找機會跟你談……」
「你根本不打算告訴我吧?」施文琪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情緒已經壓抑不住。「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你一直說要課後留下來‘照顧’學生開始嗎?」
「你冷靜點,別這樣子大吼大叫。」他試圖阻止她。
「冷靜?你還有臉叫我冷靜?」
「你就是這個樣子!」顏儒孝似乎也不想再來紳士那一套了,揚起嗓子,絲毫不打算認錯。
「從來不肯了解我的生活,只淨顧著說你自己的事。每次一見面,你就只會說著去哪里血拼、去吃了什麼山珍海味、哪一國的名牌很便宜,你了解過我在教的東西嗎?」
瞬間,一切的過錯全落到了施文琪頭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原來,他一直是這麼看待她的?原來他一直當她是個如此膚淺的女人。
「你怎麼能說我不想了解你?」她顫抖著聲音,再也無法保持幾秒前的氣勢。「那些東西我不懂,難道你要我裝模作樣地跟你高談文學嗎?」
「少拿不懂來當借口,我看你根本無心想了解。」
他別過頭去,坐上了沙發,那不耐煩的模樣讓她覺得好陌生。突然,她終于明白為什麼對方始終遲遲不肯正式談論結婚的事。
「所以,你其實不想和我這麼沒有腦袋的女人一起生活,是嗎?」眼淚不爭氣地落下,她立刻伸手拭去。
面對她的自貶,顏儒孝毫不憐惜。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還要我辭掉空姐的工作?為什麼你要——」
「別推到我頭上來。」顏儒孝打斷了她的話,反駁得無情。「我想你自己也知道,三十歲當空姐已經快不行了,我不過就是你辭掉工作的借口而已。我說得沒錯吧?」
這樣殘酷的指控,讓施文琪完全失去了反擊的力氣。
「辭掉空服員,再隨便找個輕松的工作,之後嫁人過著無憂無慮的少女乃女乃生活,你是這麼打算的,沒錯吧?」
「不要說了。」這是她唯一還能夠說出口的話,唯一她還能夠緊緊抓在手上的尊嚴。「你的意思已經夠清楚了。」
留下了這麼一句,施文琪轉身走出屋外,不再掙扎。
回家的路上。她淚流不止。回憶起整個交往的過程,那並非是舍不得過去的付出,而是對未來的絕望。
她在被窩里流了一夜的淚。
天明之後,還心痛嗎?她其實不確定,只是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支離破碎,什麼也沒有了。
「是,真的很抱歉。」
棒天,一雙腫得核桃般大的眼楮讓施文琪沒有勇氣踏出門。「不好意思,才剛報到就請假……」
她頻頻向電話彼端的主管道歉,用長「針眼」為由。
而後通話結束,意識被拉回了當下——這個只有她獨處的私人空間。突然間,毫無預警,昨夜的情景排山倒海般朝她襲來。
施文琪鼻一酸,視線又模糊了。
雖然顏儒孝嘴上沒說,但他的一字一句卻已把她貶得體無完膚。想當初剛交往沒多久,他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我好幸運,能讓你這麼出色的女人看得上眼」、「如果能把你娶進門是我的福氣」。
如今回顧以往,每一句情話都成了笑話。
回憶至此,眼淚再也憋不住,施文琪終究還是放聲再次大哭一回,直到手機響起,她抽抽噎噎拿來手機看了一眼。
上面顯示著「葉思璇」。
「思璇……」她接起電話,壓抑著哽咽。
「文琪?」彼端傳來輕快的嗓子。听著那一端的背景聲音,肯定是在機場。「怎麼你听起來好落魄?干嘛呀?新工作這麼快就把你操壞了?」
葉思璇是她在航空公司里將近六年的同事,如果說有一個人是最舍不得施文琪離職的話,那麼肯定非她莫屬。
而正是這一句話,讓她仿佛被人踩到最痛的地方。
「思璇……他……」施文琪再也無法偽裝,對著手機哭泣出聲。
對方似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發泄給嚇傻,先是頓了幾秒,才忙著追問︰「怎麼了?你怎麼了?慢慢說啊。」
「我……我……」施文琪抽來幾張面紙,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昨天,我下班之後跑去儒孝他家,然後……」
