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相貌清麗的女子自高牆大院的宅第走出,手中提著竹籃,在和煦的陽光中緩步悠閑地走著。
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自覺揚起了笑。
每次出了家門,總讓她有種來到另一個天地的錯覺。
位于村莊最後方的宅第富麗雄偉,直可與京城里的貴族王府比擬;然而只要一出大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再純樸不過的鄉村景致,水田畦畦、阡陌縱橫,一幢幢平實無華的屋舍座落其中,再襯上遠處環繞的青山綠水,美得像幅畫——
一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的平凡田野畫作。
即使如此,她仍愛極了這個村落。
她去過京城,見識過那里的繁華與富裕,她卻仍偏愛這里,人人安居樂業、知足勤奮,俯拾皆得的祥和與安寧,宛如世外桃源。
「茱萸姑娘——」看到她,田中忙碌的老伯扯開喉嚨喊。
茱萸停步,頷首以應。村民們有大半都是向她家租地以農耕為生,但他們不像其它村子充滿了佃農對地主的拘謹恭懼,反而多了長輩對小輩的親切與熱絡,彼此間的關系好得很。
「今兒個人多不多啊?我好像有點傷風,想去讓夫人瞧瞧。」老伯邊說還邊咳了幾聲。
這又是另一個和其它村莊的迥異之處了,這里的地主夫人不僅不會苛刻增租,還在自家後院免費幫村民看病,診療費、藥材費全免,候診時又有茶點可吃,這種好事天底下可鮮少听過第二回。
茱萸搖搖頭,表示人不多。就是因為人少她才能離開,要是人滿為患,自幼從母親那兒習得一身醫術的她,絕對會留下來幫忙。
「那我待會兒去,你要去采藥是吧?路上小心哦!」知道她生性寡言,即使她沒開口,老伯也一個人說得很高興,揮手道別後又忙著做自己的事去了。
茱萸繼續前進,唇角蘊上淡淡的笑意,將那張柔媚的麗容妝點得更加動人。
每次和人用這種方式溝通總讓她覺得好奇妙,大家從小看著她長大,懂得她的個性,就算她沒說話,也不會以驕傲之名來批判她,而是視若自家孩童般傾心相待。
「小草!」
她的前進又被打斷,從嗓音听出來人,茱萸無聲地嘆了口氣,一回頭,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幾個起落後已來到她的面前。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長相俊美的男孩仰頭擰眉質問,才十歲的他明明比她矮了半個頭,那捍衛的神態卻像足以將她守護在羽翼之下。
「藥草沒了。」不常開口的嗓音柔軟中帶著些許沙啞,茱萸連解釋都相當簡短。
「連張阿伯都看得出來你要去采藥,我會猜不到?」男孩嗤哼,一手接過她手上的藥籃,一手拉了她往回走,不容違抗的王者氣焰渾然天成。「回去了,等我有空再陪你去采。」
「藥草沒了。」茱萸再度重申她出門的原因,男孩卻置若罔聞,她有些著惱。他吃定她不愛多話,老是用強悍的態度逼得她更加啞口無言,但、藥草就是沒了嘛,教她還要說什麼?「小煦——」她警告地低喚。
「不要叫我小煦啦!」一听到這兩個字,男孩氣得跳腳,超齡的自信氣質被完全破壞。「小許、小王、小陳,村子里隨便抓都一把,誰知道你在叫我?」
凡事優越的弟弟就只有這個弱點,只在這時候她才看得到他像個十歲男孩般可愛的模樣。茱萸忍住笑,伸手拿回她的藥籃,繼續往村外走去。明明就是個好听的名字——端木煦,他卻要想偏,她也沒辦法。
而他不愛人家喚他小名,卻老愛用她的小名叫她,還不加姊字,更正了幾次他依然故我,她也就由得他去。
「小草——」見她走遠,端木煦再度追上。「爹昨天不也說了?村里最近來了陌生人,在沒弄清楚對方的來意之前,要你別獨自走動。」
想到父親及弟弟對她的保護,茱萸不知該感動還是該嘆氣。
她是家中的天之驕女,被爹爹和弟弟捧在掌心中呵疼,但呵護過度反而成了枷鎖,氣得娘老是耳提面命要他們兩個收斂點。
有鑒于娘的警告,爹表面上對她是放松了些,實際上卻是派出小煦這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幫手緊盯著她,那無微不至的守護,活像她才七歲,而不是十七歲。
