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下。
花一樣的雪片落下來,飛快地、飛快地從天空到地面。
漸漸的,白色鋪成了一片,把滿世界的顏色——灰、黑、紅——通通蓋住了。
終于滿世界全都是雪白了。
雪還在下。花瓣一樣的雪片落在身上,每一片都是冰冷冰冷。
可是為什麼身上卻是熱的?火熱火熱,熱得人透不過氣來——
葉暉猛地睜開眼楮,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他支著胳膊起身,只覺得全身發軟,呼一口氣,都是火熱地氣息沉滯在口鼻間。
發燒了嗎?他伸手模模臉,臉是燙的,手也是燙的。很快,嗓子里沙沙的干痛也清晰起來。看來真是生病了。他掀開被子起床,只想給自己倒一杯水。
這時門開了,曲家的女佣小菊推門進來,正好看見他下床。「小暉少爺,你醒了?」她急匆匆地跑過來,臉上露著驚喜,「太好了!燒退了嗎?你都昏睡了兩天了!我這就叫人來!哎呀,你別下床,好好休息。」
她叫來的人是管家顧媽,這位嚴肅的老太太替他量了體溫,又看著他吃了藥。
「現在的體溫是38度2,比昨天降了一度。再多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
葉暉問︰「我在這兒躺了兩天嗎?」
「對。學校里我已經按曲先生的吩咐替你請過假了。你的腿上也有傷,不合適多走動,請盡量休息。晚些時候我再來換藥。」
頓了一頓,她又開口道︰「夫人說,小姐這次多虧小暉少爺,她叫你好好的養傷,有什麼需要就直接跟我說。」這一次神色柔和了不少。
等她離開後,小菊朝他眨了眨眼楮,「你還不知道吧,顧媽以前當過護士長,平時家里誰生病了都是她在照顧,比去醫院還管用。暉少爺,你餓了吧?廚房煮了粥,我去給你端來。」
小菊跑了出去。葉暉又趟回到床上。燒還沒退,大概還要再呆上一天。除了發燒,他的腿上也纏著紗布,大概是跳下樓時跌了皮,又在水里泡了半天導致了感染了,現在也還有點疼。
除此之外,他錯過了今天的一次英語考試,還有之後估計一周的排球訓練。
算起這一切換來的價值,是曲家女主人的一聲「謝謝」,是冰冷管家的和顏悅色,是或許還有其他一些什麼。
劃算嗎?
門又被推開了。葉暉抬起頭,看到的來人不是小菊,而是曲妍雅。
曲妍雅站在門口,身上還穿著新英小學的校服。高級的面料,考究的裁減,雪白的襯衫與靛藍的連衣裙搭配出可愛的款式,襟口前還別著一枚小巧精致的校徽,一切都顯示出它的主人是一位就讀于全市最昂貴的私立小學的大小姐。
曲妍雅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既沒進來也沒離開。于是葉暉開了口︰「有什麼事嗎?」
「有人——叫我把這個給你。」大小姐從身後拿出一疊書本,咬著嘴唇,似乎很不甘願的樣子,慢吞吞地走到他床前,把它們遞過來。
是學校的筆記,作業,以及那張英文小考的試卷。葉暉有些驚訝地拿在手里,「這些從哪來的?」
「剛剛有人送來的。」
「誰?」
「我不知道!」
葉暉看了看她,說了聲「謝謝」,低頭去翻手里的筆記。好幾本,這兩天各門功課的都有,字跡不同,分別是班上好幾個同學的。他忍不住又問︰「他們來了幾個人?」
「就一個。」
「是女生嗎?」
「嗯……」
「她什麼時候來的?已經走了嗎?」
「早走了。我在門外踫到她,她丟下東西就走了。」
不對。
那個人當時已經進來了,顧媽給她開的門。她還說要來看他,自己卻說他還在昏迷,還拉著顧媽作證,于是她只好丟下東西離開了。
「是誰?你問了她名字嗎?」
「我沒問。」
騙人。
她問了她是誰,她說了她叫黎梔,是他的同班同學。
葉暉似乎還不死心,「那——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她是不是梳著兩條辮子的?」
「我不記得了!」
又說了慌。
她根本沒忘。那臉蛋圓圓的、紅撲撲的女生,她的身後的確垂著兩條烏黑的辮子,編著精致的麻花,辮梢上還別著兩朵小小的紅發夾。
葉暉不問了。他似乎已經猜到了是誰,唇邊揚起一絲微微的笑,低頭繼續翻筆記。
曲妍雅瞧著他,突然格外地不舒服起來。
「你別看了!」她大聲說︰「顧媽叫你休息!」
葉暉抬起頭,問︰「你還有事嗎?」
