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水鄉澤國,盛夏時節正是草木蔥蘢的時候。
杭州,巡撫衙門。
空中烈焰當頭,暑熱難耐,衙門後院的宅邸中一片死寂,惟聞濃蔭深處的聲聲蟬鳴。
一串腳步聲穿過爬滿藤蔓的長廊,且越來越急迫。
「哎喲!」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接著是府上的老總管喝斥一路狂奔的門房,「跑什麼?撞翻了葉大夫,你吃罪得起嗎?!」
「小、小……」門房大口喘氣,一時競答不上話來,只得連連伸手向後指。
須發花白的葉大夫咳了一聲,「總管請留步吧,我這就趕回去幫撫台大人配藥,幸好藥材都是鋪子里現成的,一配齊,就讓我那小伙計送到府上來。」
「好。」總管滿意地看著老人家穿過長廊走遠,然後才轉向一邊,壓低聲惡狠狠地威嚇,「你不要命啦?!大人才剛服了藥勉強睡下,你就跑到東院來嚷嚷,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總管,」門房這才緩過氣來,「是是……是小姐回來了!」
「你說什麼?」老總管登時呆若木雞。
難道是離家多年的二小姐?
毋需門房再多說,沉湛已陪著洛廷軒步入東院。
老總管回首,細細打量之下不禁老淚縱橫,「小姐,可真是你回來了?」
她連忙向前扶住跌跌撞撞的老家人,「是呀……曲伯,你沒看錯,是紫瓊回來了。」
「好哇!好哇!」老總管抹了把渾濁的老淚,喜得連連頷首,「天佑我陸家,老奴可終于把小姐給盼回來了!小姐——」他猛然想起府中的現狀,更添感傷,
「大人他……」」
洛廷軒遙望了一眼父親所住的小院,淚水倏坩滑過臉龐,「我已知道了。爹爹他得了重病,是不是?」
「唉!」老總管懊喪地嘆了口氣,「請了十幾個大夫都不見效,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心思已不在總管和其它人身上,她放開攙扶總管的手,轉身逕自往屋內走。
一顆思念已久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近鄉情怯。
她慢慢地穿過景物陳設依舊的前廳,待走至父親的臥寢門口,淚水徹底迷蒙了雙眼,雙腳更是無法再向前邁動一步!
恍惚間,身後有人扶住了她的雙臂,在耳畔柔聲勸道︰「進去吧。」
遲疑地回首,原來是沉湛正用溫柔的笑意誘哄著自己。
她任他輕輕拉扯著,一步步靠向病?邊,看著老父病容,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爹爹——」
看著床帳內雙目緊閉蒼老不似當年的父親,既是洛廷軒的身分,也是浙江陸巡撫女兒的紫瑄再也隱忍不住,任淚水肆意滑落。
「……紫瑄不孝,當年負氣離家,害爹爹日夜擔憂……」
她跪在病榻前哭得傷心,嗚咽著低訴女兒的心事和這幾年來的離別之苦。沉湛雖心疼,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踱步到窗邊默默等待。
忽然,一個年輕人也快步走入房內。
一眼便可瞧出,他的眉宇五官和紫瑄極像,只是臉色略顯蒼白,神情之中更透出一股萎靡厭倦之色。只在見到床前所跪的身影時,雙眼中才綻出光彩,俊美的唇瓣顫動,啞聲問道︰「……紫瑄?」
她聞聲回首,一時怔在那里。
「哥!」
默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兄妹重聚的場景,沉湛在心里欷吁苦笑。眼下他還只不過是一個外人,既擠不進身,也插不進嘴。
倒是大哥陸炯先回過神來,望向窗邊,「這位是?」