「我會留意。」村子雖然少有外來客,但也沒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何況村人說那人只是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離開,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不放心。」端木煦壓根兒沒將她的保證看在眼里,不容置喙的口氣及神情和他們的爹如出一轍。
如果對象是爹,她會听話,但比她小上七歲的弟弟?茱萸苦笑,開始思索要怎麼擺月兌掉他。
「少爺、少爺——」上天幫了她一個大忙,府里的馬總管焦急跑來,後面還跟著兩名隨從和馬匹。「我找您找得好辛苦,您該出門了,別讓老爺等。」
想到他和爹約好在鄰村踫頭,端木煦為難地擰眉。這一趟是為了和鄰村洽談劃分河域的大事,身為繼承家業的獨子,他不能缺席。分身乏術,再怎麼不甘願,他也只好把守護長姊的重責大任交到他人手上。
「馬總管,你要負責把小姐帶回府里,要是她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唯你是問。」端木煦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恐嚇完,又轉向茱萸。「你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系害馬總管受罰吧?快回家,等我回來後再陪你去采藥。」
知道她心軟善良,他用連坐法來壓制她,再三叮嚀加催促之後,端木煦這才飛身躍上馬匹,帶著兩名隨從奔馳而去。
听著馬蹄聲漸去漸遠,茱萸轉頭看向馬總管,而馬總管也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茱萸淡淡揚起笑,不發一語,只用澄澈的水眸一直望著他;馬總管面有難色,開始回避她的目光,避到無可再避,偷偷瞄向主子一行人離開的方向,確定人已走遠,這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去吧,自己小心。」他向來拿這個小姐沒轍,明明柔美又不多話,性子卻比牛還拗,只要她下定決心,除了老爺和夫人之外誰也改變不了。
不是他不關心小姐的安危,實在是少爺未免也管太多了點,在老爺的守護下,這個村子的治安好得很,近年來連樁竊案都沒發生過,小姐對那座山又熟到有如自家後院,他還真看不出來只是去采個藥會有什麼危險。
反正有夫人和小姐護著他,就算被少爺發現他這個老管家沒听話,真發狠要下什麼責罰也動不到他。馬總管眼中流露出慈愛的光芒,揮揮手要她放心離開。
茱萸嫣然一笑,輕觸了下他的手臂,表示絕不會讓他受到拖累,然後轉身快步朝山道走去。
這座山隔開了鄰村和他們村莊,沒有崢嶸的山勢美景,也沒有特殊的山產藥材,吸引不了外人前來,頂多是村人會來撿撿柴薪、捕溪魚加菜。
但對她而言,這兒卻是取之不竭的藥庫。雖然府里大部分的用藥都是向藥商購得,但一些越新鮮越顯功效的藥草,她和娘還是偏愛自行入山摘取。
對山林的熟悉讓她迅速而準確地找到藥草的聚集生長處,節省了不少心力,不多時,已采了滿滿一藥籃。
豐富的收獲讓茱萸滿意揚笑,她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將藥籃安穩放在樹下,然後腳步輕盈地往某個方向前進。
地勢越走越低,已可听聞淙淙的流水聲,穿過樹林,一條清澈的溪流出現眼前。
茱萸走近溪邊,取出手絹打濕、擰吧,而後閉眼覆上臉龐,沁涼的舒服感讓她想喟嘆。
這是她每次采完藥後給自己的犒賞,倚坐大石,將疲累的腳浸在清涼的溪水中,听著蟲鳴鳥叫,可說是體力勞動後的最佳享受。
她不怕被人打擾,這兒已是溪流下游,為捕魚入山的村民並不會過來,又遠離連結兩村的山道,鮮少有人踏足,于是她有幸能獨佔這個小天地,就連小煦也不曉得。
只要他跟她入山,她就不會過來這里,因為這是她難得能夠獨處喘息的天地,可以拋開禁錮,只感覺得到自己,她不想破壞了這份靜謐。
想到家人,茱萸漾起了溫柔的笑。對于父弟的保護,她是感激遠多于苦惱,但……還是會忍不住想逃開,偶爾的放松能讓她對這樣的「疼愛」更加甘之如飴。
將雙手拭淨之後,她動作靈巧地躍上慣常待坐的大石,正要月兌去鞋履,掠過眼界的異狀攫住了她的注意。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看得出有樣事物在溪邊載浮載沈,卻一直沒被溪水沖走,茱萸疑惑站起,眯起眼楮努力想辨認,突然她臉色一變——那是個人吶!
