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非常熱鬧,各種各樣的店鋪把長街排得熱鬧非凡,喲喝聲連綿不盡,新鮮瓜果已經上市,女子們偕伴走過,身後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氣。
從鄉間來到熱鬧的都市,看什麼仿佛都覺得新鮮,坐在馬上車,想下車逛逛,哥舒唱握著她的手,低聲道︰「你忘了嗎?公主的人可能在到處找我們,你不能隨便露面。」
這句話打消了的興致,她怏怏地靠在哥舒唱胸前,耳朵里听著馬車外熱鬧的叫賣聲。人世間的喧鬧,熱騰騰的煙火氣,能讓人心里溫暖充實。
她喜歡熱鬧的地方,喜歡華衣美服,喜歡享受人生,然而誰讓她愛上了當今越陽公主的準駙馬?她唯有放棄那些快樂。
她忘記了所有的從前,只記得在醒來的一刻,唱在旁邊守護,眼楮里滿是憂心。
就是他的臉,刻在她全然空白的心上。
臉的輪廓英武不凡,眉宇間的神氣沒來由讓人安心,明明只是第一眼,感覺卻無比熟悉,那一刻她就覺得自己愛上了他。
他也愛她,不知是誰在冥冥之中安排了這一切,他願意為她辭去官職,願意不做駙馬,她也願意為他四處躲藏,放棄熱鬧繁華的人世。
這是他們第幾次搬家?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唱一旦感覺到異動就會再幫她找下一個住處。
這次是在一條小巷里租了一所院子。房主是位四十來歲的婦人,寡居,過繼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防老。
甭兒寡母沒有什麼銀錢收入,守著老宅坐吃山空,天上降下這樣闊綽的房客,自然是喜上心頭。按照哥舒唱的意思,本來是要這對母子搬出去的,但是道︰「要隱瞞我們的身份,他們就是個很好的幌子。讓她對外只說我們是她的親戚,有親戚上門投靠,不是比平白冒出一戶人家更好嗎?」
扮舒唱知道真正原因是想多個人聊天做伴——她一向喜歡熱鬧——跟著來的僕人都從小服侍他的,現在添個外人,他有些不放心,但看到她期盼的眼神,也不忍拒絕,點點頭。
熬人夫家姓和,便叫和嬸。和嬸手腳便利,幫路媽打理家務,相當能干。哥舒唱留神看了兩天,每月給她一兩銀子月錢,讓她好好服侍。
小鎮的生活顯然比鄉間的生活更讓高興。雖然因為容貌特異,不能上街,但和嬸非常細心,總會給她帶些新鮮的玩意兒。有時是女兒家用的脂粉,有時是一方別致的手帕,總勝過鄉間的無聊。
每每收到這樣的禮物,都非常開心,把胭脂盒擰開,遞到哥舒唱面前,「給我涂上。」
扮舒唱便用指尖沾上一點,抹在她的唇上。
即使不用胭脂,她的唇也非常的紅潤,且異常的柔軟。哥舒唱觸模到的好像是一片雲的衣角,整個人都要陷下去,他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眨眨眼,道︰「我听說,這胭脂是甜的……」
這句話沒能說完,因為後面的聲音被哥舒唱吞進了嘴里。
丫環早已見怪不怪,和嬸卻被這小兩口的熱情嚇了一跳,臉紅紅地退開去。
兩個人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一天到晚,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兩個人說說話。真不知道到底哪里來那麼多廢話,漫無目的地聊著,一天便又過去。
再過了幾天,哥舒唱就要回京城了。他世襲了護國將軍位,兼任兵部行走,公務繁忙得很,每次要出來時間都擠得非常辛苦。這一點也知道,因此每次他來的日子,她都格外快樂,也格外珍惜。同樣的,每次他走的時候,她也格外的失落。
老僕人已幫哥舒唱籠好了馬,埋頭在哥舒唱懷里,不願讓他離開。
這柔情有些酸楚,哥舒唱的嗓子有些低啞,輕輕撫著她的發,道︰「我很快就會再來……,相信我,很快,我們就不用再分開了。」
任性地抱著他,手在他背後絞住。
春夜的風微涼,昨天的這個時候,他還跟她解九連環,今天,他就要披星戴月離開。
不想分離。
一刻也不想。
是這樣的貪戀,渴望永生永世,兩個人連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扮舒唱輕輕揉著她的頭發,英姿勃發的臉上有些酸楚和無奈。要是被他的部下們看到,誰會相信心如鐵石縱橫沙場的護國將軍也會因一個女人的懷抱動彈不得呢?
