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衣是姑娘!凡衣是姑娘!娘,你昨夜親眼見到了,為何不告訴爹?」繞著桌子打轉,周十八臉色青灰。
被他爹給鎖在屋里,甚至喚出養了五十多年的睡蛇盤在門外,分明是不想讓他見凡衣。
「十八,那秋公子都明說了,娘也分不清了。」
當日看她身著中衣,烏發散垂靠在兒子懷中,稜眉扇睫的確嬌美動人,可今天在廳里,那一舉手、那一投足、那一挑眼一動眉,套句老爺的話,還真像個「輕佻翩翩的公子哥」。
說來慚愧,當秋凡衣帶笑的眼瞟上她時,她竟然也如小泵娘家一般心中一跳,真是罪過呀!
「娘,你讓我見見凡衣?」他哀求。
「可,那條蛇只听你爹的,你那條地肺又斗不過它,叫娘如何幫你?」
周家四位夫人皆知兒子的血液帶有睡魔一族的特性,對周家祖宗也心知肚明。正因為周老爺從不隱瞞,一家人才能和和樂樂生活到現在。
「我出不去,您幫我叫凡衣過來也行。」退一步,只要能見到佳人便可。
方才菜沒端上來,凡衣就皺起眉頭,定是聞到肉味生厭腿軟。當下將頭靠在釣雪懷中,耳鬢廝磨好不親熱,看得他爹的眼瞪得比幡上的字還大,四個娘一臉趣味,三哥臉色青黑的……
咦,凡衣摟著釣雪,臉色青黑的應該是他才對吧?怎麼三哥……不管,總之凡衣什麼都沒吃就借故退席,他一心要追去,硬是被爹給攔著,最可惡的是三哥也來湊熱鬧。等他追出門,凡衣早跑得沒影了。並且,一直沒影到現在。
「唉,十八,方才娘過來時,根本沒見到秋公子和他那兩個丫頭的影。他們根本不在房里。」
「不在?又跑哪兒去了?」佳人的神秘弄得他心頭更亂,一時間只覺煩亂襲來。
「十八,那秋公子……」是男的吧!
「娘,不是秋公子,是秋姑娘,孩兒此生非她不娶。」
老爹仗著那條虎牙睡蛇養了幾十年,大過他的地肺是吧?行,今天就比比看,是爹的虎牙厲害,還是他的地肺厲害。不就是粗了一點、老了一點、大了一點嘛,哼!
不比迷戀的三哥,他精力充沛,地肺就破勢十足,比三哥那條只知道睡覺的蛇好多了。
從門縫中瞧了瞧盤成大山的虛幻蛇形,周十八揮揮手,「娘,你退開些。」
「十八,你要干什麼?」兒子的眼神好恐怖,藍幽幽的。
「孩兒想看看,養了它二十多年,是不是自養。」
束起的黑發突然向上飄起,「絲——」桔金色的大蟒「咻」地自地面竄出,靈滑地纏上周十八,蛇尾束腰,蛇頭裂著可怕的尖牙,絲絲作響。
明知桔金蛇沒有實體,周母仍被突然出現的大蟒嚇了那麼……小小的一跳。
炳,兒子的睡蛇比老爺的可愛多了,那眨個不停的蛇眼猶如想討糖吃的孩子,可愛可愛……好可愛呀,真想模上一模!
自出生時見過十八的睡蛇,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是多年未曾見過他喚出地肺了。今日難得,可要看個盡興,日後也好和其他三位姐妹分享孩子的成長呵!
兒子想斗就讓他斗,她也看個全戲。咦呵呵,她真是個壞母親呢!
「十八當心。」壞母親不怎麼誠心地叮囑。
回她一個安慰的笑,周十八拉開房門,自信十足地走了出去。
☆☆☆
兒子斗得過爹嗎?
在周氏一門,答案是絕對的——休想!
斗不贏老爹已經夠慪的了,那條不爭氣的地肺居然巴著老爹的虎牙,歡歡快快跳起了睡蛇舞,活似被關在籠子里幾百年不見天日。
難道爹是他的父親,爹的睡蛇就是地肺的蛇老子?