紫瑄尚未答話,沉湛微微一揚唇,開口自我介紹,「在下沉湛,是紫瑄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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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猶沉睡不醒,紫瑄無奈,猛然想起吳清源的囑咐,即刻便想去求見雲石老人。
沉湛什麼都願意依她,陪著她出了巡撫衙門。
杭州城往南百余里之外的山腳下、幽谷中,靜灣密林,便是雲石老人所居之處。
叩柴扉久不開。
紫瓊急得幾乎失了分寸,正在焦躁時,忽然從河灣的另一邊走過來兩個身影。
一位是上了年紀的老者,葛衣皂袍,高冠雅髻,那悠然的神態簡直像一位雲游方歸的山中仙人,另一個卻是嬌俏的小女孩,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細白的小手中握了一根長長的釣竿。
老者看到他們,停下腳步,頗顯不悅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沉湛和紫瑄對望了一眼,然後一拱手,恭恭敬敬地道;「老前輩勿怪,若非想求您救人,我們也絕不敢打擾您這里的清靜。」
「救人?」雲石老人倨傲地將眼珠子一翻。冷聲又問︰「要救什麼人?」
「本省的撫台大人。」
豈料雲石老人听了,卻不耐地嘆息,「我是民,為何要救官?」
紫瑄情急,忍不住道;「我——」
沉湛忙輕咳一聲攔下她,從容地道︰「陸撫台為宮清廉,歷來公正嚴明,非尋常人可比,還請老前輩以世間蒼生為念。」
雲石老人卻不再理會他們,逕自走回草廬前,負著手吩咐,「徒兒,把門打開。」
吱呀一聲,師徒兩人走入,那小女孩又把門關上了。
紫瑄眼睜睜地瞧著雲石老人進屋,不覺五內似焚,險些站立不穩。
她閉起眼,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憶起在竹林旁吳清源的叮嚀,忙從懷中取出他的一封親筆信箋,上前再度叩門,叩罷三下,她退後一步,掀袍跪在地。
餅不到半炷香,那門果然又打開了。
小女孩走出來,嘟起紅潤可愛的嘴兒,用稚女敕的聲音裝模作樣地說;「咳!我師父說了,他近年來對官家一概不救,你們去吧,不要再來煩擾他。」
紫瑄將信箋高舉過頭頂,「勞煩將此信交予尊師。」
小女孩帶著信進去,半晌後又出來,「我師父請你們兩位進去。」
罷踏入院內,便可聞到一股幽幽的藥香,沁人心脾。只見檐下籬邊,栽滿了各色藥草,或取謗可用,或取葉可煉,或取花可入菜,或取丙可制丸……沉湛因為女乃女乃的緣故,時常跑去各省為老人家選焙滋補的藥材,久而久之也懂得不少,但這小小院落之中所栽種的藥草,竟有一大半為他所不識!
走進屋里,雲石老人正守在一只小小的瓦罐旁,小火爐里的藥湯以文火細煎,縷縷白煙伴著藥香飄出。奇怪的是,正值三伏盛夏,草廬中卻十分清涼。
「老前輩——」紫瑄見到他又跪下了。
豈料雲石老人將手一擺,淡淡地道︰「當朝右相向山野小民下跪,豈不折煞老夫?」
紫瑄和沉湛不禁吃了一驚。
因為雖托吳清源寫信求情,卻沒有明說紫瑄的宰相身分。在信中,吳清源只言有一位當年的故交病了,且托病人的兩位佷兒來向師叔求救。
雲石老人又吩咐小女孩,「徒兒,快將洛相扶起。」他話雖這樣說,自己卻仍端坐不動,目光只盯著那煎藥的小瓦罐,好像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紫瑄站起來,惴惴不安地問︰「老前輩如何看破晚輩的身分?」
她這樣問,自然是承認不避諱了。
雲石老人這才把目光從瓦罐上移開,「凡事自有定數,何必多問?」他一手撫須,似笑非笑,「我只問你們,本省的巡撫大人和你們究竟有何關聯,讓你們不辭勞苦從邑州趕來,特別為他向老夫求醫?」
