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了。
而且是落荒而逃。
她跳下車之後,故作灑月兌,連頭也不回、連一聲bye都沒說,直到走過了兩條街,她才緩下腳步。
心髒不知道是因為疾走而狂跳,還是因為他。
最後她停住了腳,果然站在紅綠燈下。離打卡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可是她竟不怎麼慌,不怎麼急,不怎麼趕。
四周車水馬龍,吵雜喧囂,她的世界卻異常地安靜。她的感知,仿佛還停留在昨天的那一記唇吻之上。
是啊,不過就是個吻而已。
又不是初吻,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何需在意?反正自己也挺樂在其中的,不是嗎?既然自己也享受到了,代表自己並沒吃虧,那麼……為什麼心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一個大洞,任由鮮血汩汩涌出?
她記得高中畢業那一天,幾個好姐妹為了慶祝,相約到Pub去狂歡。
那時候一個帥哥前來搭訕,禁不起眾人起哄,兩人也是嘴對嘴親了一下。
是啊,那沒什麼的。
沒什麼的……
思及此,她眼眶一熱,視線模糊了些。
其實,她明白那是不一樣的吻。葉東旭的吻讓她痴迷,讓她像是醉了一樣攤軟在他懷里︰他的吻讓她失眠,他的吻讓她只稍一回想起就會心醉神迷。
所以這怎麼會是一樣的?
突然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回過神,伸手急忙拭去眼角那幾乎溢出來的淚珠。
有那麼一瞬間,她錯覺以為是葉東旭打來的,但是下一秒她嘲笑自己傻。
「喂,您好。」她接听,吸了吸鼻水。
「梁小姐嗎?」是個男音。
「是,我是。您哪位?」
自從當了業務之後,只要有陌生人來電,她便一副好像撿到錢一樣。
唯有此刻,她沒了那個心情。
「我這邊是金律師事務所,」像是要提醒她似的,對方補述︰「上次約好今天下午要簽約,還記得嗎?」
原來是那群打算賣房的律師團。她振作起精神,揚起笑容,讓自己的聲音听來雀躍一些。「是,我記得。怎麼了嗎?」
八成是要拖延,或是取消。
反正她已見怪不怪了。多虧了葉東旭,今天的她刀槍不入,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客戶可以傷害她任何一根寒毛。
「是這樣的,我們原訂早上的會議已經延到下午。」
丙然。
「好,我知道了,那我們就另外再--」
「所以可以請你上午就來簽約嗎?」
「好的,我……」嗄?什麼?是她听錯了嗎?「不好意思,您剛才說……今天上午過去?」
「是的。你在時間上方便嗎?」
白花花的鈔……不,是一張張的專任契約書仿佛在她面前跳著舞。她輕咳了聲,笑道︰「當然方便,當然。現在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馬上就過去。」她笑了開來。
兩人在電話里又交談了幾句之後,相繼斷了訊。她收起手機,吁了一息。果然老天爺還是仁慈的,至少在她心碎了之後讓她終于遇上了一件好事。
幸好她隨時都會在手提袋里放個幾份合約書……
呃,等等。
她的手提袋呢?手提袋呢?她左顧右盼,然後頓住回想。那手提袋似乎在葉東旭的車上……
理解了這個事實之後,她仰首,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她怎麼會這麼白痴!瀟灑帥氣地講了那些話之後,還不是要回頭去找人家拿回自己的東西。
也罷,那不重要。
她深呼吸,抬手攔下一輛計程車。當務之急,是回店里去拿合約,然後趕去簽回那間房子來賣。
她又織起了女強人的美夢。
是,她不要戀愛了,她現在沒時間談戀愛那種東西。接下來,她要努力往上爬、她要繼續愛錢,她不要戀愛了。
回到了快炒店里,葉東旭將她的手提袋放到櫃子上,為了避免它被油煙燻著,他月兌下夾克,輕覆在上面。
然後他轉身去洗了洗手,從冰櫃里拿出肉品,開始準備今天的食材。
他慢條斯理地將牛肉和豬肉洗淨,切片或切絲,再將青菜洗了幾遍,切段,接著將去殼的蝦仁挑沙完畢。這些每天都要做的雜活,他熟悉到幾乎成了本能動作,只是今天做來卻異常礙手。
梁若穎的面容總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浮現他腦海。
尤其是那雙受了傷的眼神,以及那抹故作無謂的傻笑。他一直想起來,他沒辦法不去想,即使是強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其它不相干的事,最終腦袋也只是變成了一片空白。
簡直就像是遇上了電腦病毒。
為了不讓病毒繼續執行,只好自暴自棄地干脆把電源關閉。想了想,他苦笑了一笑,這真不像他的作風。
「帥哥,營業了沒?」
突然,背後一聲男嗓傳來。
他的思緒被打斷,回神,轉身正要揚起職業笑容。「不好意思,還在準備申,可能要--」
然後他住嘴了。
是金士成。
他一下子楞住,居然連金士成都親自登門拜訪,這些人真這麼閑嗎?他們跑不累,他自己都先煩了。
「怎麼又是你?」他暗嘖,回過頭去繼續忙他的。
金士成冷笑兩聲,道︰「什麼「又」?老兄,我今天才第一次來,好歹你也表現得熱烈一點吧。」
「沒差別,反正你手底下的爪牙我一律視為是你本尊。」
「真過分,居然說他們是爪牙。」
冷嘲熱諷絲毫影響不了金士成,他掛著微笑,在狹小的店面里四處看了一看,便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有什麼好吃的可以推薦嗎?」
听了,葉東旭瞧了他一眼,準備食材的工作被打斷,既是不悅也是無奈。于是他吁口氣,道︰「我現在只能給你最簡單的炒肉絲、炒牛肉那些。」
「那就這些吧。」
語畢,金士成閉上了嘴,安安靜靜地翻著桌上的報紙。
他翻了翻社會版、翻了翻國際新聞,葉東旭則是抓了一把牛肉絲、一大盤的青菜,先後丟到鍋里去熱炒。
這感覺真是他媽的詭異。自己的前老板就坐在背後,西裝筆挺地等他端上一盤蔥爆牛肉--更何況現在才早上九點半,什麼樣的人會在早上九點半跑來吃快炒?