不管了,趁著兩條大蟒蛇互吐信子交流感情,他當然瞄準機會跑到凡衣的房間。時機……似乎不怎麼好,剛推開門,脖子後不知被什麼東西給劈到,只覺得眼前一花——黑了。等到再睜眼,竟然被關在一間船艙里,手腳被人綁成一團粽子,頭痛欲裂模不清狀況。看天色白晃晃,想是正午了。叫出地肺,那家伙居然也軟巴巴趴在他腿上,要精神沒精神,要氣勢沒氣勢。果然,他沒什麼精神,睡蛇也軟不啦嘰。
唉,周家的魔族血統一點也不好,別以為有條蛇天生跟著有多幸運,除了能助人消除夢境困擾,馱著他跑得快點,實在沒什麼大的功用,更不能飛天循地。軟趴趴還好點,最難過的,是他怪沒形象又怪沒男兒氣勢地被人給拖到凡衣面前。
看看看,凡衣多悠閑多自在,坐在椅上搖扇子,眨著令他心跳如鹿兒打鼓的黝黑大眼,似笑非笑看著他。嗚……他的男兒氣勢全滾到河里喂魚了。甚至,散煙釣雪兩丫頭居然還給他偷笑……
偷……偷笑?敢給他偷笑?真火大啊!
就算他沒模清狀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娘有沒有被一並捉來,不知老爹和三哥有沒有報官救他,不知凡衣為何與這些凶狠的日本商人起了沖突……諸如此類都不急,他現在最火大的是——
「散煙,不準你亂模凡衣的頭發!」
別以為他被人綁著,那丫頭就能在凡衣身邊為所欲為。什麼樣子嘛,居然用手指繞著凡衣的頭發,繞啊繞啊……示威得意全寫在臉上,還萬分故意地將那縷烏發放在鼻間嗅了嗅,擺明氣他。
恨恨掙扎著往三人腳邊滾去,身後便被人踢了一腳,滾得……離凡衣更遠了。
哇哇,慪死他了!
「若是要你夫君的命,你就乖乖交出昨晚從船上拿走的東西。」六個身著異服的日本人中,為首的華服男人眯起小眼問道。他身材短小,肥胖的臉上掛著一雙狡詐的眼楮,兩撇小胡子如孩童初學寫字時的練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夫君?」看了眼肉餅臉,秋凡衣決定不為難自己的眼楮。
「把你的臭腳拿開。」瞪著將腳壓住他的麻子武者,周十八再怎麼笨也明白自己成了威脅人的籌碼,「凡衣,別听他放屁,不要管我。」
多有氣勢啊!他絕對不會成為凡衣的負擔。趴在地上的人不禁得意起來︰雖然听得模不著頭腦,該幫哪邊他還是知道的。小矮子要的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凡衣若是給了他,豈不更危險。
「不要顧忌我!」再多叫一句,增加男兒氣勢。
「你不怕我殺了他?」見秋凡衣依舊是晃著扇子,完全事不關己般,麻臉武者眯眼。
「怕!」
好淡好淡的語氣,淡得讓人以為,她其實一點也不將地上縮成粽子樣的男人放在心上。
這輕輕一句,听在周十八耳中卻如同天籟,苦瓜臉立即變甜瓜面。他一直很寵凡衣,但佳人總是冷冷的,讓他的心跳也七上八下。凡衣從來沒對他說過好听的話,今天這麼重視(在他心里,已自動將怕變成非常怕),凡衣是不是有點喜歡他了?說不定已經很喜歡他了!
「你不答應,我就殺了他。」
秋凡衣不理叫囂的人,只看向有點狼狽的周十八。
她怎會有耐心坐在這兒搖扇子?就因為這個男人被人劈昏了抓來?老說著要娶她,他知道她是誰嗎?