「有事!」曲妍雅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想對她下逐客令?他敢!「這是我家!我愛在哪兒就在哪兒!現在我就在這里有事!」
葉暉于是轉向另一邊,靠著枕頭繼續看自己的東西。
他無視她。妍雅氣極了,「叫你別看听到沒有?」她伸手就奪過了他的書本。
葉暉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還我。」
「不還!」妍雅把書背到身後,任性一股腦兒地沖上心頭,「就不給你看!」
「你快還我!」
曲妍雅揚手就把本子都朝門外扔了出去,幾本筆記嘩啦啦哦散落在地上,她還在落的近的一本上踢了一腳。再抬頭時,她發現葉暉的臉色變得很可怕,望著自己的眼神像結了冰一樣。
可是他又能怎樣呢?她大聲說︰「我說不給就不給!這是我家,誰讓你不听我的話!」
葉暉還在盯著她,一聲不響。她繼續說︰「別以為救過一次人就有多了不起!你是從孤兒院撿來的,在我們家白吃白喝,最沒用了!再不听話,我就叫媽媽把你趕出去!」
這種話,不是她第一次說了。
這個女孩子,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從小被寵壞了,嬌縱、任性已成為她的天性。他早知道。然而她說過的話里,有多少是無意,有多少是惡意,他卻突然分不清晰了。
只覺得一股氣息翻涌上來,再也難以壓制。
他從床上跳下來,猛的拉開抽屜,把里面的東西通通拿出來。
妍雅嚇了一跳,問︰「你干什麼?」
「我走!」
撐開書包,把書、衣服一件件塞進去,塞不下了就扔在床上。管他呢,反正原來就不是自己的。
這個房間,這張床,這些書櫃,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這個偌大的家,家里豐盛的晚餐,餐桌邊的「叔叔」、「阿姨」、「妹妹」,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那他還剩下些什麼?
葉暉彎腰一件一件撿起地上的東西,突然看到了那只裝著梔子花的盒子。他撿起它,攥在手里,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把它收進了書包里。
至少,它是完全屬于他的。
什麼也不想再要了,他背起書包,轉身就走。妍雅下嚇壞了,大喊︰「你干什麼?你站住!」
葉暉略過她,直直走向門外。妍雅還在大聲叫︰「你、你再不站住,我叫媽媽把你趕出去!」
好笑,真是太好笑了!葉暉很想問她,你除了這句就沒有別的說辭了嗎?可是現在,他真的懶得再和她說一句話。這樣的人,不用勞她廢話,他簡直一輩子也不想再看到!
喝不住他,妍雅真的急了。她沖上去就拽住他,一心就是不願讓他走出這個房間。因為,直覺的,她感到他一旦走出去的話,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暉用力掙胳膊。原本他是可以甩開她的,可是現在,從胸口到腦袋都是暈熱的一片,四肢發軟,腿上還傳來一陣陣刺痛。他再一掙,沒掙開妍雅,倒是被她拽到了地上。
書包從肩上重重地滑下來,沒拉緊的拉練又不負責地把一堆東西傾瀉到地上。妍雅立刻撲在這片雜亂上,死死拉住他的手腕。「不許走!」大概是他皮膚上的溫度湯到了她了,她乍的把手松開,馬上又抓緊了,聲音也不覺軟下來︰「你……你別走。」
想閃開她,想離開這兒,可是,他卻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葉暉咬著牙支起身子,這時,顧媽過來了。
妍雅像被刺蝟刺了似的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把雙手背在背後。老管家環視了一下房間里的狼藉,皺起眉頭,「這是怎麼了?」
妍雅搶著開口,指向葉暉︰「他想跑!」
彼媽看看她,又看看坐在地上的葉暉,說︰「小姐,暉少爺現在還在生病,是哪里也跑不了的,不如讓他安靜地休息吧。對了,剛剛夫人知道小姐放學了,正在找您,小姐你還是趕快過去吧。」
妍雅絞著手指,想辯白幾句卻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好扁著嘴巴從顧媽身邊跑出門去。
彼媽走到葉暉身邊,嘆了一口氣,扶他起來。
「暉少爺,您坐好,我要給你換腿上的藥。會有一點疼,疼的話可以喊出來。」
