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東遙卻是一凜,腦中疾閃過一個念頭︰這少年絕不是看上去的那麼簡單。真正單純的人,哪里說得出這種綿里藏針的話來?!
「多謝公子提醒。」他不動聲色地拱手為禮,「屬下此來,是有件事想向公子請教。」真痴假愚,一試便知。
「坊主請說。」
「目前本坊在盤結賬務時,發現有數筆賬數目不對,疑似給人做了手腳。屬下驚訝之余又搬出了去年和前年的賬來查,結果發現了同樣的問題,只是手法很隱秘,以通常的查賬方法去查根本無法發覺。今年因齋主退位,所有賬目都需重新盤結一遍,來得突然,做手腳的人不及遮掩,方留下了破綻——」
他說到這里故意頓了一頓,留給宮無策發問的時機,不料宮無策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顯然並沒有要發問的意思。而凝眸更干脆盤膝坐下,吃著糕點,不時抬頭望他一兩眼,興趣盎然的樣子倒好像在听說書一樣。
範東遙有些窩火,但又模不清這少女到底是什麼身份,看她身上青衣明明只是尋常質料,發上也沒佩帶什麼貴重飾物,生得雖是清秀干淨,卻還算不上出色。這樣的相貌妝扮,分明是婢女之流,可是若真只是個婢女,又怎敢在宮無策面前如此放肆隨便?
「那些賬冊屬下已經帶來了,正放在西廳,公子要不要過去看看?」勉強將火忍下來,範東遙道。
「不用了。在坊主醉心風景的時候,我已大略翻過。」宮無策向他笑了笑,像是沒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訝,繼續道︰「手法確實很隱秘,也很巧妙,說是天才亦不為過。」更天才的是這個人居然敢送上門來,光明正大地將自己做過的事全部抖出來。
這麼膽大妄為,拿這種事來做試探,是篤定他不會察覺吧。看來這位範坊主對他的評價還真不是普通的低呢。難怪凝眸要特地帶著點心跟過來了……就算是他,也忍不住要期待起後續發展會是怎樣的了。
範東遙起初听見他第一句話時是真有些吃驚的,及至听到後來那吃驚就忍不住化為好笑了。他清咳兩聲,道︰「既然公子已經看過,那屬下就接著說了。經過一番徹查,終于查出動手腳的人是本坊的副坊主朱平。他本名柳子平,十年前是金陵‘百寶坊’的賬房,任職期間貪污甚巨被發現後卷款出逃,從此銷聲匿跡。數年前不知為何重出江湖,以化名投入本坊重操舊業。據粗略估計,被他吞掉的銀子起碼在十萬兩以上。他目前被關押在節華坊內,屬下正為此事來請教公子。「
「你自己做下的事自然你最清楚,來請教我豈非問道于盲嗎?」
範東遙一凜,「屬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怎會呢?」宮無策淺笑,「坊主過謙了。」
範東遙臉色不變,笑容卻已有些勉強,「公子這話,屬下更不明白了。」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
凝眸嘆了口氣,有膽子背叛,卻沒膽子承擔後果。現在再來裝傻,不嫌太遲了嗎?
「那麼坊主對于自己為何離開西廳總是明白的吧。」
依舊是優雅之極的醉人嗓音,如雪的白衣,溫煦的容顏,連站立的姿勢也未變。可是,卻無端端多了一股氣勢,一股淵停岳峙般的氣勢,一股一齋之主的氣勢。
「欣賞風景這種話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坊主總不會以為我當真吧。」
「屬下不知道公子在說些什麼……」額頭似滲出冷汗,範東遙握緊拳,努力克制住去擦的。
「何必呢?」宮無策微笑地嘆息,「有件事不妨告訴坊主,其實家師在三年前就已不再管事。換而言之,拂心齋的事務自三年前便已交付于我手中,只是仍用家師的名號施令而已。巧的是,節華坊的賬目恰恰也于三年前開始不對,之後年年如此,且虧空數目越來越大——」
「既然公子早就知道,為何卻當作沒這回事?」
「時機未至。」
「時機——」範東遙一震,臉色終于變了,「公子要等的,就是今日這樣的時機?」明知他心懷異志卻隱忍下來,任他作為,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等到今日才揭穿,以此在二十八分行乃至江湖上初步建立起威信,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有這樣的才智遠見及耐性!
