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悶的姚知春終于等到了來接她的小叔子和小叔子媳婦——在她被花道社團的社員圍追了半天之後。
「啊,你們還記得有我的存在啊?」根本是慘叫。想她一不小心在花道社團的攤位前一露臉,就被人認了出來。然後就被熱情的學生拉進攤位了,開始了她的現場授課——她還真是不好意思拒絕那些熱情的孩子。
「呵呵,看你講得很開心的樣子。」程希遠指指她現場的作品,不敢承認自己根本就忘了她的事實。
「啊,好漂亮呀!」詠詠是第一次看到姚知春的插花作品,馬上驚嘆不已,「顏色這麼艷,可是搭配得又好自然呀,真是厲害!」
「送給你吧,紅色風信子,代表讓你感動的愛!」姚知春看見未來的小叔子媳婦這麼識貨——就是夸獎她的作品——便立刻笑逐顏開慷他人之慨。
花道社團的社員齊刷刷眼巴巴地看著從她手里遞到廖詠詠手里的花籃︰好過分啊!那可是她們花大價錢買的上好風信子!而且是花道名家姚知春的作品!
詠詠甜蜜地笑著接過花籃,「謝謝大嫂!大嫂的手好巧呀!」
那當然了。姚知春驕傲地微笑,她可是聞名天下的池坊流正宗花道傳人,手當然巧極了。
「不知道大嫂在哪里學到這麼好的手藝?」詠詠看著程希遠,「看著這麼漂亮的花籃,害我也想學了。」
「咳咳。」程希遠突然覺得嗓子開始有點癢。
姚知春卻完全看不出他的難過,努力地伸長手臂搭上小叔子高高的肩,「說起教我花道的那個人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眼前?
詠詠瞠目地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程希遠無奈地翹起嘴角,「詠詠……」
「你會花道?你竟然會插花?」詠詠的眼楮快掉下來了,他一直都沒有提起過,她一點也不知道,「那你為什麼不好好繼承你那個什麼流的花道場,我們學校當了這麼多年的歷史老師?」
問得好!姚知春心中戚戚焉,連連點頭。
「我……」程希遠又開始結巴,這個是他的軟肋,也是他離家這麼多年一直懸而未結的疑問。
「到底為什麼呢?」其實姚知春也很想知道原因。
當年他死活不肯繼承道場,一個人背著行李就離了家。雖然說當大學教授的日子過得也不錯,可是哪里有做池坊流的繼承人來得風光呢?
「……」困窘的人以沉默為答。
「說啊。」詠詠已經顧不得花籃了,放在一旁,直接抓著他的手臂追問——結果,花道社的社長馬上沖上去搶回了花籃。
「……我不是,不是長子。」程希遠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就因為自己不是長子覺得不該繼承家業,所以干脆跑去當一個默默無聞的近代史教授?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上廖詠詠被迫辭職,大概就會窩在這里當一輩子不被學生重視的老師?
這一切,就僅僅是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
姚知春努力制止額上不斷冒出的黑線,爾後同情地看了一眼廖詠詠——為什麼你要喜歡上這種男人?但願上帝佛祖真神阿拉一起保佑,你可不要後悔。
校慶之後馬上就是考試,再來就是暑假。
程希遠站在校園中庭,有點留戀地遠遠望著曾經工作過四年多的校舍。
說不懷念,那是在說謊,畢竟這里記錄下了一段掙扎的心路歷程。
他微微地笑,終于還是要離開了。那個讓他下了決定回去的人,卻因為他拼命逃離才有機會認識的︰如果他沒有在這里當老師,他就不會有機會認識詠詠;如果沒有詠詠,他也不會決定回家去繼承祖業——真是一個奇怪的圓。
「希遠。」打斷他思緒的是紀霞,她捧著一撂書緩緩地向他走過來,「要走了嗎?」
「嗯。」程希遠看著她雲淡風輕地笑,「听說你要結婚了,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嗎?」
紀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釋然莞爾,「程希遠,你這個家伙,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呃?」為什麼話題會突然跳躍到這個上面,他還真有點跟不上。
「日子已經定下來了,下個月初十。十全十美。」紀霞一只手捧書,另一只手在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沓請帖,遞到他面前,「呶,我手騰不開,你自己抽一張。」
「好。」程希遠先伸手抽出一張請帖,然後幫她扶穩搖搖欲墜的書,「小心點。」
「謝謝你——」紀霞垂下頭,不再看他,「到時候,帶詠詠一起來吧。」然後轉身,快步離開。
不管怎麼樣,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在他的心里刻下痕跡,還是會讓她覺得挫敗。她是真的,曾經放下了感情在里面。
百年好合。
程希遠認真地看著請帖上的大好喜字︰真好呵,小霞也要結婚了。什麼時候他和詠詠才能得到廖爸爸的同意呢?