葉暉咬著牙,看著她替自己拆開紗布,消毒,挑濃,上藥,再把傷口包好,一聲沒吭。
小菊把粥也端來了,看到顧媽後吐吐舌頭趕緊跑了。顧媽就留在他的房間里,收拾地上的書和雜物,直到他把粥吃完。
「暉少爺好好休息吧。」她扶他上床,替他蓋好被子。葉暉頭朝著里邊,閉上眼楮。
他依然咬著牙。這個時候,就是剛剛被溫暖的被子蓋嚴了脖子的時候,似乎有許多許多的東西猛然從四肢百骸沖上來,洶涌得幾乎沖垮心里原本早已高高鑄起的堤防。他拼命地忍住、攔住。那些東西,那些早已判定為無用的膽怯、委屈、傷心、感動……如果再回來的話,一定會把自己弄得很狼狽。然後便成了軟弱。
他早已決定再不要那麼軟弱。
閉緊眼楮,就算只有十一歲,自己也一定做得到。
等到再睜開眼時,一切又會如常。四周的空氣依舊冰冷。
冰冷,很好,這實在是自己再習慣不過的事了。
葉暉在全身炙熱的氣息與冰冷的空氣的糾纏中昏昏睡去。他睡了很久,卻不甚踏實。
因此,當有人悄悄地推開自己的房門,低低地說︰對不起……我再也不趕你走了……他听見了。
她以為他沒听到,他听到了。
暑假,葉暉搬回曲家住下來。
他每天一早坐地鐵去學校,晚上排球隊訓練完了回來,來回在路上要花一個多小時,大多數時候,他是趕不上同曲家人一起吃晚餐的,盡避如此,他還是按照曲迪的意思盡量和「家人」多呆在一起。
曲妍雅在暑假里報名了市少年宮的游泳班,大約是溺水的經歷令她和曲迪夫婦心有余悸,她自己主動要求學游泳,並得到全家人的一致支持。關麗敏也因此每天下午抽出時間親自接送女兒去上游泳課。
兩廂無礙的暑期生活,葉暉依然幾乎踫不上曲妍雅的一面,這一點毫無意外令他自在了不少。
這天下午他回來得早了些。排球隊的訓練提前結束,他到家的時候大約是下午三點半。
家里幾乎沒人。顧媽不在,小菊和阿麗也正縫休假。偌大的芬園空蕩蕩的,安靜得有些怪異。葉暉經過草坪的時候突然看到了關麗敏。她一個人坐在戶外椅上,遠遠的看去好像一個孤單的白點。
再多看了一眼,他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了。關麗敏一動不動,頭低垂著。葉暉跑到她身邊,發現她呼吸急促,滿面痛苦的神色。
「關阿姨,您怎麼了?」
必麗敏抬起頭,看見是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您不舒服嗎?我去叫醫生來!」
「等等……」關麗敏勉強發出聲音︰「呼吸器……在我房間……」
葉暉點點頭,立刻飛快地跑向主宅。關麗敏有先天的心髒病,但之前他卻從未見過她發病餅。三樓,臥室,他很快找到了放在桌上的呼吸器,跑回去的時候,關麗敏已經面色蒼白,氣息微弱。
他急忙把呼吸器放在她口前,一手支撐著她的頭部方便她呼吸。大約過了五分鐘,關麗敏的呼吸漸漸平緩,臉色也好了一些。
「關阿姨你好點了嗎?」
「……我沒事,麻煩你去喊鄭醫生來,他的號碼在電話紀錄里有……」
「嗯。」
不用她說,他也知道。鄭醫生是她的主治醫生,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負責她的病情。
打了電話,葉暉又跑回關麗敏的身邊,還拿了一條毯子替她披上。
「關阿姨,你能走嗎?」
「……嗯,」過了好一會兒關麗敏才有氣無力地回答,「麻煩你扶我回房間。」
葉暉全力支撐著關麗敏踉踉蹌蹌地走回了屋里。他小心地讓她在沙發上躺下,替她蓋好毯子,用一條微濕的毛巾敷在她的前額上。關麗敏微微睜開眼楮,眼中流露出一絲暖色,「……小暉,現在幾點了?」
葉暉一愣,急忙看鐘,回答︰「三點五十了。」
「雅雅的游泳班要放學了,你……你能不能幫我去接她?」
「可是阿姨,現在家里只剩你一個人……」
「不用擔心我,我躺在這里沒事的,鄭醫生馬上就到了。雅雅這孩子從沒一個人到過那麼遠的地方,要是沒人接她,她一定會很害怕。」關麗敏虛弱地望著他,說︰「拜托你了……」
她說拜托他。葉暉低了一下眼簾,接著點點頭,「好,我這就去接她。」
他走出芬園的時候,剛好一輛汽迎面而至。汽車開到曲宅門口停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從車上下來,匆匆地往園子里趕去。
鄭醫生,鄭名遠。葉暉這冷漠地輕笑了一下,轉頭慢慢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