他的床讓她好眠,她就必須喜歡他?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夫」自居,她就必須嫁給他?或者,他看光了她的身子,她就必須認定他這個夫君?別開玩笑,自幼在殺手堆里成長,對于男女之別實在有點混淆並非將自己視為男人去喜歡女子,也非對男人深惡痛絕誓死不嫁,只不過……有些麻木了,甚至帶著些許的茫然,自己也分不清。
舉起吊在紙扇下的桂花香囊,放在鼻間嗅嗅,她微感怔忡。
難得他費心,每天翻著新鮮東西送她,一下是瑪瑙水晶鏈、一下是盤蛇銀素釧,小香囊更是一天一個,桂花荷花茉莉花,聞得她每天……笑眯眯。
他總會在她的衣袋里放些香囊,她買的玉佩和折扇,只要眨個眼,下面就多掛了個香囊。房間里更不用說,床頭桌下椅子邊掛全了。他,真的很寵她,既細心又體貼,讓她有著莫名的感動。看他認真的神情,的確是一心一意想娶她。
他想娶她,那,她呢?
從不知少女懷春是何滋味,看多了殺人的血腥,對她而言,無論什麼人,不過是會說話的一堆血肉。盯著人體,她的腦子里時有時無會竄出些殺人的點子。不能怪她血腥,已是習慣。
那晚,當周十八盯著她眼也不眨時,她想到的不是女子應有的羞怯,而是——皂球殺人是否可行。如今,卻越來越不想殺他。他時不時的摟抱,竟讓她的心升起未曾有過的……眷戀。
眷戀?這種之于她陌生的情緒,時常在主人的眼中看到,卻無法領會。而今的她,是否也如主人一樣,因眷戀而愛上一個非人的族類?
不知道啊!
她只覺得……覺得他似乎已在心中佔了些分量。究竟有多重,她卻無法得知。她,可會愛人?又會愛上怎樣的男子?
討厭與人親近,即便是自家大哥也禮讓三分,卻對他突然的摟抱不以為意,似乎自自然然他就來到了她的身邊,寧靜的氣息讓她心情平和。如果……這是她愛人的表現,好吧,她承認的確可能有點點愛上這個油嘴滑舌、卻自詡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
昨夜返回,就見口沫亂飛的周母一臉緊張,說她兒子被一個穿著怪異的男人捉去。
什麼樣的穿著在她眼中才是怪異?听周母毫無緊張地說了半天,完全感覺不到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關懷,倒是好奇看戲的成分多了些,怪沒誠意。周母還面帶神秘地問她在院子里有沒有看到奇怪的東西。東西是沒看到,卻能感到院子里若有若無地有東西盯著她們,不能說善意,也感覺不到殺氣。
她很奇怪,夜半一更天,周母不回房歇息,跑到這兒來就為告訴她周十八被人捉了?隨後當然是飛鏢一支,告訴她前來赴約,否則周十八性命堪虞。
她來了。看著他被人拖進船艙,有點不爽;看他被人踢了兩腳,有點不快。猶如自己的領地被人入侵,惹得她殺心大起。
「考慮得如何?交是不交?」見她搖著扇子發呆,為首的短小男人又開口。
終于,秋凡衣停下搖扇,低低問道︰「你,如何稱呼?」
「尾上一郎。」以為她想通了,短小男人咧嘴微笑,露出滿板黃牙。
「你的漢文說得不錯。」她贊。
「過獎,中土文化博大精深!」尾上一郎眯起小眼。