她立刻施展輕功掠近,看到一名男子仰躺溪邊,幸運地擱淺在一塊大石上讓他不致滅頂,但即使是溪水不住沖刷,他依然雙眼緊閉,看不出是陷入昏迷或是早已成為尸體。
她趕緊涉進溪中打算將人拖上岸,方才匆匆一瞥只覺這人瘦削,一拖之下才發現那一身全是精實的肌肉,遠比她預想中還重,好不容易將他拖離溪水,已累得她氣喘吁吁。
但人命關天,茱萸沒空歇息,她立刻為男子把脈,虛弱的脈象令她心驚,還沒來得及探究原因,下一瞬又被他身上迅速泛開的紅艷震住了呼吸。
流動的溪水沖散了血跡,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他身受重傷,脈象已顯示出他失血過多,命在旦夕。
她迅速拉開他的衣袍,肩上一道幾可見骨的傷口讓她不禁閉上了眼。自幼便協助娘親看病治傷,她早已習慣見血,但她沒看過這麼嚴重的刀傷。
這人傷得太重,情況又太急迫,沒有時間讓她回去村莊求救,他活不活得下來全靠她了!茱萸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定心,再睜開眼時,眸中的慌亂已然抹去。
她先為他點住幾個穴道減緩失血,而後起身朝山林疾奔而去。
要快,她必須采藥回來,她得趕快——
一心救人的她無暇思索為何這個人煙罕至的地方會出現陌生人,而這名陌生男子又為何帶著致命刀傷,她腦中全被采藥治傷的事填滿,努力不讓脆弱的生命之火自她手中熄滅。
幾乎是一清醒,霍戎就反射性地伸手朝旁探去,結果不但沒模到應該置在枕邊的劍,還被左肩傳來的劇痛迫得差點申吟出聲,漫然襲來的暈眩更是讓他不得不再躺回原位。
身下堅硬的觸感和種種異常的狀況,說明了這並不是平常自睡夢中被人驚醒那般單純,霍戎試著回想,但腦袋太過昏沉,加上觸目所及的黑暗讓他完全無法分辨自己現在是真的清醒,或是還陷在夢魘之中。
听到旁邊傳來輕微聲響,他的戒心瞬間升起。
防衛已成了他的本能,就是因為察覺身旁有人,他才會奪劍防身,結果武器沒到手,那番舉動反倒讓他氣息紊亂,至今還無法調息。
「你傷很重,別動。」輕柔偏低的女聲響起,不似尋常女子嬌柔,卻帶著平撫人心的寧和。
傷?霍戎身子微動,又是一陣刺骨的痛楚讓他冷汗直冒,咬牙忍過之後,他才發現身上無處不痛,但經驗告訴他那頂多是擦撞或過度勞累所造成的影響,問題在于他肩上的傷,又疼又麻,奪走了他大半的體力與神智。
自對方的聲音里听不出敵意,他防備略褪,但全身肌肉仍緊繃著。
「我……發生……什麼事?」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問得氣若游絲,讓他清楚明白自己在醒來前絕對去過鬼門關繞了一圈。
茱萸愣住。
他昏迷了五天,好不容易清醒,卻問了一個應該出自她口中的問題。
「你左肩上有刀傷。」明白他是因為剛醒來腦袋還一片渾沌,她只好提供自己唯一知道的實情幫助他回憶。
疼痛讓霍戎眯起了眼,反正睜著也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他干脆閉上,試著從紊亂的腦海中理出頭緒。
刀傷……遇襲……經歷過的畫面逐漸清晰,將他的回憶一一勾回——
奉命離京的他一路循線追索,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手中所掌握的資料已追至十多年前,眼看著目標越來越近,卻突然遇到五名黑衣人襲擊。對方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招招狠辣,欲置他于死地,寡難敵眾的他負傷墜入溪中,等再有記憶,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還能安穩躺在這里,應該代表他已擺月兌追殺。已無力撐持的他,徐長地吁了口氣,繃緊的身子逐漸放松下來。
那群黑衣人是誰?是她救了他嗎?這里是哪里?為什麼四周這麼暗?為什麼她不說話了?無數的疑問在心口喧騰,但體力不支的他又漸漸墜入了昏沉,無法清晰思考。
發現他快睡著,茱萸趕緊端來米粥,托起他的頭。
「先喝再睡。」他若再不吃東西,就算沒傷重致死也會先餓死。
她的動作雖輕,仍難免扯動到肩傷,劇烈的疼痛將霍戎自昏睡邊緣拉了回來,感覺有東西抵到唇邊,他下意識地張口,將微溫帶稠的米粥緩緩喝下。
就連抬頭吞咽的舉止都讓他力氣耗竭到全身發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體卻不允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只來得及再環視四周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讓人茫然無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視線,雖只是一抹隱隱約約的光亮,卻如此溫暖,像是深沉無邊的絕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終于曉得要點火把了嗎……這是霍戎意識昏沉前最後閃過的念頭,在他還沒發現那是她的眸子時,他已閉眼沉沉睡去。
隨著清醒的次數及時間的增多,霍戎總算明白為什麼四周會那麼暗——
他所處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還有天然橫生的枝葉遮蔽,而她總是入了夜才來,難怪他會覺得睜開眼或閉著眼都沒什麼兩樣。
她像是刻意隱藏他的蹤跡,找了這個隱密的地點,只在為他換藥和審視傷口時才會點起燈籠,一旦換好藥,立刻將燈籠吹熄,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舉止是因為要幫助他躲避追殺,還是另有隱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嗎?抑或只是純粹心軟才出手救人?