紫瑄的心頭又是一驚,勉強定下神,咬牙編出一套謊言,「陸撫台……乃是家父病筆前的一位知交好友。」她出于無奈,聲音不覺微微顫抖,又一指身旁的沉湛,「這位……實是陸大人的公子。」
「徒兒,送客!」雲石老人卻陡地冷下臉,一甩袖站了起來。
「老前輩……」沉湛擔心又被他識破了什麼。
丙然,老人冷冷地道︰「你們不用再瞞我,難道是欺負我鄉野小民孤陋寡聞嗎?」他轉過身來,白眉下的眼楮緊盯住沉湛,活像兩把刷子,上上下下地掃視了幾遍,才哼了一聲,指著他說;「陸撫台的公子自那年科考失意,再沒出門見過人,怎會有眼前瀟灑不拘的風範?」
沉湛只得苦笑,拱手恭敬地承認,「前輩慧眼,晚輩確實並非撫台大人的公子。」
雲石老人搖了搖頭,「去吧,你們非以誠待我,又是官府中人,老夫決意不救。」
紫瑄心痛,「求前輩恕罪!晚輩實在是……迫于無奈。」
他只是倨傲地默然不語。
千回百轉的思量間,紫瑄顧慮父親的病,只得拋下誅族的憂慮,咬牙承認,「晚輩……晚輩本是女兒身,已犯下了欺君的大罪……」
她這話說完,連那小女孩也驚詫地睜大了水潤的雙眼。
「堂堂的宰相原來是一個女女圭女圭,有意思!」雲石老人卻微微頷首,面容稍霽,「老夫在數年前曾听聞陸撫台在一夜間痛失愛女……唔,若老夫猜得不錯,洛相其實應該是撫台大人的千金。」
「是。」她點頭承認,不覺淚水已濕了雙眼,「晚輩欺瞞身分,實在是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晚輩一人身死無妨,卻連累爹爹和大哥……」
「這個洛相可放心,」雲石老人反而笑了,「老夫並非不通情達理之人。既是擔了這樣血海關系的秘密,入得我耳,絕不會出于我口。至于你,官聲卓著且孝心可嘉,老夫可給你們一次機會。」
紫瑄一怔,「前輩……請講。」
雲石老人逕自走出了草廬外,紫瑄和沉湛不解,只得跟了出去。
只見他站在院落中央,伸手往谷中的林木深處遙指,皺起眉厭煩地抱怨。
「你們听,這周遭太多鳥雀,早晚啁啾啼叫,吵得人心煩,你們若能除去——話未說完,竟有一只紅嘴黃羽的小鳥當空掠過,咚的一聲,甩下一坨溫熱的鳥屎,不偏不倚,竟掉在他的發冠上。
「哎呀師父,它們又來啦!」原本趴在窗邊瞧熱鬧的小女孩急忙沖出屋子,高舉著一根狗尾巴草,利落地替她師父將發冠上的鳥屎掃去。
沉湛忍住笑意,「晚輩已知曉老前輩的困境了,回去便派人——」’
「慢著!」雲石老人不悅地打斷他的話,「若想讓老夫答應救人,尚有另兩個難題。」
他有些無奈,「好好,請前輩繼續說吧。」
「第二個嘛……你們得替老夫準備一尊玉雕的人像,和真人一般大小,須得紋理不差,若傷了手腳,還得似活人一般能流出血來。」
「好,這個晚輩也記下了。」救人要緊,他不顧三七二十一,先代紫瑄一口答應。
雲石老人見他答允得爽快,滿意地點頭,又轉身走出院門。
他往前面被林木掩蓋的幽靜河灣一指,「左岸那裹有一塊大石,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上。老夫想藉此看看天意——」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七日之內,倘若這塊石頭上能現出字跡,天意讓老夫救,老夫定竭盡全力;天意若不允,你們便毋需再求老夫。」
他連出了三道刁難的難題,但紫瑄有求于人,沒有辦法拒絕。
這回不待沉湛回答,她搶先道︰「晚輩全都記下了。」
「嗯,好。」雲石老人微笑頷首,「既已記下,你們便去吧,等破解了難題再來見我。」
眼看著他們牽馬走出谷口,那小女孩撇撇小嘴,忽然哭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雲石老人面前。
