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階苔痕初染碧,隔簾花氣靜聞香。
連一點點晨起的安寧也不肯留給他嗎?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入侵的氣息,微合的雙目厭煩地睜開。轉過身,瞥到湘妃竹簾外幾個縮頭縮腦著莊丁服飾的人影,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
「有什麼事?說完快滾。」
幾個莊丁推推攘攘的,好一會兒終于有一個在少年不耐煩的眼光中被推出來,抖著嗓子,頭埋得低低地道︰「七少爺忘了,差不多又有兩個多月了,是二少爺吩咐我們來的——」連犯病這種事還要別人提醒,這是什麼古怪的毛病啊?
正舉手掀開竹簾的拒靈頓住腳步。是嗎?階下花木扶疏,翠色滿目,難怪聞到花香。兩個多月,已經是孟春了啊。自從回來後,他對時間似乎就沒什麼概念可言。低垂下眼簾,唇邊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度,「又該是我出去見見天日的時候了。」
階下眾人乍見到簾後少年現身齊向後退了兩步。
拒靈淡漠地看去,「這次是你們幾個跟我去為禍鄉里?」
先前答話的莊丁怔了一怔,雖然是實話,可是說得這麼坦白……意識到階上少年的眉心一蹙,他立即道︰「是!馬已備好了,現在正是早集之時。」
他一腳跨過門檻,「走!」
成元鎮是個小鎮,加起來不過兩百多戶人家,但在這早集之時,街上倒也頗有一番熱鬧的景象,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小商販大嗓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兩旁小而密集的店鋪林立,招幌隨風飄揚。
「刷」的一聲鞭響,六人一騎出現在青石街盡頭,為首的少年端坐馬上,一手執韁,一手持鞭,鮮衣怒馬,傲然睨視,于六人環伺之下,當真說不出的飛揚跋扈,少年意氣。
「分柳山莊的七少爺又來了!」
不知是誰叫出聲的,像是觸動了什麼咒語一般,街道兩側剛剛開門不久的店鋪迅速 里啪啦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關門,早集的攤販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東西,和來不及閃避的行人一起拼命躲到路邊。眨眼的工夫,喧嘩不再,一條長街由南到北能听到的,只有一種聲音。
「得、得、得——」
緩慢的馬蹄一聲聲地敲在青石板上,因為太過清晰的緣故,馬上的少女終于如大夢初醒般抬起頭來,看看空蕩蕩的前後,一臉疑惑,「不是吧?特地讓出條街讓我走,我有這麼受人尊敬嗎?」
急促的馬蹄聲自背後傳來,青衣少女尚未反應過來,一條烏黑油亮的長鞭「刷」地襲到,與此同時響起的是一聲暴喝︰「臭丫頭,活膩了,居然敢擋我家少爺的道!」
「嚇!」少女一驚,身形反射性地上躥而起,振袖間反手一根銀針擲出,落座回馬上的同時慘叫聲起。
「給我閉嘴!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有臉叫這麼大聲!」剛勒住馬的少年揚手一鞭抽去,目標是出師不利右肩胛骨被生生釘穿的莊丁甲。
嗚——就知道跟著可怕的七少爺一定沒什麼好事。雪上加霜的莊丁甲苦著臉咬緊牙關,再不敢哼一聲地退過一旁。
事情一定會很有趣吧。沒有血色的手指輕撫過鞭梢,拒靈心情很好地抬眼平視上不在計劃中出現的少女。這麼高明的輕功,這麼精準的手法,這次跟出來的六個人加起來只怕也只有挨打的分。每次踢踢來不及收拾的菜攤踹踹來不及閃避的行人諸如此類壓倒性的勝利終于要被顛覆,想想就覺得無限期待啊。
壓下幾乎要為之上揚的唇,拒靈端出身為成元鎮人人談之色變的惡霸該有的架勢,豎眉怒喝︰「臭丫頭,看什麼看?要命的話還不快滾過來向本少爺磕頭賠禮!」
「這麼了無新意的用詞……」對面的少女低笑,「接下來無非是一些‘你找死’之類的話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惡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極點的廢話,卻樂此不疲地一再重復。」她似是極為失落地嘆了口氣,「還以為會遇到個例外呢,真是白白浪費了我期待的心情。」
但是我卻依然很期待呢,壞事做多了血液里是真會多出一種名叫「邪惡」的因子啊。拒靈配合形勢地端出一張惱羞成怒的臉,「你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你知道本少爺是誰?」
「仗著家中有幾分錢勢就橫行鄉里以為自己頭上比別人多生了兩只腳的小表吧。」青衣少女漫不經心地掃來一眼,那種姿態,是挑釁,「像你這種人,也不會有什麼比較有創意的身份。」
路邊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你敢叫我小表?!」拒靈跳起來咆哮,「刷」的一鞭劈面抽去,可惜去勢雖猛,卻毫無章法。
青衣少女擰身輕松躲過,揚眉笑道︰「還不承認,隨便說說就翻臉,動手前根本不考慮後果,這麼沉不住氣不是小表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好像對這兩個字特別介意啊——」
「刷!」
「又來!不是我打擊你的自尊,照你這麼拙劣的鞭法,再練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這是真話哦。」
「臭丫頭,有本事別躲!」拒靈停下來喘息一陣,再度揮鞭亂打過去,他的鞭法拙爛無比,半點章法也無,不是落空就是打到無辜的路人身上,甚至連他帶出來的莊丁也遭到波及。反觀青衣少女雙手負後,輾轉騰挪,自在似閑庭信步。
兩人由馬上斗到馬下,中間拒靈下馬時還摔了一跤。一躲一追,轉眼便過了半條街,所到之處人群如炸開了鍋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躲避不及的掃到鞭尾立時便見了紅。拒靈不管不顧,只繼續持鞭追殺,來不及收拾的攤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如此這般又打了兩個回合後,拒靈終于手軟地扔掉長鞭,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直喘氣。呼,有點要命,要不是月兌力根本擺月兌不了這根破鞭子,下次該換件稱手的兵器。