院子的花叢里蟲聲蟄蟄,梔子花開得正好,香氣濃烈。
終于慢慢松開手,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等你再來,梔子花都謝了。」忽地,她又大聲道︰「要走就走!婆婆媽媽干什麼?!」哥舒唱苦笑一下,叮嚀︰「听話,不要出門讓別人看見你。」
「我知道我知道!」看上去不耐煩極了,「你快走!」
扮舒唱轉身出門,一身長袍襯得他身姿頎長,大步踏去,走到門邊,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里有柔情也有苦澀,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幸福,他現在一樣也給不了。
她的一絲魂魄仿佛跟著他一起離開,哥舒唱跨上馬,她驀然沖出去,跑到他的馬前,碧綠眸子緊緊盯著他的眼,一字字道︰「哥舒唱,不要讓我等太久。」
等得太久,我會絕望。
那樣我會恨你。
不要讓我恨你。
扮舒唱輕聲道︰「放心。」
他打馬離去。
馬跑得那樣快,瞬即消失在小巷里。
在這個微涼的春夜,這條小巷上演著離別。誰也看到不到離去的哥舒唱眼中剎那間起了一層薄霧,他咬咬牙,用力地把心中的酸楚強壓下去。馬鞭重重地抽在馬臀上,那馬負痛,悲嘶一聲,飛跑起來。
那大概是哥舒家馬廄里最辛苦的一匹馬,寸步不停地跑了兩個晝夜,才到京城,一進家門,馬就倒在門邊。
老張是在哥舒家效力多年的養馬人,一看這幅光景,搖頭嘆息︰「少將軍,不是每匹馬都能當追風騎呀!說起來你為什麼讓老路把追風騎回來呢?世上再也沒有一匹馬比追風更適合你了……」
扮舒唱早已習慣他的?嗦,听見就當沒听見,大步踏進書房,一看書桌上疊得三尺來高的文案,趕路的疲倦仿佛一下子涌上來。
這些都是從兵部搬回來的案卷,戰事已平,可是還有小亂群匪作亂。邊疆的信函最夸張,偶爾有一起兩國居民的毆斗,便要渲染成他國的挑釁,要求兵部發兵征討。
自從月氏那一仗,所有人都相信他們有個戰無不勝的護國將軍,誰敢踫他們一下,就要狠狠地打到對方老巢里,以揚大晏軍威。
從前的自己,也是這樣的呢。誰敢蔑視大晏軍威,一定要讓他好好嘗嘗苦頭。
而今看到這樣的函件,他卻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他打了個哈欠,問︰「這封信是十日前送達的,清大人這些天都沒來嗎?」
下人回稟︰「清大人也出京了,沒法兒替您看。」
扮舒唱倦極,支撐著看了一個時辰,終于抵不住睡意,手撐著額頭,居然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兩天兩夜沒有好好休息,他睡得又甜又香,恍惚中感到有人往自己身上搭了件衣裳,眼楮卻累得睜不開。待醒來時,晚霞已經把天空染紅,書房里浸著一片霞光。
旁邊侍候的下人不見了,全都換成了一色的宮裝女子,見他醒來,紛紛行禮︰「給將軍請安。」
一見這陣勢,哥舒唱便知道替自己蓋衣裳的是誰了。
一名宮女道︰「公主已經準備好了飯菜,請將軍到偏廳用膳。」
鮑主在廳上巧笑倩兮,不待他請行便自己站起來,道︰「將軍快坐。將軍一定餓了吧?」
「多謝公主。」
「這是我跟阿蠻學的手藝,請將軍嘗嘗。」
「多謝公主。」
「在我面前不必拘謹。」越陽公主替他夾菜,柔聲道,「我即將是你的妻子,妻子服侍丈夫,是應該的。」
扮舒唱的筷子微微一僵,道︰「公主是萬金之體,怎敢勞公主屈尊?」
他這樣客氣,氣氛如何也熱絡不起來,越陽公主卻絲毫不氣餒,又道︰「我替你做了一套衣裳,放在你屋子里,吃完飯,你試試看可合試?」