「我想請教,這兒的市舶司,可與你這滿船的鈔紙有關?」
尾上一郎眼神微閃,奸邪的目光在秋凡衣身上繞了一圈,道︰「想必……你昨晚听到不少?」
「哦,這麼說,人是你殺的?」秋凡衣仍是不疾不徐。
「不,是我們最厲害的影武者。」指了指負手靜立的高大護衛,尾上一郎頗為得意。
「你怎會有淺葉令?」就是那塊該死的令牌,讓她大老遠跑到慶元來揪狐狸尾巴。
「淺葉令?」尾上一郎嘴角掛上陰沉,笑聲如鳧鷹夜鳴般刺耳,「你不是听到不少,是听到很多啊!」
「這麼說,是你們假冒羅?」
「哈哈哈!」刺耳的笑聲惹來秋凡衣皺眉,「你是不會交了?」
「凡衣,他要你交什麼?」趴在地上的狼狽男不甘被人忽視。
沒人理他,尾上一郎陰陰地盯著秋凡衣的一舉一動,「你若不交,他必死無疑。你們也休想毫發無傷地走出去。」
「好!」「啪」地收攏紙扇,秋凡衣點頭。
好什麼?尾上一郎以為她有心交出昨夜拿走之物,卻見秋凡衣眼神倏冷,射向捆成粽子的男人。如利刃般的眼神梭巡往來,她突問︰「你……活到現在,最害怕的事,是什麼?」
呀,是對他說話嗎?晃頭看看其他人,周十八終于確信她在對他說話。
「我爹發火。」明明是慈目善目的一張臉,沖他發火時可以變成夜又,「還有,我大哥發起火來也……」
「十八!」打斷他,她再問,「你,寵我。但是,你愛我嗎?」
「……」怔了怔,他立即點頭,頭發掃在地上微顯凌亂,「愛愛愛,老早就愛上了。」
他寵她,也只想寵她,這已是心知肚明的事,而寵總和愛聯在一起的,寵愛寵愛,無須老管家再來點撥,他明白,他愛凡衣,愛這個眼如深潭,笑起來比城里所有姑娘都漂亮的女子。
他寵凡衣,他愛凡衣,他更會寵愛他的妻子秋凡衣。
「你這輩子只娶我一人?」周父一口氣娶了四個,他會如何?
「嗯!」異常堅決。
揚起邪惑的笑,秋凡衣慢慢立起,隨意在小販處買來的折扇轉了兩圈,嫵媚地揚扇拍掌,「娶了我,你就別想再娶其他人!」
不明白!周十八盯著她嬌艷的邪笑,一顆心跳得更亂。
「我會讓你知道,娶了我,會是怎樣!」
話音一落,白影閃逝如電,躍向六名武者。只見折扇在她手中翻轉如花,或旋或凝、或扇或掩、或點或挑,真仍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如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又似輕軀鶴立,體迅飛鳧。
美,也快!
白袍尚未落地,武者投出的暗器正當空飛射時,六人已紛紛倒地,面色鮮艷如施胭脂。
☆☆☆
青絳美人紅,是殺式。
草影組只為善後,從不殺人,散煙釣雪跟隨秋凡衣多年,亦未見她真正殺過人,那翻飛的舞扇,她們有幸見過一次,上次主人高興讓秋凡衣舞了兩招。很柔的招式,她們一直以為秋凡衣不喜愛,所以少用。今日看來,根本大錯特錯。
青絳美人紅,很美,听來讓人心蕩神搖,但它是殺人不見血的厲術,中招者必定全身赤紅。因為受招者全身血液積于體表卻無法流瀉而出,讓全身朱赤,乍看去如美人施胭,而後朱紅轉為青紫,慢慢腐爛,故名︰青絳美人紅。
華麗的招式,看似扇舞,實為扇刀,刀刀不見血。在惹火了的秋凡衣手中,即便涌著陣陣殺氣,依然驚人的華美。
冷、艷!