「師父……」她邊抹眼淚邊哭求,「宰相是很大的官嗎?徒兒可不可以求他們為徒兒申冤?」她稚女敕的聲音任誰听了都于心不忍。
雲石老人看著她,目中現出憐愛之色,不由得嘆了口氣,模模她的頭,「乖孩子,不要急……為師既然收了你,你的事便不會袖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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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闌珊。
除徐的涼風不斷從窗外吹入,窗內的兩個人卻徹夜無眠。
紫瑄單手托腮坐在桌邊,苦想了一夜,昏昏然快要睡去,卻被輕微的腳步聲驚醒。她睜開眼,扭頭卻見沉湛正走向門口。
他見她醒來,微微一笑,「我去找我那些隨從,派兩個即刻趕回家去準備。」
「你想到辦法了嗎?」她睜大明澈的雙眸。
「第二個難題已有些眉目。」沉湛走回她身邊,「說實話,以我們沈家的財力,要雕出這樣一個玉人並不難,只是我一直在琢磨,怎麼能讓玉石也流出活人的血來。」
說罷,他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那老東西倒真會刁難人。」
此時晨光初熹,透過窗口照在他身上,紫瑄一低頭,忽然被他腰間的一塊玉牌吸引,凝神細看。
沈諶察覺她的異樣,便將玉牌解下來交到她手中,「怎麼了?」
她這才看清玉牌上所雕的原來是一只鷹,工匠手藝絕妙,那一只僅比銅錢略大的鷹竟雕得栩栩如生,她忽然福至心靈,喜得抬眼笑道︰「趕走那些鳥雀的方法全賴于此。」
隨她所指,他定神看了眼那只玉雕的鷹,恍然大悟,「不錯,一物克一物。」
「只是第二個難題……」紫瑄悟出了第一題的破解之法心里略感寬慰,不覺起身在桌邊來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語,「要讓玉雕的人像流出活人之血……玉石卻又全無生命……」
她全神地思索著,卻又猛然噤聲,只因沉湛已經不耐地將她摟入自己懷中。
「你——」她不禁又驚又羞。
縱然他們已有過肌膚之親,但那時她純為藥性所控,無法自己,跟此時的情境絕不能相提並論。
沉湛看著她,眼眸裹卻充滿了濃濃的笑意,帶著七分愛憐、三分促狹。「你不必再想了,第二道難題的破解之法,已在我腦中。」
「真的?」她頓時欣喜萬分,「該如何破解?」
他卻笑著搖了搖頭,「佛曰︰不可說。」他唇角的笑意驀然變得邪氣,「除非——」
紫瑄一怔。
清涼的晨風里,她的雙頰卻莫名發燙。
沉湛俊美的臉孔笑得越發邪氣,他湊過去,笑吟吟地在她耳邊道;「天下沒有白干的活兒,你若想求我幫你,就讓我親一下。」
她只覺腦中嗡了一下,登時在他懷中僵直了背。
「你不願意?」他卻故意和她開玩笑,作勢放開嬌軀,「那算了,強摘的瓜不甜,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勉強他人,我這就回蘇州——」
「沈、沈公子!」見他真的轉身向門外走,她急忙出聲喚住他。
他笑眯眯地轉回身,「你叫誰?姓沈的在街上一抓一大把。」
她明白他所指之意,羞怯不安地囁嚅,「那你……」
「嗯……」他一本正經地想了一想,「你若叫我‘知源’,我才能確定那真的是在叫我。」|
她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喊,「知、知……」
他忍不住失笑,皺起了眉,「什麼,吱吱?你當我是一只老鼠嗎?」他嘴上雖這樣說,腳步卻沒有停頓,爽快地踅返回去把佳人擁入懷中,憐愛地望著她,柔聲道︰「紫瑄,你若信得過我,就把那三道難題全交給我,七日之內,我保證請動雲石老人來給令尊瞧病。」
他的眼神溫柔而誠摯,這樣的許諾,又有誰會不心醉呢?
