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今天就先畫地圖吧。」
簡單交代一句之後,女人吁了口氣,顯然打算繼續自己的工作。
「……地圖?」
听了,梁若穎困惑。什麼地圖?
「嗯,就地圖。」女人蹺起腳,兩條美腿交疊。「把這附近的社區、路段、學校市場那些,統統畫成地圖。」
「喔……」梁若穎點了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雖然口頭上是答應了,可她腦袋里卻毫無頭緒。
畫地圖?從哪里開始畫?又該畫到哪里?她有些彷徨不安,從內勤轉外勤果然還是太勉強嗎?
不,不對。她甩甩頭,甩去膽怯的情緒--只不過是畫地圖而已,有什麼困難的?全台灣有多少出色的房仲經紀人也是從內勤職務轉換跑道,那麼,別人做得到,她也應該要做到。
嗯,沒錯,她應該要做到。
頓時她又充滿了爆表的戰斗力。她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從影印機旁拿來幾張白紙,然後從瀏覽器里進入GoogleMap。
地圖是吧?那還不簡單。
她卷起袖子,提起筆就要畫下。
「你在干嘛?」
女人刻薄的嗓音傳進了耳里。
梁若穎頓住,拿著筆的動作僵凝在空中。她回頭,一臉莫名。
「就……畫地圖啊……」不是嗎?
「誰叫你這樣畫地圖的?」女人皺了眉頭,透露了她的不耐煩。
梁若穎被這一罵,瑟縮了下,想起上一次被這樣訓話,大概是高中時候吧?
「不好意思,我沒經驗……」她放下筆,站了起來,恭恭敬敬欠了身。「請告訴我該怎麼畫……」
「嘖。」女人打舌,眼神里像是在說「照顧小孩真麻煩」。
「帶著紙和筆,」但是該做到的還是得做到,畢竟是店長的交代。「騎車出去繞,沿路把門牌號記下來,還有社區的名稱、市場、學校……所有的地標,反正把你看得到的都畫進去。」
听了,她有些傻眼。
「可是外面正在下大雨……」而且是很粗很大顆的那種雨。
「那是你的事。」
女人悶哼一聲,別過頭去,嘲笑道︰「如果你連淋雨都要嘰嘰歪歪,那你不要來干這一行了。」
這句話簡直比外頭的雨勢還要猛,像是一盆冰冷冷的水直接從她頭上淋下,而且毫不留情。
她喉頭一緊,自覺委屈。她抱著熱情來這里工作,卻被當條狗似斥責,她怎麼能不受傷?
可是念頭一轉,如果她在第一步就退縮了,她又憑什麼說自己滿懷熱情?
「是,我知道了。」她吸氣,抬起頭來。
「知道了就不要一直站在這里。」女人睨她一眼,眼里全是輕蔑。「我有自己的業務要跑,為什麼我要浪費時間帶你這種新人?」
看樣子這項指派工作並非個人意願。
梁若穎暗暗唉了一聲,掉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難道接下來的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她都必須跟著這個女夜叉學習嗎?
噢,天哪……
年薪百萬、年薪百萬、想著年薪百萬!
她開始幻想著整間套房堆滿千元鈔票,或許,那畫面可以助她克服對女夜叉的恐懼。
然後她帶著四、五張A4白紙,一支2B鉛筆,踏出了店面。
雨水淅瀝嘩啦不停從灰色的天空落下,梁若穎走到騎樓外緣,抬頭望去,然後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天氣,她怎麼能畫地圖?地圖又怎麼能不被淋個糊爛?
可是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人家要她畫,她又怎麼能不畫?