爆無策輕輕擊掌,「一點即透,坊主果然是聰明人。」
範東遙咬牙,「公子為何認定是我所為?朱平犯有前科,本該是嫌疑最大的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宮無策換了稱呼,「朱平做過百寶坊的賬房是真,貪污銀兩是真,卷款私逃後改名換姓也是真。但其實朱平恰恰也是百寶坊的真正主人。其叔鳩佔雀巢霸住當家之位不讓,他不願與血親反目便拿了自己應得的分離開,有何不妥?」
認栽了吧。
篡改賬目,貪污公款,忤逆叛上這三項罪名中的任何一項都足以讓他再也無法在拂心齋待下去,而在拂心齋待不下去,就代表江湖上同樣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因為這種最為人所忌諱的罪名被逐,有哪個門派容得下他?枉他自認聰明這麼多年,到頭來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垂下頭,原本死灰一樣的眼楮忽然閃過一絲光亮。或許這是他唯一的生機……
「真倒霉。」凝眸嘆氣,慢慢站起來,低頭看著頸間多出來的刀刃。薄而鋒利的刃口,偶有一絲陽光透過葉隙照在上面,反射出藍幽幽的光芒。
「坊主大人,怎麼說現在佔上風的人是你,可不可以麻煩你的手不要抖得那麼厲害?」
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呢,她可不想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閉嘴!」範東遙低喝,目光迎向宮無策,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宮無策微笑點頭,「你要什麼?」
「公子是明白人。」範東遙定下神來,「我也不敢奢求。只要公子放我一條生路,莫要將範某今日所為泄露一語于他人。範某自會離開拂心齋,從此兩不相干。」
「的確不算奢求。」宮無策慢慢點頭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答應?」
「你——」範東遙變色,握刀的手一緊,「你不要她的命了嗎?」
「我只是奇怪——」宮無策微眯起眼,似覺那刀的光芒有些刺眼,「你憑什麼以為她可以威脅到我?」
「範某雖然愚鈍,可是如果到現在還猜不出這位口口聲聲喚公子為‘大哥’的小泵娘是誰的話,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範東遙頓了頓,他雖然盡量顯出勝券在握的樣子,但不知為何,心中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
「哦,是嗎?」
「當然。有拂心齋未來的齋主在手,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爆無策贊同地點頭,「的確。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你——什麼意思?」
「听不懂嗎?」他微側頭,笑容優雅得詭異,「我還以為說得很明白呢。你以為如果我想得到拂心齋,最大的絆腳石是誰?」
「……你想借刀殺人?!」範東遙倒被自己腦中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聰明的說法。」輕拍了兩下掌,宮無策居然轉身離去。
「啊!」
忽然一聲驚叫,範東遙還未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鬼魅般的身影驀地侵向他,白色的衣袖拂過他持刀的手腕,腕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竟然斷了!
「解藥。」
「我……沒有……」他痛得冒出冷汗,清楚地知道這只手算廢了。這樣高得令人無法置信的武功……他根本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是嗎?」宮無策溫柔地笑著,眼神卻如鬼魅般幽冷。他抬手,衣袖輕輕敲打在他的肩胛上,立即響起了同樣的斷裂聲!
「啊!」範東遙慘呼,踉蹌地退了兩步,額上的冷汗流淌下來。他不知這看上去如此溫柔無害的少年……出手竟如此狠毒!
「接下來,我該從哪里下手呢?」宮無策飄忽地笑著,「真是傷腦筋啊,不如你來決定吧。」
「你殺了我也沒用,我……真的沒有解藥!」他掙扎著出聲︰「這種毒是我當年偷回來的,我連它的名字都不知道!」目光瞄向虛弱地靠著樹的少女,心中忽閃過淡淡的疑惑。他記得自己明明並沒有傷她啊,也許是錯覺,可當時好像是她自己往前邁了一步才會踫到刀的,是太過慌亂的緣故嗎?
「那也就是說……」宮無策微笑,臉上的表情不知怎地模糊起來,「你,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大哥不要……」
欲動的手被抓住,宮無策轉身,眼眸中的殺氣剎時消失。
「他沒有說謊。」凝眸向他搖頭,蒼白如雪的臉色現出一絲微笑,「不過大哥不用擔心,‘幻蝶’的解藥我有。」
「你有?!」
「呵呵,大哥,真難得看到你驚訝的樣子呢。」她輕笑,可是討厭,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快撐不下去了,但是又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沒說……
「凝眸?」宮無策低頭,輕晃倒向他懷中的少女。
「借我靠一下……大哥,你的手心全是汗……天氣還沒那麼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