在難得的清醒時,霍戎不住推敲這些問題,但生性謹慎的他並未直接詢問,現在他傷重未愈,仍然相當虛弱,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還長,不如先由她的反應判斷,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麼都沒問,若不是听過她說話,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啞女。
只有在她為他換藥時,他才得以借著微弱燈火端詳她的模樣,大約看得出她長相清秀姣美,年紀不大,但為他把脈、治傷的架勢又異常地熟練,不像一個年輕姑娘所應擁有的絕佳醫術。
她充滿太多疑點,而他也不遑多讓,偏偏兩人誰也不想開口發問。
這樣的狀況雖然怪異,但他也就這麼跟她耗著。現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縛的分,揭開謎底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他甚至不排除她與黑衣人有關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動機前,她還是不值得信任。他寧可先保持原狀,等待體力恢復之後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驚蛇讓她有所防備。
荒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兩個陌生人,卻又培養出一種詭異的默契,只要她踏進山洞他就會清醒,她也會知道他醒著,然後就是換藥、喂他吃東西,在他吃飽喝足後,他就徑自閉眼養神,而她完成任務離開,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經地義。
經過多日的休養,加上不斷地運行內功幫助體力復原,雖然傷勢尚未痊愈,但他已可自行起身,並有足夠的力氣重新訓練因傷而虛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著鍛煉時,外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讓他猛然頓住。她一向只在夜間才來,會是黑衣人追到了這里嗎?
霍戎迅速退到岩壁的凹陷處,緊盯洞口的犀銳視線不曾稍瞬,將所有的力氣凝聚于右掌中,自忖現在還敵不過黑衣人,他只能以突擊制敵的方式取得生機。
當來人撥開枝葉走入,即使背光讓人看不清面容,他也從那抹熟悉的形體認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啞,就不會發個聲示意一下嗎?他差點打死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千鈞一發讓霍戎頗感不悅。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看出她會武,但不專精,他的奮力一搏她根本抵擋不了。
听到她輕輕咦了聲,他將思緒斂回,悄然無聲地坐下,然後才開口說道︰「我在這里。」
茱萸還沒從他消失無蹤的驚詫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傳來聲響,嚇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她覺得自己該回些話,卻又不知要說什麼,慌亂之余她只發得出簡短的句子。
不想讓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處現身,制造了他仍行動不便的假像。在還未模清她的來歷之前,他無法信任她,他的鍛煉都是背著她進行,她最多只知道他傷勢的痊愈狀況,並不曉得他的體力恢復到什麼程度。
怕會擋到他,茱萸往旁讓開,自外映進的光亮轉為落在她的臉上。
雖然洞口的枝葉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許多,這是霍戎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她——
在昏暗中顯得柔美的她,並未因清晰減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襯出她的細致,靈動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間的塵埃,在粉女敕無瑕的麗容上閃耀著溫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說明了她也是個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對陌生人無私付出的關心與照顧,簡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懾于她的清靈,但她的清純也讓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個釋懷,憶起之前對她的諸多揣想,他更是有種想嗤笑自己多心的沖動。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備的意味,簡直就像是親自送上獸口的天真小兔,相對于她,他簡直狡詐得像頭狐狸,這樣的她根本不足為懼。
既然他們之間的規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你沒這麼早過。」不似以往保持沉默,霍戎徐緩開口。
他不曾和她聊過天,這突然的轉變讓茱萸先是有點怔住,然後才思索要怎麼回答。
平常為了避開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過來,今天難得他們都出門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間就來到這里。
但她要怎麼解釋?先說因為顧慮到種種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里,不敢帶他回家?
再說因為最近村里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對陌生人極度防備,要是知道他還身受引人疑慮的刀傷,不想將禍端引進村子的爹很可能會當場將他丟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要說她爹和弟弟對她的保護欲極強,撇開他是陌生人不談,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個男人,就足以讓他對她亦步亦趨,逼她將整座山林列為禁地,一步也不讓她踏進?