于是她嘆了口氣。她想,騎車肯定是行不通,不如就用走的吧!至少順著騎樓走,還能保護這幾張紙能不被淋濕。
有了結論,她左右瞧了瞧,最後決定往右邊走。
快炒店的店面不大,甚至沒有招牌。
「請問……」
梁若穎探頭,看見那疑似老板的男人正坐在用餐桌前,低頭讀著報紙。
他的穿著和白天時沒什麼太大的差異,是一件簡單的帽T、一條沾了點污漬的帆布褲。他閱報閱得出神,似乎沒听見她的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她提高了點聲量。
總算,他听見了女人的嗓音,倏然抬起頭來。
「哦,是你。」他同時揚起了微笑。
「嗯,我下班了,順道過來還雨衣。」她也回了一抹禮貌性的笑容,然後走向前,將折得整齊的雨衣遞上。「謝謝,不好意思……」
「不會,小事情而已。」男人接過手,又問︰「要吃點什麼嗎?你吃過晚飯了沒?」
「啊,我都忘了……」她現在只覺得雙腿幾乎殘廢,哪還記得什麼餓不餓的問題。
「我就知道。」男人笑得了然于心。「你們店里業務量算多,那些人常常一忙就直接忙到下班才有時間吃飯。」
下班,指的是晚間十點。
「原來這麼操勞啊……」她干笑了一笑,抬頭看看牆上的價目表。
「錢難賺,不是嗎?」他站起身,拿起深藍色的圍裙掛上了頸。「所以想吃什麼?」
她抬著頭,計算著這個月的基本開銷,還有銀行帳戶里的余額,又想到從現在開始手機費可能會大增,還有她連冬天用的棉被都還沒去買,寒流來的時候搞不好會凍死……
「那,蛋炒飯就好。」五十元,便宜又大碗。
「炒飯就好?」男人皺了皺眉,問︰「要不要再來一盤青菜什麼的?」
「不用,炒飯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她拿來報紙隨便翻了翻,老板則開伙去了。她拿到的是影劇娛樂版,可她卻讀得不怎麼娛樂。
她,覺得有些浮躁。
想著想著,她放下了報紙,從手提袋里拿出那四張A4紙。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地圖,標記著每一條路名、每一個社區的名稱,可是女夜叉說--
哦,後來她得知了對方叫作「柯晏玲」,那晏玲說了,這樣的地圖簡直是垃圾,一點用處都沒有,于是扔在地上,要她隔天一大早再去重畫一份。
所以她,覺得有些……受創。更糟的是,她無法確定明天不會再受到更夸張的傷害。
「喏,炒飯。」
突然,一盤香噴噴、冒著白霧的炒飯遞到了她面前,外加一盤綠油油的玩意兒。「還有炒空心菜。」
「嗄?可是我--」她一餐的預算只有五十元,如果加了一盤炒青菜,恐怕會上攀至百元也說不定。
「這餐算我請你。」
听了,她愣住。
「請我?」她即刻醒神。「為什麼?」
男人笑了一笑,坐回了椅子上,拿起報紙,攤開輕甩了一下,道︰「第一天上班很辛苦。」
語畢,他將報紙拿高了些,擋去了他的表情。
梁若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看著熱呼呼的飯菜,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說……她被同情了嗎?
她抿抿下唇,拿來餐具,這一頓飯她吃得戰戰兢兢、極不自在。不是沒被老板請吃過飯,而是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老板,這樣子好像佔人家便宜……
也許是她太過于安靜,簡直靜過頭了,這麼安靜的人怎麼能當業務?葉東旭覺得詭異,無聲無息地挪了手,悄悄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來,瞄了她一眼。
她埋頭扒著那盤很陽春的蛋炒飯,偶爾會夾幾片菜。她安安靜靜地用餐,不看報紙、不閑聊、不打電話,吃飯的規矩在她身上都不難看見。葉東旭不自覺地皺了眉,心想,如此一個屬于靜態的女孩,怎麼會想要來當房仲?這簡直是卡到陰吧?
然而不知怎麼的,這女孩竟讓他想起自己剛出社會的時候。
他想起他剛進律師事務所上班的初期,有些前輩總會瞧不起新人、惡整新人,甚至口出惡言、人身攻擊,那時候能讓自己撐下去的方法,唯有不停地在腦中畫大餅給自己聞香,然後告訴自己,撐過了就發達了、撐過了就是自己的天下……
思及此,他搖了搖頭,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直到女孩出聲喚他。
「老板?」
「嗯?」他聞聲,放下報紙。
「謝謝你,我吃飽了。」
他笑了一笑,又問︰「吃飽了,那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豎起大拇指。
「好吃就好,記得常來光顧。」
「一定。」
她揚起笑容,全然不同于剛踏進店面時的愁雲慘霧。
也許一頓好吃的飯,真能夠讓人打起精神吧?至少他一直都記得事務所對面小巷里的切仔面攤。
樸素的味道,卻是讓他記得最久的一碗面。
「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騎。」他抬手揮了揮,示意道別。
女孩點了點頭,也揮揮手,轉身離開了。葉東旭這時才起身前去收拾餐具,卻在拿起那盤炒飯的時候--
他僵滯住。
那盤子底下壓著一張對折兩次的百元鈔。
久久他才回過神。
「嘖,這女人。」他苦笑,認命收下。
好吧,才剛認識就硬要請人吃飯確實是有點奇怪,但他就是情不自禁。
或許是因為快打烊了,食材剩下了也是扔掉;或許是隱約察覺到她的生活費可能相當吃緊;也或許是從她身上看見自己過去那段辛苦奮斗的日子。
總之,這女人讓他想起了某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那個曾經潔淨無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