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城,東面臨海,西面座山。若是從陝西一路趕來,必要翻山越嶺方能到達。
八月,清晨的日頭並不火熱。
「是這兒沒錯了。」
青灰的高大城門外,立在一位白袍公子,一身白袍罩在瘦弱的身子上,腰間無任何錦帶約束,偶有微風吹過,掀起白袍一角,飄飄然頗有月兌俗世外的一番風味。公子身後立著兩名女子,穿著紅黃二衫,一女子左腮邊點一顆美人痣,應是僕從。
「散煙,我沒找錯地方吧?」公子回頭問身側的女子,談不上高興,似乎頗不耐。
「依著莊管事收集的消息,正是這兒。」被喚作散煙的女子打量四周行走的路人,點頭。
「可我看這兒的人似乎沒什麼動靜啊?」公子彈了彈垂下的發角,無意舉步進城。看這人來人往,哪里像城中發生了血腥事件的模樣。太平,很太平嘛!
四下望著,白袍公子似乎對來來往往的行人非常好奇。
人挺多,城門外有一溜兒排開不少攤販,各自招攬著生意,小泵娘攤上的一些精巧手工飾物看上去很可愛,江湖中的虎骨膏似乎也頗有趣。在眾多的小攤中,突兀地掛著一面很大很大的幡——很像道士招魂的那種。
盯著輕飄的大白幡,白袍公子眼皮挑了挑,腳步開始慢慢移動。
「公子?」身後二人見他若有所思地移動,輕輕叫了聲,舉步跟上。本以為白袍公子會進城,不想挪啊挪啊,竟然挪到大幡之下。
幡有多大是他家的事,白袍公子並不在意。但,幡上張狂的兩個大字,是他不由自主走近的原因——解夢!
停步定眼,白袍公子發現坐在幡下的竟是位年紀輕輕、身著錦藍華袍的男子。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以一根藍帶高束黑發,眼細眉長,臉上的笑非常招牌化,甚至帶著點可愛。
「這位公子,早啊!」見生意上門,華袍男子放下手中書本,揚起禮貌的微笑,「您是要解夢,還是要測字呢?」
「你是解夢準呢,還是測字準?」白袍公子眉尖又挑了挑。
「在下解夢測字皆準,在這慶元城里,誰不知道我周家是出了名的解夢世家。看公子的模樣,是第一次來慶元吧?我告訴你啊,這城里最有名的‘解夢堂’就是我周家經營,從我祖爺爺開始就在了耶,現在傳到我爹那,再過四五年就是我大哥接手了,小弟我在這兒……」
華袍男一張嘴便口若懸河滔滔乎不絕,听得白袍公子眉心大皺,神色更是不耐。
他們很熟嗎?或者這是他拉生意的手段?
揮手打斷男子的熱絡,白袍公子抬眼看了看幡,道︰「我要解夢。」
「……周家解夢堂保證讓你吉兆來凶兆走……啊?哦哦哦,解夢,對對對,解夢。」口沫橫飛的男子呆了呆,而後才想起什麼,趕緊點頭道,「來來來,公子請坐,是什麼夢象,請公子細細述與在下听,好讓在下為公子解憂分愁。」
熱情地搬出木凳放在攤前,男子一把按下白袍公子,順便投給身後二人非常招牌的微笑,然後急步竄回攤內坐定,挺直身子一本正經起來。靜靜等了半晌,不見白袍公子開口,卻盯著他的臉打轉,男子溜了溜眼珠,問︰「請問這公子如何稱呼?」
「秋。」
「那……請問公子可要解夢?」
「要。」
「可否請公子將夢中所現物象說與在下听?」
「……」白袍公子盯著他的招牌笑,自顧著打量。
「秋公子?」
為何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如此奇怪,他臉上長了什麼紅疹綠膿嗎?雖說常被人盯著瞧也習慣了,但還是比較喜歡被姑娘家盯著瞧,這個公子嘛……
仔細端詳,長得真陰柔,身形瘦弱全無男子氣概,頭上包在一方綸巾,長長垂在身後,頰邊竟挑下兩條散發鬢角。臉盤不大不小,眉細而長,眉角微有散亂,不若男兒的濃眉有氣勢。眼楮……很大、鼻梁……光滑、嘴巴……小而稜。
咚!
男子身子一顫,似乎受了驚嚇。這男人,長得也太太太陰……柔了吧!
