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以袁長風為首的袁氏馬場太剽悍,那群山賊完全討不了好處,不僅沒搶到錢財,還被逮住了好幾個送進官府里,得不償失。
而如同袁長風所承諾,他的傷很快就痊愈了,只花了一天的時間——
其實傷根本就沒有好,是他才在炕上躺了一天就已經耐不住閑,硬說自己康復,想盡辦法要去馬場幫忙。
禹綾當然知道,也知道逼他留下只是在折磨他,所以她裝作被他成功哄騙,卻一天里總要去馬場探望個三,四回,每次去就帶著點心,說是要慰勞這群辛苦干活的大叔大哥們。
只要她一到,招呼完其他人用點心之後,她就拉著他到他們看不見的位置,坐在他大腿上柔情款款地喂他,喂著喂著,他所享用的當然不只是美味的點心嘍,讓從不怠惰的鐵漢,也成了一消失至少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的懶惰鬼。
大伙兒都心知肚明,只不過也都樂見其成,恨不得他離開越久越好,不然這勞碌命的主子老在馬場上跑來跑去,哪有辦法好好養傷。
以美色相誘的禹綾大獲全勝,直到他的傷真的完全好了,她才結束送點心的日子,不再打擾他們工作,重回自己持掌家計的崗位。
苞她斗?哼,門都沒有。
即使都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禹綾一想到還是忍不住笑。
嘶∼∼感覺背上的主子不太專心,馬兒出聲責備。
「你好煩喔,讓我想一下相公會怎樣?」禹綾持韁的手一緊,催促它加快速度,好讓它沒空煩她。
她今早進城去買東西,現在已經在回程的路上,垂掛的囊袋里有她買回去要讓他們大快朵頤的燒雞,還有她特地挑選的漂亮皮革。
相公的手套已經都磨損了,她打算幫他重新縫上一雙,要加上厚厚的軟里,還有堅韌的數層外皮,讓他能夠保暖又可以方便做事。
當然,長雲和長地的分她也一並買好了,等做完相公的就做他們的,反正她這次寄回去的錢已經夠多了,挪出一些來買皮革並沒有影響。
禹綾心里盤算著,因加快速度而感覺有些冷,她攏了攏披風底下的狐裘,溫暖的不只是身體,還有她的心。
相公看到那件她幫他縫上領圍的背心時,先是氣惱地說要揍她,還很生氣地不理她,但沒多久,卻被她瞄到他偷偷撫著背心傻笑,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笑到連睡覺都還揚著嘴角。
現在他天天都穿著它,而她每次穿著這件狐裘,就會想起他那時候的表情,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她還是趕快回去吧,說不定趁著他們回來之前,她還來得及將皮革裁好,這樣她明天就可以開始直接縫了。
「跑快點,回去讓你吃好料的。」她從來不用馬鞭,因為她知道這匹驕傲的馬才不吃那一套,要哄它,捧它,它才會听話,就像這里的豪爽人們一樣地可愛。
丙然馬兒精神大振,疾馳的速度像是快飛了起來,讓她得伏低身子,抓緊韁繩,才不會被強勁的風刮傷了臉,甚至是被吹落馬背。
不多時,那熟悉的屋宅已可看見,聰明的馬兒自動減緩了速度。
好馬兒。禹綾坐直身子,一面稱贊一面慰勞地模模它的頸子,抬頭卻看到家門前停著輛馬車,她不禁一愣。
那是載人用的馬車,和載貨用的簡陋板車完全不同,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了……突然間,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她很想勒馬離開,不想知道這個意外的訪客是方便,但即使她全身冰冷,她還是得強迫自己往前,因為那里是她的家,她若是逃,就只能選擇就此永遠地逃離。
像是听到她的馬蹄聲,有人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一看清來人是她,那名不速之客開心地笑了。
「禹綾,我總算等到你了。」
望著那張已被她深埋心底的媚麗容顏,禹綾腦中空白一片——
她沒有杞人憂天,這一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我的天吶,這種房間你居然住得下去,我一定要他們把這椅子換掉,被褥也要換成蠶絲的,這里就沒有好看的字畫可以裝飾一下嗎?野蠻人就是野蠻人。」
自從杜紅纓踏進袁家,從廳堂一路到了寢房,那挑剔鄙夷的話從沒停過,囂張跋扈的神態好似進了自己的家門。
禹綾默默地跟在後頭,听到那些偏頗的批評,她想為他們說話,但過于震驚的她卻完全找不到力氣可以反駁。
即使她一直要自己做好準備,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她才發現再多的自我告誡及約束都沒有用。
她不會傻到以為小姐只是關心她,過來串串門子,那勢在必得的笑容,那大剌剌將她名字掛在嘴上的行徑,都說明了她已要來接手她之前棄之不顧的位置。
想到要將這一切全還回去,強烈的心痛讓她忍不住顫抖,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為什麼?小姐不是和情郎過著雙宿雙飛的美滿日子嗎?小姐不是很唾棄北方蠻子的粗俗生活嗎?她為什麼還要來?