「多謝公主。」
「我听說你這些天為地方軍務出城,一定很辛苦吧!案皇命我帶了些藥材來,我已經吩咐廚房好好熬給你補身體。」
「謝皇上關愛,謝公主盛情。」
鮑主一笑,替他斟上一杯酒,問︰「不知是哪個地方的軍務出了問題,要讓你親自去處理?」
扮舒唱道︰「小地方。」
「可處置好了嗎?」
「快好了。」
「那你還要再去?」
「嗯。」
鮑主放下筷子,注視著他。
朝中的少年子弟無數,長得俊俏的勇武的斯文的剛強的無一不有,可她偏偏看中了他。一般的武將太粗糙,文臣又太柔弱,唯有他才有這樣的英氣,又有這樣的優雅。
可卻偏偏這樣冷淡。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公主輕輕地道,「去月氏之前,我還在御花園見過你一次,你還和顏悅色,同我聊天。」
扮舒唱已擱下筷子,沉沉的眸子對上她的,不悲也不喜,沒有表情,淡淡道︰「公主好記性。」
「我知道我當初不該那樣逼你,可我沒有辦法容忍那個異族女子,她竟敢說你只能娶她一個人……」公主的聲音輕輕顫抖,所有的雍容都在這一刻卸下了偽裝,她只是個為情所苦的女人,她握著他的手臂,道,「將軍,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這都是因為我心里只有你,明知你恨著我,我也求父皇賜婚給你……將軍,我不反對你納妾,你現在就可以把那名女子接回來,不要這樣兩頭奔波了,太辛苦。」
扮舒唱神色一變,「你說什麼女子?」
鮑主淒然一笑,「我到兵部問過,天下太平,根本沒有什麼軍務要身為兵部行走的你親自去處理。你在外面有了喜歡的女人是不是?你把她帶回來吧!我不會為難她,我會好好同她相處的。」
「公主誤會了。」哥舒唱淡淡道,「兵部的機密軍務,是不能隨意泄露的。公主是皇家內眷,更不用知道這些事情。多謝公主來看我,天色不早了,公主請早些回宮吧。」
說著,他站了起來。
鮑主的臉色變了數變,再多的修養終于壓不住怒氣,她一拂袖,杯盤被掃了一地,她大聲道︰「哥舒唱,你不要太過分!」
扮舒唱微微俯首,面上毫不改色。
「我要得到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我知道你是為了那個異族女子怨恨我,可我不後悔!誰阻止我嫁給你,我就會除去誰!你最好不要懷疑我有這份能力!」
「我從不懷疑這一點。」哥舒唱平靜地說,「但是我已遞上辭呈,皇上總不會把公主許配給一個平民。」
越陽公主一震,「你要辭官?」
「是的。」
「我不信!」公主直直地盯著他,「就算你舍得這世襲的爵位,你又怎麼能辜負你父親的期望,又怎麼能讓哥舒家的姓氏從今消失在大晏的史策里?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哥舒唱微微恭身,「末將恭送公主回宮。」
「你……」公主眼里幾乎要冒出火來,「你若真的辭官,會後悔一輩子!」
扮舒唱不語。
鮑主拂袖而去。
第二天早朝,哥舒唱的辭呈被駁了回來。
「這樣的東西,先給你父親看。」皇帝道,「若是他願意讓自己的兒子親手斷送哥舒家的爵位和聲威,朕便準你所請。」
折子被扔在大殿當中。
皇帝一向溫厚,除非發極大的脾氣,否則從來不會這樣輕慢臣子的奏折。朝班中的大臣紛紛交頭接耳,不知哥舒將軍的折子里到底寫著什麼。
扮舒唱默默地將折子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