她一時動情,偎在他胸前低低地發下誓言,「此番……爹爹若得無恙,我情願……」
「情願什麼,嗯?」他緊接著問。
紫瑄嘆息了一聲,「我情願拿自己的性命相抵。」
沉湛笑了,「我又不是閻王,要你的命做什麼?」說罷,他握起她一只柔荑,舉到唇邊吻了吻,「紫瑄,我要的是你回復女兒身,成為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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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一早。
天光尚未大亮,沉湛便陪著紫瑄再度動身。
在他們之後,又有五六個隨從護著一輛馬車同行。
車廂中央安放著一個人形大小的木盒,看上去就像一口棺材,還有兩個蒙著厚帷布的鐵籠子,不時會傳出一兩下撲騰聲,兩個方形的木盒在車內一角,車廂壁邊還綁著兩根長長的木柱。
一到谷口,就有個身影從樹頂枝權間躍下,壓低聲音稟報,「少爺,事成了!」
沉湛忙下馬,往河灣方向望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
「少爺,小的保證昨夜的事做得很隱密,那一老一小到現在還沒起身,絕對會發覺!」
此時紫瑄也看到了河灣那塊大石上的異狀,吃驚地瞪大眼楮,「那是?」
「跟我來——」沉湛卻笑眯眯地執起她的手,帶她走近一看,「不過是個小把戲,我們蘇州的街上,三四歲的小孩子都會玩。」
紫瑄看了一眼大石,卻感到一陣戰栗,忍不住扭過頭去。
只因那大石面上已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神奇的是,它們居然拼成了一個可以的「可」字,只是字跡歪歪扭扭,不甚好看。
沉湛在尾隨過來的家丁頭上敲了一記,「昨晚不是讓你寫個‘救’字嗎?」
「少爺……」小家丁苦起一張臉,「救字筆劃多啊,小的一時忘記了,只好用可字來代替。」
「好好,可就可吧。」沉湛只得苦笑,「只是你看看這字,遠看還湊合,走近來看真是丑到家了!」他忍不住又敲了他一記,「這回甭指望我獎勵你,回去先好好練一練字吧!」
他的目光一閃,瞅到翻倒在草叢真的一個蜂蜜阿罐,立時皺起眉。
「蠢才,這東西怎麼能扔在這里?」
粗心又倒霉的小家丁只好撿起昨晚倒空了的蜂蜜罐,一溜煙跑出谷外去「藏尸」了。
而馬車一停穩,幾個家丁就下馬忙碌開來。
待一切準備妥當,沉湛便上前叩了柴門。
一顆小腦袋睡眼惺忪地探出來,「哦,是你們呀!」這才將門完全打開。
餅了半盞茶的工夫,雲石老人才慢悠悠地步出院門。
「老前輩——」沉湛志得意滿地拱手道,「前輩所托三事,晚輩們已都辦妥了。」
「哦?」他眯起眼,似是夏眠未醒。
眾人來到林蔭深處,周圍山林中的鳥雀依然是啁啾四鳴。
沉湛不動聲色地一勾指頭,兩個家丁便從車廂中取出鐵籠,拿至草廬的一邊放置,另兩個家丁鎊拿了一條鐵鏈和一根長木柱隨後跟著。待鐵籠外的厚帷布被扯下,里面赫然裝了兩只尚未馴驚的獵鷹。
它們的喙上都被裝了鐵套子,一時威力全無。但到底是禽鳥中的王者,兩只獵鷹的身影一現,周遭的鳴叫聲便變得有些淒厲不安。
家丁們合力將獵鷹從鐵籠中抓住,然後在它們的腳上都鎖上了細短的鐵鏈,又將鐵鏈的另一頭綁在木柱的頂端,最後,將獵鷹喙上的鐵套子都摘去,縱手一放,順勢將兩根木柱立在地上。
這下活像一滴水落進了沸油鍋裹。
餓了三天三夜的獵鷹拼命展翅撲騰,原本佔山為王的雀鳥們頓時大難來臨,拖家帶眷向四面疾飛,霎時逃得干干淨淨!