「不過你倒是過得挺好的樣子。」杜紅纓回頭,上下打量了她,微扯唇角的表情不像是為她高興,反倒是帶著點妒意,「這狐裘看起來很值錢,是你跟他要的,還是他主動買給你的?」
「相公……」被她一瞪,禹綾心頭酸楚,低下頭,順從地改了口,「姑爺買給我的。」
她像是被打回原型,那段幸福的生活全是夢,而今,夢醒了,她該變回那個曲意奉承的小婢女,想盡辦法討主子的歡心。
「算了,念在你幫了我不少忙,那件就讓你帶走吧。」杜紅纓說得一副理所當然,壓根兒已將眼前所見的事物當成了自己所有。
「您……要我走?」禹綾震驚抬頭。
她以為她只是還回一切而已,至少她還可以留在他身邊,用婢女的身份服侍他,結果……她卻是連這一點小小的冀求也無法實現?
「當然,不然你還妄想要當小妾嗎?」杜紅纓冷厲的目光掃向她,完全掩不住心頭的忿恨。
她就是因為不想嫁給北方蠻子,才會用盡心機和男人私奔,怕事情拆穿的她不敢回家,只敢在稍微南方一點的城鎮落腳。
那個男人本來對她很好的,誰知日子一久,他開始會打她罵她,向來被寵上天的她哪里忍得下這口氣,在某個晚上將他灌醉,她帶著所有細軟頭也不回地棄他而去。
反正她有錢,又長得美,還怕找不到男人嗎?結果,她身旁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從這座城搬到了那座城,等她發現時,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而沒辦法再用錢留下男人的她,甚至連她最厭惡的北方漢子也勾搭上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淪落到這種地步,這跟嫁給那個姓袁的又有什麼兩樣?至少嫁給他,她還是被人家侍候的主母,而不是流落異鄉的殘花敗柳。
她吃盡了苦頭,受盡顛沛流離,結果當初應該要代她受苦的禹綾卻是一副幸福美滿的模樣,教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望向那張比記憶中變得更加姣美的容顏,杜紅纓恨得牙癢癢,要是禹綾被折磨得干癟又憔悴,她說不定還會考慮留下她,問題是那媚態一看就知道受盡姓袁的恩寵,她絕對不允許這個禍根留在身邊。
「放心,我會給你一大筆錢,你們家生活從此都不用愁了,離開之後,你就是自由身了。」即使手上僅有的錢已用來雇了馬車。為了讓禹綾乖乖走人,杜紅纓還是大肆賞賜。
她都有定時寫信回去,爹並不知道這所有的事,她已想好毫無破綻的說詞,只要將姓袁的安撫得當,這件事也不會傳到爹的耳里,要跟他拿錢,還不簡單嗎?寫封信,叫他派人送去禹家,還怕這貪財的死丫頭不乖乖退讓?
一時間,禹綾竟有股想笑的沖動。
小姐真看透了她啊,不論是要她代嫁或是要她退讓,全是用錢將她堵得啞口無言。
她應該要覺得很高興,她可以帶著一大筆錢衣錦還鄉,回到那個她被賣了當婢女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的家,再也不用為了貪攢幾文錢而用盡心機,這該讓她興奮到拍手叫好才是。
但為何她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她有錢了,不是嗎?她再也不用當婢女了,這不是很好嗎?
禹綾重重咬唇,不敢讓自己深思真實的原因,她怕只要自己一想,就算將天底下的金銀珠寶都給了她,也沒辦法將她拉走。
不,她只是一時太震驚,才會沒有什麼真實感,她只能這麼告訴自己,只要拿到錢,她就會心花怒放了。梗塞的心口也不會再痛得像是要撕裂了。
「有到一百兩嗎?」她要自己腦海想著白花花的銀子,拼命地想,專注地想,這樣才能把其他的思緒全擠了出去。
听到她這麼問,杜紅纓得意地笑了,這愛錢的丫頭根本不足為懼,瞧,這不就解決了嗎?
