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孫仲愚像是松了口氣,幾句話之間似乎打了長長的一仗,向兀自發愣的林寧揮揮手,「走了。」
「他是誰?」林寧忍不住問道。
「辯方律師。」
「辯方律師?看上去很凶狠的樣子。」
「他本來就很凶狠,」孫仲愚拍一下她的頭,不準備多談他,「走了。」
「那你有沒有機會贏他?」
「還不知道,快走吧。」
林寧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又向後望了眼,她記得剛才孫仲愚叫那個男人「聶伯伯」,他也姓聶嗎?
「你一定要打贏他。」她道。
「我會努力的。」孫仲愚走在前頭,表情漠然,剛才的情景有些措手不及,本來的好心情煙消雲散,辯方律師居然是他,而他為什麼沒有問起聶修的下落呢?
不過也多虧他沒問,不然林寧又不知會是什麼反應?所以不想與她多談他,「回去後你把今天的調查情況寫份報告交給我。」他很快地引開話題。
「那個男人看上去真的好凶狠噢,連他後來看我一眼,我都被他嚇了一跳。」林寧吃著水果,對在廚房里洗碗的聶修說道。
「什麼樣的男人?居然會嚇到你。」聶修笑,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
「嗯——」她咬了口香蕉,「是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但是他保養得很好,應該不止五十幾歲,反正孫仲愚叫他‘聶伯伯’,和你一樣姓聶耶。」
廚房里傳來碗被打碎的聲音,林寧嚇了一跳,扔掉香蕉沖進廚房。
「怎麼了你?」聶修正蹲在地上撿碗的碎片,「沒事,只是打破了碗。」他抬頭沖她笑,同時一片碎片割破了他的手。
「哎呀!」林寧尖叫,如同割在自己的手上,蹲下來捉住他的手,「好深的口子。」她拉著他的手往水龍頭上沖。
冰冷的水沖走了鮮血,滲進傷口,有點痛,聶修看著她關切的側臉,眉頭皺得很深。
「我幫你去拿OK繃,你先坐好。」她拉他坐下,快速地沖進客廳拿藥箱。
他听話地坐著,眼楮看著客廳里正在往藥箱里尋找的她,心里一片混亂,他竟然也來到這個城市?受傷的手緊緊握起,幾滴鮮血被逼出來滴在地板上,他收回眼神,看著地上的血,一滴一滴,忽然身體一陣緊縮,臉色逐漸蒼白。
似乎這樣的鮮紅帶著魔性,他一下子不能思考,只是瞪著那些血,瞳孔鮮紅開始放大,漸漸地他眼中升起了恐懼,然後恐懼爬上整張臉,有冷汗冒出來。
林寧正好進來,看到他的樣子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她扔掉手中的東西,沖上去。
他卻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揮開她的手,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間沖去。
洗手間里傳來嘔吐聲,林寧跟上去,看到他正對著馬桶大吐特吐。
「你是怎麼了?是不是吃錯了東西?」絲毫不在乎難聞的氣味,她擔心地走上去拍他的背,另一只手撕下紙巾遞到他面前。
聶修嘔吐很久才停下來,整個人無力地坐在地板上,林寧陪他坐下來,替他擦去臉上的冷汗。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陷入某種恐懼,雖然胃里吐空,但人卻還是沒有從恐懼中拔出來。
林寧已嚇得半死,為什麼好好一個人會忽然嘔吐不止?看他臉色如一張白紙,拼命喘氣。
「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她拍他的臉,覺得他空洞的眼就好像失了魂一樣,「為什麼忽然這樣?你只是弄傷了手,為什麼會這樣?」他遲遲沒有反應,林寧更驚恐,眼淚就快要下來。
「你醒醒,你快醒醒。」她搖他。
一滴眼淚掉在聶修的臉上,慢慢滑下,他的眼神閃了閃,然後那種閃爍不定消失了,他看到滿臉淚水的林寧。
「我沒事,沒事。」他伸手擦去她的淚,卻又看到手指上的血,重重地喘了口氣,用力閉上眼,「讓我靠一會兒好嗎?就一會兒。」他猛然用手抱住她小小的身子,臉埋在她的發間。
他在發抖,很輕微,但林寧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安慰一個正在哭泣的小孩一樣,很奇怪,當她抱著他,自己原本的恐懼居然不見了,與其說她在安慰他,倒不如說自己得到了安慰。
「我有點怕血,林寧。」很久後,她听到他在她的發間輕聲說,「我只要一見到血就會失去控制,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
林寧搖頭,「所以你總是買那些已經切割好,洗干淨的雞肉,魚肉?」
「嗯。」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
「這跟你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總算從她的懷中抬起頭,沖她虛弱地笑。
林寧的懷中豁然空虛,她徒勞地想留住那股溫暖和屬于他的氣息,可它們一閃即逝。
「我幫你包扎傷口。」她有些失落地把眼神停在他手指的傷口上,那里還在流血,「我去拿OK繃,它們落在廚房了。」她迅速地用紙巾壓住他的傷口,不讓他再有機會看到血,然後很快地走了出去。