調頭慢慢地向校園外走出去。
再見了,可愛的聖安諾大學;再見了,不愛出席的同學們;再見了,親愛的詠詠——
「希遠!」詠詠的聲音。
難道他是幻听?這個時間詠詠應該在上課呀。
他遲疑不定地轉回身︰
不止是詠詠,還有一大堆的學生——都是選修了他的課程的學生。
「程老師,我們來送你。」身後的學生七嘴八舌地向他嚷著,有幾個女生還偷偷揉著眼楮。
程希遠有點意外地看著這些經常以逃他的課為己任的學生,由衷地微笑,向自己的學生揮揮手,「你們——以後不要再逃課了,不是每個教授都像我這樣好說話。當心功課被當,後悔就來不及了。」
笨蛋,這種時候還不忘記自己的說教!
拄著單拐的詠詠就站在那群人中央,帶著最閃耀的笑容。
程希遠深深地看著她,看著她漆黑如夜空的眼眸,看著她微皺的眉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容。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你就是我幸福的小嫁娘。
在學生的揮手送別中,程希遠緩緩地走出校園的大門,正當他仰頭想長出一口氣的時候,兜子里的手機響起了天空之城悅耳悠揚的鈴聲。
「……」是詠詠。
「笨蛋!」她盈滿笑意的聲音帶著一絲掩飾的哭腔,「我告訴你,不許你換掉你的電話鈴聲,我會檢查!」
「好的。」只要是她說的,他全部照做。
「……你要保重。」哽咽開始壓過微笑,她的聲音充滿了壓抑,「別早早就變成一個老頭子……當心我會移情別戀!」
「我一定保重。」程希遠掩著眼,不去看今天格外耀眼的太陽,「只要你不允許,我就不會變老。」
「……」電話那邊有一晌沉默。接著響起一聲抽泣聲,「希遠……」
「別哭呵,詠詠。」來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更害怕她的難過,他只想看到她的笑顏,「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你要對我有信心呀!」勸慰的話說得很流利,意外地沒有一點結巴。
「我知道。」那邊的小美女抽泣著凶巴巴地吼他,「還有,我警告你,不許隨便就對別的女人放電,要我知道你就死定了!」
「怎麼會呢?」程希遠苦笑,這個傻丫頭,以為還有人會像她一樣把他這個大笨蛋當成寶貝嗎?
「不行,你給我保證!」不講理的人開始玩橫的!