「看傻了?」解著繩子,散煙借機踢上兩腳,公報私仇。
收扇,嘆息。秋凡衣正要回頭,身子便被撲來的身影懷往,耳中飄入的是微隱激動的呼喚︰「凡衣!凡衣!」
「怕嗎?」這次,換她問了。
「不怕。」睡蛇他都能養,這種殺人的場面算什麼。顫抖的手懷在細瘦的腰上,他嘴硬。
「真的不怕?」拿起折扇敲他的額,秋凡衣低頭看了看腰間微微顫抖的手,沉下臉。
「真的。」他仍是嘴硬,誓要挽回剛才失去的男兒氣勢。
「你想知道我來自哪里?家中有何人?」示意兩女收拾,她移步至艙外,想起他素日的追問。
「嗯,凡衣,你真厲害。」跟著她步出艙,周十八急道,「你什麼時候才肯讓我上門提親,凡衣?方才你已答應嫁我了。我得——」
「知道淺葉組嗎?」她打斷他。
「知道,當前最陰狠的殺手組織,戲文里有唱。」
「我,草影組統領……」
「哇,凡衣你真厲害,為夫佩服!」
「……殺人是我的……」
「可不可以教我,讓我也像你那麼快,那麼厲害?」
「……你還想娶我?」
「想。」他娶定了。
黑眸一眨不眨地鎖住他,似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周十八以為到了寒冬之季,長到——
一聲悠悠嘆息輕泛于菱角檀唇,她放軟身子靠上他,「方才問你最害怕什麼,你,可想知道我最害怕什麼?」
「你也有害怕的東西?」他奇了。
「我最怕……肉味。」
「我知道。」這個不算。
「你不奇怪我為什麼怕肉味?」
「不,我想知道你的一切,如果你願意親口告訴我。而且,」賊賊一笑,他竊得香吻一個,「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你想哪天說給我听都成。不然,一天說一點也行。」
「你看過人吃人嗎?」
十幾年前戰禍不斷,蒙古兵為了勝利,竟關起城門將城中居民殺了做糧食。她親眼目睹那些人被剜心跺腿丟進鍋里炖煮,更甚者,竟然將人肉曬干燻制,以儲斷糧之備。
試問,一個從小看過人吃人的女孩,已是幼年最大的夢魘,這世間的一切事,還有什麼比這更恐怖?她還有何事可怕?從此,她極厭肉味。那種腐敗的腥氣令她腿軟,也令她麻木。
「凡衣!」頂上傳來溫柔的叫喚,引回她茫然的心神,「可憐的凡衣,不怕不怕,有為夫在此,誰也不能傷害你。」
方才她的眼神又變得空如死水,令他心驚心痛更心憐,直想將世上最好的東西獻上,只為博她一笑。繾綣深情凝視著她直到潭水退去陰黑,染上波光亮色。
「你?」邪艷的小臉上滿是不信。
「凡衣,我——」好歹也是夫嘛!
「公子,有官差來了。」收拾好一切,釣雪便瞧到官差坐著小搖船往這邊劃來。
越過船欄探看官差,周十八咦了聲︰「是哈麻兄,他來干嗎?」
「走吧。」無心理他眼中突閃的愛憐,秋凡衣掃了眼船艙,滿意地點頭。
☆☆☆
秋凡衣最初只想隨便找個倒霉鬼交莊舟的差,卻誤打誤撞讓她給找對了。
昨夜聞到肉味,想著外出透透氣,听了會兒戲曲,喝了些花茶,便走到東城門外。既然來了,也就順便投石問路,將假的淺葉令投到日本武者的商船上。是他們殺的,當然會有所應對;不是他們殺的,自不會驚奇。
丟下令牌,在船上四處逛了逛,竟讓她發現艙底的木箱中塞滿了紙鈔,想必是散煙口中的假鈔。沒用過紙鈔,她一時好奇拿了一疊放在口袋里。正要離開時,艙外走進三人。飛向閃進暗處,順便听听他們談論些什麼。
這一听,便听出名堂來。
日本武者借經商為由行走私之實。用大元的桑皮紙,印大元的通行寶鈔,再買大元的瓷器絲綢茶葉運回日本,可真是無本萬利。市舶司被人切了腦袋,就因為貪得無厭,想一人吞了整船的假鈔,又想借官府追查假鈔之機,將日本人供出來,自己卻撇得一千二淨。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料到日本人趁他喝得黑白不分,干脆殺人滅口。
作為同道中人,秋凡衣並不覺得日本人有何不妥,甚至心中暗贊其行事的完美。
鎊行營生都有竅門,殺手也講求天分和技巧。如何讓人在死前達到最完美的效果,關鍵在于拿捏臨死前的心境︰其一,令其知曉死之將至,極度驚恐;其二,令其知道死之將至,淡然悲痛;其三,令其不知死期將至,樂而忘形;其四,令其不知死于何時,輾轉難安。
日本人在市舶司樂而忘形時下手,人的心必停留在最高興的一刻,智也。但,稱贊歸稱贊,若是犯到淺葉組的地盤,惹毛了淺葉組萬能大師爺的尾巴,就是犯忌。
听到想要的,她無心長留,不想,其中一武者耳力奇好,竟能直接對準她藏身之處,挑明不必躲了。
又是……釣雪的香帕子泄了底?她原本懷疑,模了模口袋,手中並無絲滑之物。正奇怪著,竟在衣袋底部觸到一個小小的凸起。掏出一看,竟是……一個紅棗大小的香囊。
唉,那個自詡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真會給她添麻煩!