莫非是女兒家裝扮?懷疑的眼光對上白袍公子趣味地打量——咚——男子又是一振。
不對不對,雖長得陰柔,整張臉看上去似男又似女,但應該不是姑娘家,耳上並無耳洞,包在高領中的脖間微有凸起,是……喉結。
呼——太好了太好了。拍拍自己的大腿,確信不是哪家小姐偷偷溜出來打量他,男子暗暗松了口氣。可,這秋公子的眼光也太過深沉了,黑黝黝如死水般。
對,死水!
一雙沒有任何情感的眼楮,除了黑還是黑,好像人間的喜怒哀樂全然不會出現在這雙眼楮里。有這樣一雙瞳眼的人,也會有夢境之憂?
男子收回對上的目光,斂眉抿嘴,為那一雙深黑眸子的主人怪異。
看他外表干淨整潔,身後又跟著兩個僕人,可眼下卻有兩圈深深的灰色,那是夜夜難眠的人才會有的。想必,這秋公子被噩夢驚擾了一段不長的時日。哈哈哈——生意上門了!
「秋公子,是否在下的臉上有奇怪的東西?」招牌笑上臉,男子準備做今日拉幡的第一筆生意。
「沒有。」
「秋公子來在下的攤前,不是想解夢境之困嗎?不妨說來與在下听听,在下才好為公子解憂。」
「起初……不是。」白袍公子又看了眼大幡,淡淡道。
「不是?」男子怔了怔,立即回神,招牌笑揚起,「不是沒關系,既然公子來了,不解夢也可測前程啊。敢問公子可是上大都?如此更要測測前程了。來來來,既然公子無夢可解,不妨測上一字,很便宜的。解夢五兩,測一字只需三兩。若公子想測上兩三個字也不成問題,小弟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保管讓您盡興而歸。」
「現在,是。」白袍公子皺眉,吐出語意不明的三字。
「很抱歉,在下不收紙鈔……呃?」
「我要解夢。」
最初是看著這白幡黑字不順眼,飄啊飄啊地讓他心煩,心一煩,腿也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只想看看什麼人這麼張狂。現下倒真想解解煩了他數月的夢,順便瞧瞧這解夢先生有何能耐,敢揚這麼大的一張幡……很大很大,實在大到讓人想撕了它。
「秋公子,在下知道你要解夢,可你得先告訴在下,是什麼樣的夢境,或夢中出現何種事物?」
「記不清了。」
男子招牌笑一凝,「可有一絲殘相留于腦中?」
「沒有。」
「那……是噩夢還是美夢?」笑,笑,招牌的笑。
「記不得。」
「……」收起招牌笑,男子臉上浮現狐疑,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後道︰「秋公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到慶元城?」不是那些狐朋狗友找來整他的?
皺眉展平,白袍公子轉身問身後二人︰「釣雪,我以前來過慶元嗎?」實在是記不清了。
「公子未曾來過,破夢兩年前隨秋大爺來過一回。」
「哦?大哥來過?」白袍公子頗為驚奇,轉臉看向二人。
「听莊……管事提過一回。秋大爺水性好,這種地方應該秋大爺來。」被喚釣雪的年輕女子想了想,低頭在白袍公子耳邊解釋。
「早知如此,這麻煩事應當讓大哥來才是。」白袍公子的臉上升起嗔意。
「公子,時辰不早,咱們該進城了。」
「哦!」白袍公子不顧城外人多眼雜,輕佻地點了點釣雪的紅唇,起身。
咦咦咦,就這麼走啦?不解夢、不測字、不想問問前程嗎?不想讓他賺五兩銀子嗎?