雲石老人和他的小徒兒不禁看傻了眼。
但這還不夠呢,等膽小的鳥雀們都逃光了,家丁們換下活的獵鷹,在木柱頂端綁上了另兩只木雕的假鷹,一般大小,惟妙惟肖至極!
最後再利落地在地上挖了兩個坑,將兩根木柱牢牢地立在草廬的兩旁。
沉湛這時才回頭征詢老人的意見,「前輩,第一道難題如何?」
雲石老人回過神來,內心既歡喜卻又不悅,只冷冷地道︰「我要的玉人呢?」
他聞言轉身,輕輕一擊掌。
守在馬車旁的家丁跋緊合力將棺材一般的木盒抬過來。
不多時,一尊衣著袍帶若當風而立的玉雕人像,便立在雲石老人面前。
雕工自不必說,玉質溫潤,通體瑩亮澄澈,這乃是極品的老坑冰玉!
「徒兒,拿為師的刀來!」
雲石老人接過一把鋒利無比的小刀,眼都不眨一下地,就向玉人的一截手指削去。
指端被連根削斷,掉落子地。出乎他的意料,斷口處立時涌出了一股奇異的東西,似蜜一般略帶稠性,又似水一般清澈透明,涓涓而滴,帶了一股甜軟的香氣!
雲石老人拿手一抹斷口,才看清這玉人原來是中空的。他悶哼一聲,將小刀遞給徒兒,負手冷冷地責問︰「我要它流的是像活人一樣的血,這些算什麼?」
沉湛微微一笑,「玉人終究非真人,前輩又豈知它所流的血不是清澄如水的呢?況且,易經中有雲;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可見自古以來,這天地萬物血的顏色並非只有一種赤紅。」
「這——」雲石老人一怔,繼而頗為懊喪地一甩袖,「那麼天意呢?天意是否讓老夫救人?」
「老前輩請前往一看。」他恭敬地向河灣處一指。
一個大而質樸的「可」字瞬間映入眼簾。
可,意即可以救人也——
雲石老人呆了半晌,終于嘆了口氣地喃喃自語,「好,天意既授命老夫,撫台大人勿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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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前輩,我爹爹病況如何了?」紫瑄急切地站起身。
只見雲石老人步出臥寢,頗為不悅地掃視一遍眾人,倨傲地反問︰「你們對老夫的醫術不放心嗎?」
「不不,絕對不敢、不敢!」老管家也听聞這位神醫脾氣難伺候,嚇得趕緊迭聲地討好。「鼻子里還能出氣的人都知道,您老的醫術要是稱第二,那天下根本就沒人敢稱第一!」
老管家一遞眼色,其它僕從們如鸚鵡學舌,紛紛附和起來。
雲石老人卻不再理他們,逕自走到紫瑄他們面前,「非猛藥不可去頑疾,非溫補無以固根本。老夫已知撫台大人的病癥了,這就回去準備些藥材,日落之前定當趕回。」
一個僕從連忙趕上前來拍馬屁,「您老哪需親自去準備?要什麼,只管寫張藥方,小的們替您去張羅。」
豈料雲石老人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老夫所用之藥,豈是那些藥行能夠齊備的?」
「那、那您老要給我家大人用啥藥啊?」僕從愣愣地睜大眼。
「真會窮唆!」老管家不耐地在他後腦勺一敲,趕他們去做事。
紫瑄的心中仍有些許不安,但又惟恐惹得這位倨傲的神醫不滿,只得小心翼翼地問;「老前輩,不知家父的病……需多少時日才能康復?」