「不止,只要你好好幫我最後一個忙,我給你價碼絕對讓你連做夢都會笑,听著,我要你這麼說——」
袁長風怎麼也沒想到,在他一如平常迫不及待地返回家門,等著他的不是心愛妻子的甜美笑靨,而是完全超出他所能理解的震驚。
「相公,我是紅纓,你辛苦了……」
從來沒見過的女人撲了上來,口中還自稱是他的娘子,而和他同床共枕了近大半年的她,卻低頭坐在一旁,身邊還放著一個包袱。
袁長風心一凜,以臂將杜紅纓擋開,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走到禹綾面前蹲跪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努力保持平靜,覆住她置放膝上的手,要她看他。
他溫柔的嗓音一進了耳里,幾乎將禹綾好不容易強裝出來的無所謂表情擊碎。
即使這情景詭異到足以讓聖人也失去理智,可他所吐出來的問句仍是輕輕柔柔的,像怕嚇著了她,像她才是受害者。
別再對她這麼好了,她已經沒辦法再回報他了。禹綾深吸口氣,倏地起身在他面前跪下,連帶抽回自己的手,整個上身趴俯地面,額抵著地。
「請姑爺原諒,婢女貪戀榮華富貴,使計搶了小姐的身份,如今已無法再瞞,請姑爺網開一面,別將婢女送進衙門。」
袁長風僵住,為什麼她說的話他一個字也听不懂?什麼姑爺?什麼婢女?這是頑皮的她想出來捉弄他的新招式吧?
「別鬧,這不好玩。」他勉強擠出笑,彎身將她扶起。
她是毫不反抗地起身了,卻緊抓著那個包袱退到他伸手無法觸及的位置,這個詭譎的反應讓袁長風已然冰冷的心更是墜到了谷底。
「相公,嗚,一切就像她說的那樣啊……」方才還笑臉相迎的陌生女人,才一眨眼的功夫已然聲淚俱下。「我才是杜紅纓,這個城府深沉的婢女為了想當主母,一路上用盡謊言蒙騙,把你們北方人形容得像是妖魔鬼怪,還假好心說她要犧牲自己,害我一時亂了分寸,這才興起逃婚的念頭,殊不知這全是她的一番詭計,相公,我是被她害的,你要為我做主啊——」
袁長風不願相信那些話,但那些泣訴卻有如魔音鑽進腦海,啃噬著他的心智,而妻子一直低頭不願看他的默認反應,更讓那股壓抑不下的恐慌在心里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
「抬頭看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袁長風直視著她,忍住逐漸上揚的怒火,要自己平心靜氣地問,而不是上前攫住她的肩逼她抬頭。
他的問話讓禹綾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她悄悄握住冰冷的手,將所有真實的情緒全都藏起,做好了偽裝,才強迫自己抬頭直視他的眼。
「奴婢貪婪,為了飛上枝頭無所不用其極,承蒙小姐仁慈,非但不跟奴婢計較,還願意讓奴婢返回家鄉,請姑爺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成全,奴婢這輩子一定會記得您的大恩大德。」她只露出心虛又害怕的干笑,像做了壞事被逮個正著的那種,其余的,她全深深地藏進了心底。
這麼做,對每個人都好,讓他以為她是個狡詐惡毒的壞奴婢,這樣他才不會記掛著她,而是誠心接納那個他原本該娶的真正的杜紅纓。
她要自己泰然接受,心卻仍狠狠絞擰,強迫自己將此生的至寶拱手讓出,那強烈的痛楚像是被硬生生刨出了心。
袁長風總算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非但沒定下他的心,反而變成他幾乎承受不住的打擊。
那雙總是漾滿笑意的杏眸,如今只余慌張的懼色,她怎麼能用那種眼神看他?她該懂的,他不會傷害她,她不應該怕他。
袁長風深吸口氣,逼自己冷靜,他不管,就算她不是杜紅纓也沒關系,就算她使盡城府才得來這一切也無妨,和他拜過天地的人是她,這些日子讓他嘗盡快樂幸福的人也是她。
「沒關系,我還是只要你。杜老那兒我會再去跟他說。」怕她因為自己的過錯而自慚形穢,他努力撐出寬容自若的笑好讓她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