「終于鬧夠了?那我要繼續趕路嘍,小表,後會無期。」神清氣爽,看不出任何疲累之態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擺擺手,轉身悠然向馬走去。
「你們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攔下她!要是放跑了那臭丫頭,就自己掂量著後果!」拒靈沉下臉來,這些人的腦子是豆腐做的嗎?連自己該什麼時候出場都分不清了。
一旁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的五六個莊丁一驚回過神來,吶喊著揮舞各種兵器氣勢磅礡地沖上去。
「抓活的。」拒靈頓了頓,「不許傷她的臉!」
一名莊丁呆呆地回頭,「為什麼?」雖然不說他們也不會出手太重,但是這種相當于手下留情的話出自這個人的口中實在是太詭異了一點。
「混蛋!難道你想讓本少爺娶一個毀容的丑八怪?」坐在地上的少年揚起陰冷的笑容,作為惡霸的話不搶女人可真是辜負了這兩個字呢。
「砰、砰、砰……」
六名莊丁摔成一團,臉形是一致的扭曲。這、這種玩笑開大了吧——
已走到馬旁的少女聞言轉過頭來,懷疑地皺起眉,「你不是摔傻了吧?」
「本少爺清醒得很。」傻了的是跟出來的六個倒霉蛋吧。
「那麼……」受驚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認為這是調戲嗎?」好陌生的詞啊!
「我是認真的!」認真地想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微微上挑的清冷眸中晃過一抹異色,不知道如果他真搶個女人回去的話,家里那些人會是什麼臉色?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瘋子——是啊,他是瘋子,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少女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開始由嘴角擴散,直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呵呵……以惡霸的標準來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啊。呵呵呵……」
「你這是什麼反應?」拒靈跳起來,頓了頓構思下面的話。呃,上次被他廢了雙腿的正牌惡霸好像是這麼說的,「嫁給本少爺是天大的福氣,你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才對,笑什麼笑?」
「不好意思,呵呵……」少女直起腰,仍是忍不住笑,「我想你為什麼——呃,會有這種念頭?」
因為你長得順本大爺的眼——
上次那個惡霸就是這麼說的,不過——拒靈嫌棄地皺眉,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丫頭順眼,她的眼神太清太明,笑容太干淨姿態太自在,對于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來說,她,太過光明。
「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教訓你,讓你知道本少爺不是好欺負的——」這麼說應該也不違背惡霸的身份吧。
「呵呵哈哈……」一陣更為激烈的笑聲打斷了他未竟的話,「真是別具一格的理由啊,不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到時候誰教訓誰可是不一定的事哦,十個你也未必夠我玩的呢——」
對峙中的兩人並沒發現空蕩蕩的青石街尾忽然轉出一輛馬車來。六個摔成一團的莊丁經過好一陣子的糾纏之後,倒是成功分開並撿回各自的兵器,重新氣勢磅礡地向少女沖過去,然後——氣勢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勢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斑手!
久違了的凜然得似乎寒毛都豎起的戰栗感襲遍全身,抵抗不住強大的勁流而跟著「騰騰騰」倒退了五六步的拒靈眯起眼,冷冽的目光鎖住憑空出現在街心的青年。
又是一個干淨得讓人討厭的人!隨隨便便地那麼一站,笑容燦爛得幾乎刺瞎他的眼。
比陽光還耀眼的人——
幾乎是深惡痛絕地看著青衣少女跳到馬車旁與那青年寒暄,隱隱听到「四哥」等字眼。原來是一家子,難怪一樣的討人厭。那青年舉起手在自己和少女間打量著什麼,一邊說話一邊微笑著,狹長的鳳眸在朝陽下笑得微微眯起來,倒在四周輾轉申吟慘叫著的六個人好像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甚至根本就不記得這六人的存在,眼角都不瞄一下,毫無防範地站在街心,絲毫不擔心有哪個會卷土重來。
是因為……算準了根本就沒有人有能力再進行攻擊了吧。拒靈環顧一周,淡漠精準地看出各人傷勢,運氣最好的大概只斷了兩根肋骨吧。這麼狠絕得不下于他的出手,不會是滿口仁義道德自詡是俠義化身的所謂正派中人,卻也不會是同類,這個人跟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
原本斜坐在馬車前一身精悍打扮的車夫忽然側過頭向虛掩的車門內應了句什麼,接著跳下車,探身進去又扶了一個人出來。
這也是個不過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一身簡潔的白衣,臉色接近于慘白,眉目間的病懨之態極重,卻是恁般清雅絕雋,明晰如畫,那種幾乎不可救的病態竟不能減他半點光華。
這個人——
這個人——
周圍人群驚艷的抽氣聲、地上莊丁的申吟聲在一瞬間遠去,他驀然睜大的瞳中退去漠不關心的清冷換上不及掩飾的震驚。怎麼會——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