躲過三人的圍追,拉著等候一旁的散煙釣雪逛了逛夜街,才想著回周宅休息。不想撲面的竟是周母的號啕悲鳴,其聲如震雷破山,其淚如河流歸海。
暗嘆日本人迅速的同時,她也好奇,是什麼讓他們誤以為周十八會對她造成威脅,又是什麼讓他們找上周十八?沒想到,讓日本人找上周十八的也是香囊。
真是個禍害!
看著他被人拖進艙時,她想笑。他的樣子絲毫看不到害怕,倒是狼狽負氣多了些,對上她的眼時竟沖她眨了兩眨,引她笑意更甚。當听到她答應嫁他時,他的眼眨得更厲害,像……眼里進了沙子。
做完該做的,船上剩下的假鈔和其他亂賊,當然是哈麻去收拾了,她可沒這個職能。他也真的不再追問她來自哪里,正如他所說——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她想哪天說給他听都成。
真的能相處一輩子?
她當時是不是被那些日本人惹得氣昏了頭?若說容貌風流,周十八比不過主人葉晨沙;說本領,除了有條神秘的睡蛇纏著能操縱夢境外,實在是……秋凡衣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周十八有何過人之處。
有點油嘴滑舌,對人總是一副招牌笑,看著年輕美貌的姑娘家就兩眼晶亮,但,只限欣賞,卻無輕浮。喜歡從背後突然抱住她,多數時候並不成功。
周家在慶元城是百年大戶,若真是論起錢銀,淺葉谷一筆金單動則萬兩黃金,谷中按月發放的薪銀比周家三個月掙得都多。她沒什麼節省的習慣,也不是奢華無度之人,自十五歲開始領取薪銀,沒有百萬也有十萬,相比而言,周家不過是小打小鬧。
以周父對她的誤解,一早在心底認定她是風度翩翩美少年。自從救回周十八,他便在周父耳邊念叨她怎樣怎樣厲害,反倒讓周父更加深信她是男兒一個,也不細問兒子為何被捉,反將她當做周家的恩公,直罵周十八沒能耐,說什麼養子不教如養驢,養女不教如養豬。
基本上,周父把兒子當驢養不關她的事,可成天鬼鬼祟祟,以媲美人雕的壁虎功盯她可不行。
瞟了瞟窗邊灰色的衣角,秋凡衣有些頭痛。
「老爺,您站這兒干嗎,來看八少爺呀?小的這就去告訴八少爺,說您來看他了。」
「呃……不用不用,去去去,招呼客人去。」不自然的聲音咳了咳,衣角縮了回去。
呵,笑了笑,秋凡衣移眼看向堂中笑如艷陽的男子。
周十八的攤本就是姑娘小姐光顧得多,如今打理城南的解夢分堂,他那招牌笑可真是爐火青純,純得上至七十歲老嫗,下至四歲小泵娘,無不面帶桃花,被他哄得暈頭轉向。無論是解好夢壞夢,還是測家宅婚嫁,有他這個十八公子坐鎮堂中,賬房先生的眼楮都眯了——笑出來的。
他的招牌笑有那麼的……迷人?
彼不得窗邊重新飄出的衣角,她眯起眼,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