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又回到了這個出生的城市,避開了市區一成不變的車水馬龍,林寧在鄉下的家中待了一個多月,她每天睡懶覺,幫母親種花,逗家里的花貓玩,胡亂浪費著每天的時光,不去想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事情,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只是,這樣的日子她過得怡然自得,母親卻看不慣,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沒有人要也就算了,還賴在家里吃閑飯,所以快樂日子沒有過多久,就被轟出來,自謀生路。
「唉!真是親情淡漠啊!」吃掉香蕉船里的最後一口香蕉,林寧忍不住再次感嘆。
「行了,別鬼叫了,」方若琪無奈搖頭,「林媽媽這也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可人家還不想工作,還想玩一段時間。」本就是為了散心,或者說逃難才回來,卻還是被逼著受苦工作,她真是一點都提不起精神。
「那就過段時間再找好了,你可以免費住我那兒,我們姐妹很久沒見了,有好多話要談。」
「真的?免費?那再好不過。」這樣就不用每天在鄉下與市區之間來回跑,受奔波之苦。
方若琪是林寧住在A區時的鄰居,從小一起玩到大,感情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五年前方家忽然遭受重大變故,方若琪也因此遠走英國,直到今年才回來。
「這次回來,什麼時候再走?」咬著吸管,林寧看著方若琪越發美麗的臉。
「還不知道,再說吧。」方若琪眼神閃了閃,隨即黯下來,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轉開話題,「對了,你去原來我們住的A區看過嗎?那里現在正在蓋高樓大廈,已完全沒有當時A區的樣子了,真可惜。」
「還沒,不想去看,沒什麼好看的。」听她說到A區,林寧的臉色馬上凝重起來。
「你好像還在耿耿于懷,」方若琪拍拍她的手,「我離開時,A區還沒有涉及到官司,但我能體會自己的家園一朝之間就沒有的痛苦,只是林寧,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也不是過得很好,況且……」
說到這里她停住,看手機上忽然發來的短信,看完笑道︰「這位聶先生還真有毅力。」
林寧一愣,「誰是聶先生?」
「是一名律師,他現在正在召集A區的原66戶住家做原告,听說準備替他們翻案,林媽媽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嗎?」
林寧搖頭,眼神慌亂地閃著,拿著吸管的手輕輕發抖。
「怎麼了,你?」看出她的異樣,方若琪有些奇怪地看著她。
「他,是不是叫聶修?」
「對,你認識他?」
「不!」林寧馬上否認,「誰會認識他?」
「這樣,那你干嗎一副很緊張的樣子?」
「誰緊張了,別胡說!」
「好,好。」方若琪擺手,也不細究,看著短信,為難地說道,「怎麼辦?我目前不想打什麼官司,可這位聶先生卻執著得讓人有些不好拒絕。」她把消息刪除,抬頭看林寧時,正好看到她身後不遠處一個身材修長的黑衣男子走進路邊的一家小店,臉色一變,隨即抓起旁邊的包。
「我先走了,晚上你就住我那吧。」說著也不管林寧是什麼反應,直接向那個黑衣男子出現的方向奔過去。
「怎麼回事?」林寧坐在原地莫名其妙。
與方若琪分了手,一個人漫無目的地亂走,一年多未歸,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她看著高樓、看著街上的廣告、看著行人、看著汽車的尾氣,覺得昏暈,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又在她面前提起聶修這個名字?為什麼又讓她想起他?如同一場夢,無憂無慮的夢境以為就是真實,但醒來,現實中的一切便一股腦兒涌上來,一張張,殘酷而無比真實地閃現在眼前。夢境遠去,現實剝開她那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一個月來的強言歡笑,若無其事,因為那一聲「聶修」而完全破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所有的想念、憎恨、淚水、歡笑,如開了閘的河口,洶涌而來。
她扶著路邊的欄桿拼命喘氣,試著對大街上的川流不息歡笑,淚水卻早已在努力扯動嘴角時涌出來,為什麼要騙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依然耿耿于懷,如同攀附著她身體的病菌,吞噬著她的思想,心髒,讓她想起來,整個人就開始發抖。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眼前的真實成了虛幻,她只能看到各種表情的聶修,溫柔的、微笑的、無奈的、冷漠的,讓她亂了腳步,在縱橫交錯的馬路上失了方向,只是一味亂走。
也許是人本來就是識途的動物,不知不覺中,她竟來到了A區,茫然地看著眼前林立的未完工的高樓,大吊車和推土機,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沒有兒時的池塘,花草,在樹下乘涼的老爺爺,看著看著她忽然好恨,好恨。
晚風夾著工地上的風沙吹亂她的長發,她猛然回頭,一個人就站在她身後,她向後退了一步,瞪著那人。
聶修?!