一會兒之後,他上菜,然後在金士成的對面坐了下來。
「我就直說了吧。」葉東旭道,反正彼此都不喜歡浪費時間。「不管你打算再叫誰來都一樣,我不會回事務所。」
金士成放下報紙,瞟向他,笑了一笑。
「我有說要叫你回去嗎?」
「不然你來干什麼?」他的臉上毫無笑意。
「我只是路過,就順便進來嘗嘗你的手藝而已。」
聞言,葉東旭這會兒倒是笑了出來。最好他會是路過、順便。「你當作我是現在才認識你?」
金±成先是掛著笑容,不語。半晌過後,他取來筷子,夾了一條牛肉絲送進嘴里,嚼了嚼。
「嗯,好吃。」他給予贊美。「你如果不去打官司的話,一定可以當個很出色的主廚。」
「我現在不就正在做了?」莫名其妙。
「可是,」果然有但書,金上成又夾了一條。「你還是適合打官司。」
沉默一陣,他繼續道︰「廚藝在你之上的人滿街都是;可是打官司,你比誰都行。」
「那還真是謝謝你的鼓勵。」葉東旭翻了個白眼,就要離座。
「這里有個價錢。」
金士成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模進西裝內側的暗袋里,拿出一張字條。「昨天晚上有個人來我辦公室,開了一個價,說指定要找你辯護。」
葉東旭皺了眉,指定要他辯護的人多如牛毛,這不是新聞了。
「是嗎?真奇怪,我怎麼一點都不驚訝。」
暫且不理會他的冷言冷語,金士成將字條擺桌上,食指一按,滑到了對方面前。
「這是對方的開價。」
看著字條上的數字,葉東旭楞了幾秒。隨後,他很快地醒神。「這麼好的價錢,你自己吸收就好了,事務所是沒人才了嗎?」
「對方要的不是減刑,也不是緩刑。」金士成向前傾了些。「對方要的是無罪。目前無罪的全記錄只有你而已。」
听了,葉東旭笑了出來。
「你們太看得起我了。我才打過幾年官司?三、四年和三十年的記錄怎麼能放在一起談?」
見他絲毫不動心,金士成一對粗眉微微蹙起。「你听好,對方是東電的大老板,你知道這新聞吧?」
--原來是小開性虐女友案。
「他不想冒這個險。」對方繼續說道︰「他昨天說得很明白了,他要的是一審就能無罪判決。這新聞對公司傷害很大,他只希望盡快解決掉。」
「那她呢?」葉東旭突然開口。
「……你是指什麼?」金上成不解。
「那個女孩子。」他嘆息,語氣平靜︰「那女孩受到的傷害就不大嗎?」
金士成一楞,這家伙哪時會開口談道德了?
「總之你考慮考慮,這價錢不是年年有的。」他從口袋里模出那只Dunhill皮夾,付帳。「過兩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最討厭有人對他說些什麼道德正義的東西。
然後他提起公文包,撫了撫西裝。
「哦,對了。」他故作閑聊般地問道︰「話說回來,你這手藝去哪學的?」
他記得過去幾年間,葉東旭幾乎是天天睡在辦公室里,哪來的閑情逸致去學什麼烹飪?
葉東旭看了看他,也站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態。
「我爸教的。」
「你爸?」這答案讓金士成有些意外。
包精確地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從葉東旭嘴里听到「爸」這個字。
「我爸就是快炒店的師傅。」
「真的?」金士成揚揚眉,順著往下問道︰「所以你爸現在退休了,把整間店交給你?」
被這麼一問,葉東旭靜了靜,才道︰「不是。他現在人住在屏東的一間安養院里。那里環境還不錯。」
听了,金士成牽牽嘴角,沒打算繼續扯這個話題。
「好吧,那就先這樣,拜托你好好考慮。」
語畢,金士成離開了,留下了一攤爛情緒。
看著那盤只被吃了兩口的炒牛肉,葉東旭突然有些惱怒,卻也有些空虛。他想起了父親當初在店里忙得團團轉的身影。
那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此刻他卻覺得很遙遠。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在意。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如此的內疚、自責。如果不是他,父親的攤子不會被那些激進分子砸毀;如果不是他,他們一起同住的老公寓不會被人噴上不堪入目的字眼。
一開始他還會試著提起告訴,直到後來,他自己也懶了、隨便了;至于父親,則總是苦笑以對,甚至以休養之名,搬到了台灣的最南端。
案親說︰「安養院不錯,反正都是老人家,有伴我才不會無聊。」
當時他沒有懷疑父親的話。而現在,他卻對那句話的真實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強烈質疑。甚至他漸漸開始認為︰當時的自己只是因為怕麻煩,所以選擇性地相信--父親是真的想去安養院。
「我來拿我的手提袋。」
听見她的聲音,葉東旭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一時之間突然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幾秒之後,他才回神過來,連忙在身上草草拭干雙手。「我剛才還在想說你沒來拿怎麼辦。」
他尷尬一笑,轉身從櫃子上取下那只提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