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紅袍的林尚書護著搖搖欲墜的發髻,厲聲道︰「哪里來的宵小裝神弄鬼?可知道,行刺命官乃是死罪?」
「哪里來的狗官大放厥詞,可知道,搶本寨主的東西是死罪的死罪?」
惟妙惟肖的句式砸回去,連語調都學得相似,只是多了一種高居廟堂的尚書大人所不可能有的,真正殺戮場上得來的血的味道。
堂前一暗,一個人背對著陽光,右手提著一把劍的劍鞘,慢慢地走了進來。
出乎意料,並不是想象中凶神惡煞的面相,來者甚至和這個詞根本就搭不上邊,唇邊似乎是習慣性地帶出的三分笑意,拿溫雅來形容也並不為過。
原來胡亂奔躲的人呆呆地看著,下意識停住了腳步,靠在一起,縮到了喜堂的角落。
空蕩蕩的大堂里,新娘還在靜靜地跪著。對峙的,就剩下了三個人。
雲養德力持鎮定,「你到底是什麼人?擅闖入本府家中意欲何為?」
「你的人闖到我家里,也並沒和我打過招呼啊。」來者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卻伸手把地上跪著的人拉了起來,劍鞘在她雙膝上點了兩下,然後讓她半靠在身上。
雲養德一時震得忘了呵斥他的動作,失聲道︰「你是溫、溫——」
「我就是那個大人急于捉拿的土匪頭子溫良玉啊。」劍鞘橫過肘彎,輕輕擊打著另一手的掌心,青年的笑容溫溫和和的,「倒是雲大人您,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呢。」
「你、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自投羅網!」
溫良玉不在意地歪一歪頭,「就算是吧。不過,大人您確定調得出人手來捉拿我歸案嗎?」
「賊子休得張狂。」林尚書沉著臉喝道,「你寨子里的一干悍匪此刻應該都已伏法,你孤身一人,能成什麼氣候?還是早早俯首就擒的好,還能有一條活路。」
「是嗎?」定楮看了他一會,溫良玉忽然笑出來,「大人不合時宜的自信,真是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呢。」好巧啊。
林尚書一怔,伸出手指,「你——原來是你!」兩年前他被貶還鄉時,搶了他所有財物的,可不正是面前這個人!
溫良玉笑眯眯地點頭,「不用客氣。說起來,我們從那以後就再沒踫到過像大人一樣的肥羊了。」太肥了,難怪,上面要按捺不住磨刀霍霍了。
他眼神一定,唇角勾出抹說不清的弧度,略推開身邊人,身形忽地一閃,侵身上前,手中刀鞘幾個利落的翻舞,倏忽間又倒退回去,把推開的人攬回身邊。
角落里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林尚書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低頭看時,才發現身上的喜服竟然已經碎裂成片,委頹在地,里面露出的白色中衣卻是分毫無損。
赫然抬頭,罪魁禍首向他笑得愜意無比,好似完成了一件多偉大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舒心到不行,「我說總覺得哪里不對,這樣好多了。別人的東西,還是別伸手比較好啊,明白?」
「……」林尚書沉默。終于意識到孤身一人的,是他才對,這個無法無天的悍匪真想對他做什麼,他沒有半點力量反抗。牆角那些顫抖的廢物,根本指望不上。
而這完全任人宰割的局面——居然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冀望于這個人的膽子還沒有大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戮朝廷命官的地步。
可惜,看上去這希望實在太渺小。那悍匪一點也不窮凶極惡,相反一直笑著,那種輕描淡寫,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一種姿態,沒有任何顧忌。
所以,當他接下來看見那人忽然扔掉了劍鞘的時候,實在吃了一驚。劍鞘不是凶器——那種武功,要他們的性命大概也根本不需要兵刃。只是感覺上那像一個信號,一個他會不會開殺戒的信號。
溫良玉像沒看見他的吃驚,笑道︰「不用著急,會有人動手的。」催命符由誰來下,他並不一定堅持,只要結果一樣。
目的已經達到,他沒什麼興趣再和這些腦子里總是拐了十七八道彎的人計較,一路累積的隱怒擔憂,在切實重新掌握回身邊的人時已漸漸安穩下來,他走這一趟,本來——也只是為了這一件事。
眼神流轉一圈,不知向哪個方向,嘿然一笑,「雲三,你等急了罷?」