他比原來瘦了好幾圈,幾乎是皮包骨頭,瘦削單薄的身子似乎隨時能被風吹跑,他的眼神淡然,漠然地看著林寧。
時間定格,風聲戛然而止,工地上的泥沙漸欲迷人眼而毫無知覺,林寧痴望著聶修,看著他蒼白的臉,竟無言以對。
聶修也是驚訝,強烈的震驚讓他無法考慮她為什麼會在這里?只是看著她張狂的一頭長發,臉上淚痕未干,滿眼的恨意,這恨意如同滾燙的鐵沉入冰冷的水,「吱」的一聲後,他也瞬間清醒過來,苦苦一笑,轉身欲去。
「等等。」身後人叫住他。
聶修停住。
身後卻久久不語。
風將聶修的風衣吹起,是自己的幻听?他舉步。
「為什麼要翻案?」身後人忽然問道。
他一震,轉過身,臉上似笑非笑,「因為自己。」
「為自己?」
「我需要一個好的案子來重整旗鼓,替原A區住戶翻案就是個好案子。」
「可當年讓A區住戶敗訴的人也是你。」為什麼他說得好像之前的案子與他完全無關?
「那又如何?」果然,他全不在意。
「你這是在玩弄法律!」
他攤攤手,也不否認,看了林寧一會道︰「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成為這樁案子的原告,反正我也在找原告。」
「成為你重整旗鼓的棋子?」
「你們也可以相應地在A區新建的小區中得到一套房子,這是互惠。」他說得理所應當,好像相互利用本就是平常,合理的行為。
林寧身體開始發抖,這就是他的想法?這才是他的處事原則?那麼那個有著溫柔笑容的聶修呢?為什麼像是兩個人?有著相同的臉,卻是截然不同的心性?她看著聶修,似乎想將他看穿,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另一個聶修的影子。
「知道嗎?我到現在都認為一定有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曾經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對我好,讓我快樂,他也叫聶修,卻不是你。」她忽然說。
聶修眼神閃了閃,「是你在自欺欺人。」
林寧卻忽然靠近他,手撫上他的胸口,他一驚,怔怔地看著她。
「聶修曾拉著我的手感覺他的心跳,說,從第一次在天台上見到我,到舞會,心一直就是這麼跳,沒有別人,一直都是同一個人。那麼現在你的心跳呢?是不是也有熟悉的那個聶修的心跳聲?」
「夠了!」聶修的臉抽搐了一下,他用力拉下林寧的手,「你說得沒錯,我是你憎恨的那個聶修,你喜歡的聶修他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出現。」說著,人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剛才的憤恨語氣似乎讓他亂了心神,竟用力咳嗽起來。
他咳嗽時整個人都在發抖,讓他原本就瘦弱得不成樣子的身體看上去更脆弱,林寧這才發覺他現在的樣子簡直是弱不禁風。呆呆地看著他,看他咳嗽,咳得越來越重,她甚至覺得這樣咳下去會要了他的命,不由膽戰心驚起來。
她知道自己很沒出息,但是手不受控制地撫上他的背,輕輕地拍,感覺到他背上的瘦骨嶙峋,于是手上的力道再放輕。
聶修整個人震了下,咳嗽也在這時停止,他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不回頭,林寧看不到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起來,隔了好久,才轉過身,臉上還是那副冷漠,臉色依然蒼白。
「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他淺淺一句,語氣中竟是戲謔。
林寧一驚,放在他背上的手像被燙到一般縮回來,「你……我只是在關心我在意的那個聶修。」
「是嗎?只可惜我不是。」他說著,竟也抓過林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仔細感覺,我說過的,從第一次在天台上見到你,到舞會,到現在,心一直就是這麼跳,我一直是那個一年前讓你們敗訴的聶修,沒有別人,你不明白嗎?」說完狠狠地放開她的手,不看她的反應,轉身便走。
他的話如同利劍,劈開林寧僅有的幻想,她愣愣地站住不動,眼看著聶修漸遠的背影,不要!她不要這樣!她寧願那個溫柔的聶修曾經存在過,寧願自己曾經愛上過他,如果一切都不存在,那自己又情何以堪?