憶起那幾乎要撕碎她心的畫面,她停了下來,深呼吸了幾回,才繼續道︰「我看到他摟著一個女生,很年輕的女生。」
「啥咪?不會吧?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像是要化解這一股凝重氣氛,葉思璇在彼端故作輕松地笑了幾聲。「然後呢?你沒上前去打招呼、問個清楚?」
「然後我……」她抽來了面紙,拭去淚水、鼻水。「後來我上樓去跟他攤牌,他竟然說,我只是個會聊名牌的女人,所以他沒辦法跟我這種人……」
話還沒說完,施文琪便忍不住哇的一聲又哭了。
「好好好!你先冷靜點,我現在馬上過去找你。你在家吧?」
施文琪只是點頭。
然而在電話里的沉默也能讓葉思璇明白了答案。「你等我一下,我攔個計程車就過去。」
「你剛飛回來?」施文琪似乎可以看見對方拖著行李、走出機場的畫面。
畢竟那樣子的畫面也陪了她好多年。
「對,我剛回來。你吃飯了沒?我帶點東西去給你。」
「不用了,我什麼也不想吃。」
而後她們各自掛了電話。
雖然施文琪表明沒有胃口,但一個小時過後,葉思璇還是提著大袋小袋食物出現在她家門前。
「我不是說我不想吃嗎?」
葉思璇沒有搭理她,倒是被她那憔悴的模樣給嚇到。在她的記憶里,施文琪總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可現在眼前的女人卻是一臉倦容、毫無生氣。
「我的天……」她怔怔地放下袋子、將行李隨意擱著,伸手去模了模施文琪的臉。「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出一張嘴就把我變成這樣了。」在這樣的時刻,施文琪唯有苦笑、自嘲,才能夠找到那讓自己保持冷靜的間縫。
「你看吧、你看吧!我早說過搞文學的男人都很風流,你還傻到為他辭職。當初我苦勸你半個月,然後咧?連理都不理我。」
「……你是特地來損我的嗎?」施文琪睇著她,擤了一把鼻涕。「都這種時候了,你竟然還忍心對我落井下石。」
葉思璇冷笑兩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關心是一定有的,但我還是得讓你知道你有多笨。」
施文琪笑了出來。「是是,你最好了。」
也許是因為房子里有了另一個人陪伴,她心里頓時放松許多,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愁苦。
「喂,說真的,」葉思璇忽然喚了她一聲,這回語氣正經了不少。「既然事情都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你要不要考慮回航空公司上班?」
施文琪卻笑了出來。
「你在開什麼玩笑?公司那邊想換年輕的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讓我回去?」
「轉地勤啊。」葉思璇眼里依稀燃起了光芒,好像對方已經接受了她的提議似。「你想想,轉地勤薪水也不低,工作也不像空勤那麼累。」
施文琪靜靜的,腦中還停留在一片混亂的階段。
「我再考慮看看好了……」她並不排斥新工作的環境,甚至漸漸喜歡上那里的人。「畢竟我才剛進去沒多久,突然就這樣子離開也不好。」
「你在說什麼鬼話!要走當然要趁早啊。難道你想要等到人家把工作全交到你手上,你才打算拍拍走人?」
一听,覺得她說的也頗有道理。
然而她卻無法不去想起那些同事對她的照顧,尤其是陳詩蘭這位前輩。當然,她也毫無理由地想起了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或許是讀出了她眼底的猶豫。
「算啦算啦,那種事情你慢慢考慮就好,」葉思璇出聲,先給了她一道台階下。「先吃吧,我剛才在巷口買了兩碗牛肉面,再不吃的話都要糊了。」
「她今天沒來?」
將近中午的休息時間,伍維光拿著一張紙,走到了施文琪的座位,卻發現位子上空蕩蕩的。
所以他看著後方座位的女人,冷冷問了一句。
「嗯?你說什麼?」陳詩蘭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目視著對方。「不好意思,我剛才沒听清楚,再說一次?」
伍維光先是吁了口氣——怎麼這個部門的女人耳力都不太好?