等她從廚房里出來,聶修已經走出洗手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快地用消毒水在傷口處消毒,傷口已不再流血了,她在上面貼上OK繃,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了。
聶修看上去很疲倦,他一句話也沒說,頭靠在沙發上,任林寧替他處理傷口,最後只說了聲「謝謝」,便再也沒說什麼。
「我燒點東西給你吃吧。」想到他吐光了胃里的東西,一定會餓,她對他說道。
聶修點點頭,閉上眼。
林寧把冰箱里沒吃完的菜熱了一下,又煮了一鍋粥,雖然她不善庖廚,但煮粥,熱一下菜還是會的,而當她把它們拿到聶修面前時,他已睡著。
他的臉依然蒼白,眉頭微微地皺著,不像平時微笑的樣子。她蹲下來看他的臉,把手放在他的眉間,想撫平他皺起的眉,手剛踫到他的臉,卻醒了,他睡得很淺。
「我、我,」她措手不及,看著桌上的粥,道,「你可以起來吃東西了。」
她的手還停在他的眉間,他輕輕地笑,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沒有燒焦嗎?」
她一愣,抽回手,「當然沒有。」臉卻紅起來。
聶修很給面子地將整碗粥喝個精光,然後回頭看正看著他喝粥的林寧。
「很好吃。」他道。
林寧笑笑,表情像受了表揚的小學生,她的手里正拿著一個用來裝飾聖誕樹的鈴鐺,聶修拿過來,放在手里搖了搖,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哪來的?」他問。
「公司里裝飾聖誕樹時拿的。」
聶修想了想,「對了,離聖誕節只有幾天了,」他看看林寧,笑道,「我還答應要做你的舞伴呢。」
「對啊,」林寧臉上難掩興奮,「這是我第一次決定去參加晚會,你一定不可以食言。」
「第一次?為什麼?」聶修有些吃驚。
「因為聖誕PARTY上都是那些討厭的豬頭律師,平時看到他們已經很討厭,我可不想把美好的聖誕夜也斷送在他們手里。」
「那今年又為什麼要參加?」
「因為……」林寧對著聶修笑笑,「因為今年有你啊,至少你不是我討厭的律師啊。」
聶修一愣,輕輕皺眉,「你真有這麼討厭他們?」
「對,我痛恨他們,律師只顧打官司卻不問青紅皂白,他害我們無家可歸,還氣死了我的父親,我怎會不痛恨他?」
「那你為什麼還要待在律師樓里?」
「因為……」她停了停,「因為我想成為和他們不一樣的律師,只是現在看來卻沒有這個能力。」
她顯得有些失落,抬頭看看聶修,「我是不是太異想天開?」
聶修沒有馬上回答,好一會兒才道︰「因為痛恨才想當律師,而並不是因為喜歡;因為不想讓律師當自己的舞伴而不參加舞會,而並不是討厭舞會本身,你真的有那麼憎恨他嗎?」
他像是很想知道這個答案,眼楮看著她,很輕卻很認真地問道︰「如果,如果那個害你們無家可歸的人是我,如果你邀請的我也是你口中的‘豬頭律師’你會怎麼辦?」
林寧吃了一驚,覺得這樣很荒謬,便道︰「怎麼可能是你?你根本和他不一樣。」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是你,」她看到他的眼神,可怕得認真,愣住,忽然覺得心里很恐懼,卻又馬上搖頭,「我從沒想過,也許是更痛恨吧,因為你隱瞞了身份還跟我同住一個屋檐下,那是欺騙,不過,他不可能是你。」
「是嗎?」聶修的眼神一下子黯下來,他低下頭,臉色慘白。
「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問?」林寧在旁邊看著他的反應。
他擺擺手,「沒事,只是這樣問問。」他忽地站起來,「我很累了,想去睡。」
「哦,好的。」看他臉色蒼白,果然是很累的樣子,林寧雖然心里覺得有些怪怪的,但還是眼看著他回房間。
進了臥室,聶修輕輕關上門,隱忍的失落自體內彌散開,人貼著牆,想著林寧的那句回答︰如果是你,也許是更痛恨吧,因為你隱瞞了身份還跟我同住一個屋檐下,那是欺騙。
是欺騙?會更痛恨嗎?那為什麼還要相遇?恨已是必然,那麼相遇是偶然還是必然?命運到底想怎麼樣?被它操縱像一個詛咒,怎麼逃都逃不開,而這樣的詛咒到底到何時才能結束?
慢慢地伸出右手,在蒼白的燈光下看自己的手腕,左手輕輕地撫過上面的那道齒痕,不明顯,只剩幾點淡淡的粉紅,但此時卻覺得它刻骨銘心。
「你會遭報應的!」遙遙的有人在喊,那樣的恨之入骨,那樣的哀痛。
我會遭報應的,的確,他遭了報應!深刻的,不堪回首的,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但其實才剛剛開始。
心狠狠地疼痛起來,掙扎著來到床頭,從床頭櫃里拿出好幾瓶藥來,倒滿掌心,紅的綠的各種顏色,他看著遲遲不放進嘴里,心口的疼痛幾乎將他吞噬。而他卻反手把那些藥扔進旁邊的紙簍,捧住胸口蜷成一團,渙散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林寧,她在笑,對著他,一股濃濃的哀傷自胸口涌上來,他不能,連回給她同樣的笑容都不能。
嘴角輕輕地往上扯動,不知是太過疼痛,臉部抽搐,還是真的在笑,他自言自語︰「你就是我的報應,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