說得太少怕他誤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為爹和小煦的行為舉止做解釋,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實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簡短的說——
「……剛好有空。」
從她真誠的眸光,他看得出她並沒說謊,但她言簡意賅的回復等于沒回答一樣。憶起遭遇追殺前他在某個鄰近村莊所踫到的軟釘子,霍戎表面不動聲色,眸色卻轉為深沉。
為主尋女的這趟任務並不曾張揚,尤其是與多年前的凶殺案有關,在循線追查時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沒魯莽到拿著玉鎖片四處招搖,而是先以閑聊的方式取得確定的消息後,才會鎖定目標,或利誘、或威嚇,明確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個村子里的人口風緊得很,一看他是個外來客,熱絡有余,對他的問話卻都繞著圈子答。察覺到他們的防備,不想引起疑慮的他當機立斷暫先打退堂鼓,轉由先從鄰村探查,卻在途中遇襲。
她不會也是那個村子里的人吧?看似純真極好套話,卻什麼也套不出來。
「忙家里的事嗎?平常那麼晚才出門,家里人不會說話?」將心中的疑慮隱藏得不露痕跡,霍戎隨口聊著,輕松熟稔的語氣彷佛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這是他累積經驗所研究出來的技巧,循序漸進的問法會讓人心生防備,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閑聊方式,反而容易讓人不知不覺透露出關于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當然不會有意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卻是習慣性地答在心里,對他只用搖頭回應,而後攫起他的手腕閉眼把脈。
這是在暗示她需要專注,要他別吵她嗎?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會另謀計策,但現在他被困在這里,閑著沒事再多做嘗試也無妨。
「我在受傷前造訪過一個村子,村子後方有座華麗的莊園,你知道那里嗎?不曉得離這兒多遠?」丟出一些有關自己的事情來換取情報,也是他所學到另一種效果極佳的方式。
「……就在這座山腳下。」听出他口中說的正是他們的村子,茱萸頓了下,才輕聲答道。
原來他就是那時村民所說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後,又有幾名外地人踏進村子,看似來者不善,他的刀傷、那些人出現的時機,讓她不得不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你被追殺?」對村子的責任感促使她開口。
「是,但我並不知他們的用意。」隱瞞只會造成猜疑,更何況他身上的刀傷不是一個善良百姓會受的傷,誠實回答才是上策。「他們也追到了這里?」從她那句問話里,他听出些許端倪,也听出她和那群人並不認識,對她的懷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經離開。」爹看出那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用了什麼計策將他們驅離,村子的安寧無虞,她只疑惑他為何會惹來仇家。茱萸本來想問,但想到他剛剛的回答,她選擇了相信。
霍戎等著她追問,沒想到她卻開始靜靜地為他拆解紗布換藥,顯然是接受了他的說詞。不問來龍去脈?至少問問他和對方有過什麼樣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說不知道,她也就這麼信了?
他真不知該慶幸她的淡然,還是該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憂心——察覺到這個陡生的念頭,霍戎一怔,然後為自己這怪異的反應覺得可笑至極。
怎麼?他不是早已習慣利用任何事物達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嗎?她的單純可欺,將會是幫助他自那團結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麼好遲疑的?
而現在的首要之務,是先將她的來歷模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問題,要怎麼引誘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訊息,才是最艱巨的任務。
「很少有女子像你醫術如此高明,是家學淵源嗎?待在這個小村落有點太埋沒了些,不過若要離開家鄉,多少會讓人舍棄不下,但我應該慶幸吧?要不是如此,我這條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沒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在問她問題,反而還比較像是在閑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徑自說去,但她卻一直感覺到他的胸膛隨著他的發言在她指月復下不住蹦動,大大地妨礙了她為他裹傷的速度。
不是沒和男人靠得這麼近過,為了習醫,她甚至看過、模過男人的赤身露體,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鮮少說話,加上處于昏暗的環境,她總將心思專注在他的傷勢上頭,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回蕩,讓她無法只將他當成傷患,而是不斷地意識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男人。
他怎麼突然轉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樣是個話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俊魅笑意的黑眸里,她的心猛然一頓,而後又急速跳動。
「在下霍戎。」那雙黑眸里的笑意更濃郁了,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長處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平時有所收斂的他,在必要時絕不會吝惜綻放。
茱萸別不開眼,既驚訝于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懾于他在狼狽落拓之際仍能顯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間,她怔怔地、禮尚往來地說出了自個兒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