「這個人不干了嗎?」他看著施文琪的座位。
「啊?」陳詩蘭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哪有不干?她只是今天生病不舒服,請一天假而已。」
伍維光不知道這句話的笑點在哪里,仍然面無表情。
似乎覺得自己把氣氛搞尷尬了,陳詩蘭的表情漸漸僵硬,而後她突然站起身來轉過頭去,也轉移了話題。
「欸,十二點了,你們今天要去哪吃?」
听她這麼喊,伍維光抬起手看了表上的時間——正好十二點。
這倒是意外了,通常這個部門的女人總是握有「特權」,可以比別人提早出去吃飯,也可以比別人晚個半小時回來。
而這一切的「特權」,來自于她們的美貌。
然後,幾個女人邊說著懷念哪一家店的雞肉飯,邊往辦公室的出口走去。
伍維光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表單,聳肩,就這麼把表單給擺在鍵盤旁邊,並且留下一張字條之後,便跟著那群女人的腳步離開。
電梯來得有點慢,所以他只好與公關部的女人們擠進同一部電梯里。
他不喜歡這種時候,雖然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歡這樣子的巧合。不喜歡的原因,只是因為他過敏,對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毫無抵抗力可言。
于是他窩在電梯里的時候,偶爾會試圖憋住呼吸,然後逼不得已地聆听她們討論名牌、討論保養品。
他不是听不懂,只是不喜歡這個話題。
「啊對了,施文琪今天怎麼沒來?」
「對嘛,我還以為她來個沒幾天就不想干了。」
「你也這樣想?我整個早上都在猜她是不是不屑來我們公司。」
話題突然落到了一個不在場的第三人身上。
「搞不好她是因為覺得我們太無趣,」陳詩蘭插了一句話。「你想想,人家當空姐當那麼久了,哪會看得起我們這種小小的公關?」
「對、對!她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很做作,笑得超假。」
「空姐咩,你要體諒人家,她以前可是那樣對著客人笑一整天呢!」
「然後啊……我跟你說,她還會跟我裝熟,明明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還要對我裝親切。」
「我超討厭她那種做作的微笑,我看她還以為全公司的男人都哈她,你都沒看到她在跟那些業務聊天時的嘴臉。」
「不是說要結婚了嗎?還在那里跟男人打情罵俏。」
一人一句,沒完沒了,就像是開了就關不了的話匣子。
伍維光竟然忘了要憋氣。
突然感覺胸腔內一陣騷癢,他忍不住咳了出聲,也打斷了女人們的話題。她們全都回過頭來盯著他瞧。
幸好這時電梯正巧到達一樓,門扉開啟。
「所以呢,你們到底決定好要吃什麼了沒?」其中一人立刻把話題轉回最原始的目的。
出了大樓的正門,伍維光朝著和對方相反的方向走。
他的耳力很好,仍然可以清楚听見她們的對談。
「唉唷,你干嘛在那個人面前說這種事?」
「那有什麼關系?我看他也很討厭那個女人。」
然後聲音漸漸遠去,伍維光輕輕嘆了一息。
曾經,他也是活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女人堆里,但那卻是他極度不願意去回想的一段記憶。
即使他向來低調得就像是牡丹花下的雜草,也從來沒去在意過旁人的無情批評,他最痛恨的,不過就是欺騙、是虛偽,沒有別的了。
一張美麗可人的臉蛋突然浮上他腦海。
他苦笑。
原來過了這麼久,回想起來卻依然可以感覺得到痛楚。他的確太天真,天真到以為自己早已經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