「你不是想找原告人嗎?」她月兌口而出,「我相信,A區66戶沒有一個人會同意與你合作,我來做原告人,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風帶著「嗚嗚」聲,自兩人之間呼嘯而過,聶修抓住車門的手沒有動。
「什麼條件?」很久,他終于開口。
「我要你做回我要的聶修,到案子結束為止。」她明知道不該,明知對眼前人該有萬分恨意,卻仍管不住自己的心,只要溫柔的聶修回來就好,哪怕是夢境,哪怕不能持續很久。
聶修抓住車門的手握緊,震驚于她的要求,可以嗎?做回原來的聶修,可以嗎?
「不。」他冷冷地拒絕。
「為什麼?」林寧向後退了一步,連這小小的請求他都不願給她嗎?雖然明知這樣的請求是奢望是異想天開,卻還是不能接受他的拒絕,他好無情,她,好不甘心。
「我不是你要的那個聶修,」聶修松開抓住車門的手,轉過身對著她,「在知道我是什麼人後,你還能和原先那個你要的聶修相處愉快嗎?笑容是假的,說的話是假的,就連叫你的名字也是虛假的,你還能接受嗎?」
他說話時一步步逼近林寧,林寧則步步後退著,看著他陰冷的眸子盯著自己,人也跟著開始發抖。假的!明知道是假的還想要他回來嗎?明知是同一人,卻還想欺騙自己一定還有另外一個溫柔的聶修存在,她不願這個謊言揭穿。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她顫抖著說。
聶修的腳步一下子停住,盯著林寧,臉上的表情由扭曲變為壓抑的心痛,為什麼?那樣聶修給了你什麼?為什麼這麼義無反顧?他忽然好妒忌那個聶修,可以對著她笑,可以對她好,可以牽她的手,而不是現在只能無力地假裝冷漠,這樣好苦,真的好苦。
他輕輕地笑起來,苦澀的,哀傷的。
「是嗎?就算是假的,你也不在意嗎?我不信。」靠近她,心中濃濃的妒意揮之不去,他捏住林寧的下巴,在看到她眼中的驚慌時,另一只手扣上她的後腦,將她壓向自己的唇。
來不及掙扎,唇已觸上那兩片冰冷,林寧睜大眼,感覺那令人心痛的冰冷漸漸地蔓延到自己全身,抬手打他,卻被他擁住。
聶修的心里涌起濃濃的絕望,不該這樣,他知道,可冷靜的心在她說︰就算是假的,我也要時,亂作一團,該是馬上推開她的,但為什麼?沉醉于她唇間柔軟的溫柔,手不由自主地摟緊她。推開她!馬上!他腦中強迫自己,但卻是伸手遮住林寧睜大的眼,吻得更深。
林寧已經忘了掙扎,心里無法拒絕那股濃濃的絕望,任他予取予求著,這樣不對,她知道,但人已沒有抗拒的力氣,直到口中嘗到濃濃的血腥味,她才猛然驚醒,用力推開他,驚恐地看著他唇上的鮮血。
「血。」她抖著聲說,淚水在同時涌出。
聶修用力地喘著氣,臉色已變成死灰,濃濃血腥味讓他又想吐,他虛月兌似的向後退了幾步,靠在車門上,看著林寧慘笑。
「就算是假的也要嗎?那你為什麼要推開我,討厭就是討厭,你咬了我不是嗎?」他抬手拭去唇角的血,「沒想到我吻你兩次,嘴唇都免不了血光之災。」自嘲著。淡色的袖子上因為唇上的血,殷紅一片,而傷口又涌出血來,自嘴角淌下,和著他的慘笑,有種觸目驚心的慘烈。
林寧搖著頭,不住地往後退,看著他嘴角的血,看著他死灰的臉,只是為了證明她是討厭他的嗎?用這種方式,他瘋了,瘋了,而自己卻又該死地沉迷其中。
笑容是假的,說的話是假的,就連叫你的名字也是虛假的,你能接受嗎?聶修是這樣問她的吧?而這個虛假的吻呢?她最後還是推開了他,不是嗎?她無法接受,他在嘲笑她,嘲笑她。
「我恨你,聶修。」她低低地哭叫。
聶修卻開始嘔吐,蹲,背對著她,手撫著胸口用力地嘔吐起來,自己所能承受的到此為止,心髒開始狠狠地報復他,他整個人已動彈不得。
林寧被嚇呆了,想上去扶他,卻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