語畢,再不打招呼,溫良玉攜了人,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竟自驚鴻般雙雙越出喜堂,只院牆上閃了一閃,片刻功夫便遠去得不見蹤影。
「也不是很急。」一個陰風颼颼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些年都等了,難道還在乎這一時半刻。」
雲養德一呆,道︰「縱仁,原來你也在?」
「這種日子,」一個人從堂里不知哪個角落慢慢走了出來,招牌的必殺眼神,不是雲三是誰,「我怎麼能不在?」
雲養德有些疑惑︰「什麼意思?對了,那個悍匪怎麼會來搶你妹妹?難道他們認識?還有,千秋寨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都是你出的主意,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雲三揚唇一笑,居然很是和藹可親,手指微微一動,袖子里就滑落出一段明黃的錦緞來。他就以那樣和藹的笑容,配上近乎刻進眼楮里的陰寒,笑著說︰「今上有密旨,予林尚書及雲知府,閑雜者,閃避。」
堂里一片嘩然,無數的目光投向了被點名的兩人,跟著,眾大小闢員如來時一樣,潮水般涌出了喜堂,有多遠避多遠。
不詳的麻煩的氣息,這些在官場中打滾煎熬的人精們,已是毫無疑問地嗅到了。
聖旨的內容不長,因為扣下的帽子很大,大到絕對不給翻身的余地,所以,根本沒有多說廢話的必要。
查前吏部尚書林和連同下屬知府雲某,私造兵器,擅自征兵,于邊關蠢蠢欲動,罪同屯兵謀反,十惡之首。即日起原地罷職,押解入京,擇日候審。
「這——」雲養德跪在地上,完全愣了,臉色一片慘白,「怎麼會?怎麼可能?」
「御筆朱批,雲知府,」雲三看著他,「您說會不會呢?」
雲養德呆呆地張著嘴,一時都忘了眼前的人是他的親子,只下意識地辯解道︰「可是微臣沒有——微臣絕對沒有通敵叛國之心!」
「那麼私造兵器呢?擅自征兵呢?行政官吏與當地武官協調報備之前,不得單獨動用正規兵備力量。我朝律法明文如鐵,雲知府,莫非你都沒有看過?抑或是明知故犯?」
雲養德腿一軟,就著跪著的姿勢,頹然坐倒。
滿目琳瑯大紅喜色,通通變作看不見邊的晃眼諷刺。
「後生可畏啊。」林尚書咳了一聲,一時間也仿佛老了十歲,「這一局棋,是聖上的意思吧?」
雲三沒有隱瞞的意思,「不錯。」罷了官尚能勞動正規武官護送,不過兩年,聖上便被滿朝的折子逼得只能將他官復原職,美其名曰老將出山。一個區區二品尚書就能扎下如此深的根睫,臥榻之側,試問還怎麼睡得安穩?
所謂雲某,不過是一個陪襯罷了。而他做的,就是借這個機會,將兩個人綁到一起,順帶把這個沒有必要存在的家徹底踹散。
惡毒嗎?他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惡毒的,不過現在——什麼評價都已經沒關系了。
林尚書咬著牙︰「說是有人在收集你爹的罪證,根本就只是煙霧彈吧?不過想要他亂了陣腳,然後提出剿滅千秋寨將功贖罪的建議,府衙兵力不夠,于是你接著誘使你爹觸動最不能踫的律條,同時把我扯進來,最後順理成章,安上那項大罪名。我只是一直沒想到,你竟然會不惜拉自家人下水!」否則,也不會毫無防備,任由他們去做。
不必雲三加以肯定,雲養德也知道這是事實了,顫抖地伸出手來︰「逆子,你、你為什麼?」
雲三收起了那一絲笑意,整個人從頭寒到腳,「我和雲霏的娘,都是雲知府您當年三言兩語就暗搶來的民女,她們死得早,你大概已經沒什麼印象了。那些年里,我娘在這里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也從來沒理會在意過,可惜,有些人卻是沒那麼容易就忘掉的。」
「那你也不能栽贓到親父身上來!」雲養德怒道,那種事于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愧疚的必要,「你知不知道,這是天理不容!」
雲三冷笑一聲,擲下那一卷明黃錦緞來,「雲知府放心,弒父的罪我還沒打算犯。量刑的時候,聖上多半會發你去采礦還是挖石頭什麼的。明言了也無妨,這就是我拿這次的功勞換來的,不用客氣。」
「你——」雲養德被他後面兩句顛倒黑白,幾乎氣暈過去。
雲三不再看他,輕擊了下掌,兩列全副披掛的兵士肅然魚貫入內。
雲三薄唇輕吐︰「現在,兩位大人,請回京候審吧。」
當先走出門去,烈陽的光線刺到臉上,忍不住閉了一下目。
終于……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