「好。我保證。」只要她開心。
「嗯!」她的聲音有重重的鼻音。
「……詠詠,」接下來要說的話,讓他的臉漲得通紅,窘迫得幾乎要窒息,「等我……我愛你……」
聲音低得幾乎像在耳語,不過電話那邊的人還是馬上听清每個字。
「……」掛著淚的嘴唇揚起優美的弧度,廖詠詠來不及體味離愁的心海上瞬間蕩起一絲絲溫柔的漣漪,他說了,他愛她。「大笨牛……」
合上電話,程希遠抬頭看著晴朗的天空,蓄滿水氣的眼里有著幸福的笑意。
詠詠,短暫的相思只為了即將到來的長相廝守。
遠遠身後,廖詠詠紅潤的小臉上,只見幸福洋溢的笑,不再有一絲憂郁的陰霾。
不知哪一只手機響起了悅耳的鈴聲,天空之城綿長的旋律幽幽直上雲霄。
遠方地平線閃耀著光芒
那是因為有你在後面
點滴歲月令人如此懷念
是因為有你相伴
來,出發吧
把面包片、小刀和手提燈
塞進背包里
還有爸爸留下的熱情
媽媽眼中的深情
世界不停轉動有你藏在其中
閃爍的瞳孔閃爍的燈光
世界不停轉動伴隨著你
伴隨著我們直到重逢之日
還有爸爸留下的熱情
媽媽眼中的深情
世界不停轉動有你藏在其中
閃爍的瞳孔閃爍的燈光
世界不停轉動伴隨著你
伴隨著我們直到重逢之日
不是離別,是啟程。
趙靜華默默地負著雙手,站在校長室的落地玻璃窗前,看著遠處校門前揮別的一幕。
她微微牽了牽嘴角。
她身後的辦公桌上,一份已經簽上了名字的離婚協議正安靜地躺在那里。
九個月後。
修長的手指,優雅地運剪如飛。
一枝枝花草經過精心地修葺,插在花器中變得秀美精靈。
「‘花道’又稱‘華道’。‘華’是‘蓮華’的簡稱。古人在佛前供奉人工制‘蓮華’,稱為‘供華’,而‘花道’就是從‘供華’演變而來……」低沉的男聲,溫潤如玉,讓听到的人從心底生出一種平靜。
「池坊流是立花為主的流派,不過,在以後的學習中,我們還會涉及到其他幾種的手法……」
最後一枝青枝斜斜插入圓弧形的花器,程希遠輕輕地嘆口氣——每次他完成一件作品的時候總要如此嘆息一聲——
「今天就到這里吧。」從門外無聲地走進來的是大嫂姚知春。她笑著沖那幾位直瞪著小叔子看個不停的名門淑女點點頭,「各位,不好意思。」
程希遠抬頭看著大嫂,不知道她怎麼突然在他還沒到下課的時間就出現,「有事嗎?」
「當然是有事。」姚知春白了他一眼,像個沒事人似的。伸手將懷中的電話遞到他面前,「喏,有你的短信!」上課的時候他從來是不帶手機也不接電話的。
「哦。」一放下花剪,他就開始變得遲鈍。
你看好了,我只發一次!
如果你不來見我,我馬上就去死!
我在你們家的風信子花田等你!
你不來我就死!
熟悉的威脅加耍賴的口吻,令得他猛地站起身來,連帶倒了身前的花器也不渾然不覺,「詠詠!」
月兌口而出的名字,直叫得他心潮起伏。
「哦?是詠詠?」姚知春故意裝作什麼也不明白的樣子,「她有事嗎?」
兩個人,離得也不過幾個小時車程遠,每天電話短信聯系也就算了,格外還要加上網上通信,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有這麼話,說也不說不完。
「是詠詠!」重重地踏前一步,將自己剛剛悉心做出的立花作品踩在了腳下,「來了,她來了!」
姚知春以手撫額,她這個不成器的小叔子呵!「那你還愣在這里干什麼?」
對呵。她在等他——等他,多麼幸福的字眼。
程希遠一拍手,「我去接她!」說完,連衣服也不換就徑直向處跑出去,更不管腳下踩著的是什麼東西了。
「啊——」慘叫來自他的四位學員,「程,程老師……」你把你的花全踩碎了……嗚,早知道就在他起身之前搶過來了,結果現在弄得尸骨無存,真慘。
姚知春淺淺吟著笑,「幾位女士,我看,咱們還是請移步茶室吧。外子前陣子特意捎回來幾包上等普洱,我正想找時間請你們幫我品一品呢。」
唔,今天的天氣,還真是不錯呢。
廖詠詠一身女敕黃的長裙站在花圃的壟上,微張著嘴驚愕地看著眼前那一片彌漫的艷紅著,「好多,好漂亮……好艷麗哦。」
從來沒想過這麼多的風信子長在一起,那種鮮艷的紅色會生出一種幾乎教人窒息的壓迫感來。
「風信子呵。」詠詠咬著下嘴唇,上次被叫做大嫂的姚知春不是說過,風信子的花語是令人感動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