「不多,一月足矣。」
「那太好了。」她終于寬慰地淡淡一笑。
雲石老人看著她,撫須點頭道,「老夫方才已說了,需先用猛藥去除頑疾,其後用溫補慢慢調理。這一月之中,老夫自然會時時來探,直到撫台大人完全復元為止。」說罷,他想起一直伴在身邊的小徒兒,一改臉色,鄭重地說︰「老夫救撫台大人容易,但另有一事,卻需代徒兒求洛相。」
紫瑄不解,目光隨之轉向旁邊那個乖巧靈秀的小女孩,「這孩子?」
蒼老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感慨,他淡淡地解釋,「這孩子是個遺孤。」
他一說,那小女孩便哭了,稚女敕的小臉上頓時掛滿了淚痕。她委屈地緊偎在雲石老人的腿邊,嬌滴滴地嗚咽著,「師父——」
紫瑄吃了一驚,心中略有些酸楚,「老前輩,她原是哪家的孩子?」
雲石老人道︰「她姓蕭,名叫貝貝,眼下不過才六歲。」他嘆了一口氣,「也是機緣巧合,去年冬天老夫雲江蘇常州,一個頭戴斗笠、以紗蒙面的女人把她送到老夫身邊,苦求著我收留。老夫也是看這孩子身世可憐,又乖巧听話,就將她收在身邊做了閉門弟子。」
姓蕭,是個遺孤……江蘇常州?
不待他說完,紫瑄的心中不禁一動。
莫非她是……
丙然,雲石老人接著便道︰「細說這孩子的身世嘛……去年常州的那樁命案朝野皆驚,洛相應該也有所听聞。蕭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間悉數葬身于火海,惟有這孩子,僥幸逃過了大難。」
蕭氏的命案早已傳遍了整個江蘇省,連鄰近的幾個省分都有所波及,沉湛當時人在蘇州,自然早已听說過,就連眼下浙江的巡撫衙門內,老總管和下人僕從們也都對此耳熱能詳了。
什麼「刀光火影一片,鬼哭狼嚎」、什麼「一刀劈下,人頭滾地,血花四濺」,又什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些強盜賊匪不但把人全殺了,就連蕭府上的雞鴨狗豬也全都劈成了碎泥」……這些傳言加油添醋,把一樁命案傳得鬼話連篇,不可思議。
甚至前些日子,老總管還在茶樓听到說書的將這件事編成故事,將命案的情形描繪得又可怖了三分。
而當他得知這女女圭女圭居然逃月兌劫難還活著,不禁驚詫地睜大了眼。
那小女孩撲通一聲跪倒在紫瑄的面前。
「貝貝的爹娘全都被壞人害了,求宰相大人為貝貝一家申冤……」
她小小的身子伏跪在地上,哭得直抽氣,紫瑄心中一痛,急忙蹲抱住她。
「乖……別哭了。」她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哄道︰「你爹娘若真有冤屈,朝廷會替他們做主的。」
說罷,她扶起小女孩,「老前輩,不瞞您說,蕭氏的案子皇上也早已知曉了,聖意正是要徹查。我前一陣子去江蘇便是微服查訪此案,可惜……」說到這里,她驀然想起和沉湛的那段初遇,不禁回望了他一眼,雙頰發燙,勉強回神,「可惜那時尚未查得線索,便被皇上召回了邑州。」
雲石老人點點頭。
紫瑄又承諾,「請老前輩放心,待想到穩妥之法,我定會上折子奏請皇上重新調查此案,想必皇上應會答應重審,以逮住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