看著三人轉身走遠,男子可愛的招牌笑垮了下來。嗚嗚……他今兒特地起個大早,跑到最熱鬧的西門外拉攤設點,都坐痛了還開不了張,嗚嗚……命苦啊!嗚……啊,回來了,銀子回……不不不,是解夢的人又回來了。
跋緊掛上招牌笑,男子眼中閃著希冀。
「這位先生,我想請教個事。」白袍公子去而復返,非常禮貌地問。
「不敢不敢,怎麼能說‘請教’呢,公子盡避問,在下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保管讓您盡興而歸。」
「這慶元城里,近來可有新鮮的事兒?」
「新鮮事?」男子眨了眨眼,「哦——你是說城西外飛過的異禽?人們都說那兩只鳥兒是鳳凰呢,可惜我沒見到。」
「不是,可有一些令人害怕的事?」
「害怕?哦——城南林家的老二,就是那個敗家子,听說他得了花柳病。」胡亂造謠犯不到大元律令,男子說謊說得臉也不紅,似乎認定這白袍公子是被串通了的。
「不,可有……」白袍公子低眉想了想,正要再問,卻被身後的二姝打斷。
「公子,別跟他?嗦。」
白袍公子看了看拉他衣袖的二位姣美手下,聳聳肩,搖頭依了她們。
「公子,我們先找間客棧,您要好好歇歇了。」
「也好。」白袍公子點頭,似抵抗不了軟語溫香。
漸行漸遠,直到三人消失在城內,男子才收回緊緊追隨的目光,盯著桌角愣了片刻,猛然驚醒似的拍拍臉,「我干嗎盯著那秋公子啊?」
回了神,他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書本,正要繼續——
「十八!」有人叫他。
抬頭一看,男子眉頭皺了起來,招牌笑完全斂去,「三哥!」
徹夜未歸,如今又從城外走來,綢衣全是褶皺,倦容滿面定是一夜未睡,莫怪家中老爹常在耳邊念叨念叨。慶元城周家老三——人稱周十三,一桌子馬吊的敗家子之一,正是他的三哥。
「十八,你今天怎麼將幡拉到西門來了?」周老三神情疲憊,卻依然俊美,一舉手一投足全是風采。見到弟弟,似乎有些意外。
他高興,不行呀!看了眼兄長,男子不理。
「唔!」頭痛撫了撫額,周十三也無意多留,沖弟弟打了聲招呼後便離開,回家補眠也。
要知道,敗家子的頭餃可不是那麼好拿的,要有足夠的銀子讓你花,要有足夠的才華惹人非議,性格要放蕩不羈,還得溫柔知禮,憐香惜玉處處留情,非香衾不臥,非鶯柳不擁。
男子目送他搖晃地離開,再次將眼光調回手中的書本,趁著無生意的時間,又翻了數頁。
城內,傲鳳樓酒家。
臨街的二樓欄邊坐著一男二女,正是白袍公子與他的兩位美人丫環。趁著人聲嘈雜,三人正低聲討論。
「公子,咱們該如何調查?怎麼引那冒名者出來?」
「先看情形。」白袍公子啜了口茶,不多言語。
「可我瞧這地方人人樂呵呵的,看不出有什麼血腥的事。」
「就是因為看不出,才要慢慢來。」敢冒他們的名做事,不管是誰,倒是挺有膽子。
「不如……咱們殺……」
「啪!」一支竹筷敲上女子腦門,打落她眼中突出的殺意。
「收斂些。」白袍公子淡淡瞟了眼,看向街道。
這慶元城,的確有些怪。
大元朝里,有誰不知「淺葉組」。不是因為它多麼馳名江湖,也並非它高位顯赫,只不過,它是一個殺手組織,一個神秘、凶殘的殺手組,也是熱血之士希望除之而後快的邪魔外道,更是讓朝廷頭痛難安的賊亂。
殺人前,被殺者必會收到一枚黃木雕刻的淺葉令;殺戮後,在場眾物和尸體必定干淨整齊,不顯紊亂。這是淺葉組獨有的特色,沒人可以假冒。也沒必要假冒。
令人頭疼的,半月前,慶元城內,朝廷命官市舶司被人取了腦袋,尸身被扒了衣服吊在城樓上,的身子上書有兩字︰活該。
活該就活該吧,除了朝廷外沒人會介意,可偏偏吊著尸身的繩上懸了枚黃木令。一時間風風揚揚,從東傳到西,從南傳到北,傳得大元境內人心惶惶,說這是藐視大元朝挑釁皇威,皇帝的位只怕保不住了。
傳聞怎樣對淺葉組而言並無影響,問題出在淺葉組獨一無二的師爺莊舟身上。原因嘛,說來話長——人們口中凶殘無情的淺葉組首領、他們的主子葉晨沙,近年來不事生產、五谷不分,迷上了游山玩水,總愛沒事找事帶著心愛女子借故游玩。听到有人冒充淺葉組,當然不會錯過查探……兼游山玩水的大好機會。莊舟實在受不了主子的游山玩水,這次說什麼也不讓他插手,卻命他一探究竟,順便揪出假冒者回去復命。
?裕???縈白櫫沉歟?鋟慘攏?拊滴薰侍?險餼競?晡舶偷牡姑故隆?br>倒霉也就罷了,臨行前,莊舟居然笑呵呵地說︰「凡衣呀,這谷里最能助我的人便是你了。你心思細密,平日就助我處理不少事務,這次去調查,也是我體諒你呀。知道你近來夜夜難寐,不如趁這機會散散心,順便查查是哪個吃了熊心虎膽的家伙敢冒名殺人,簡直不將咱們的主子放在眼里嘛。」
散心就散心,他絕對只是「順著散心的便」去查,不會花太多心思。
唉——原本有三個美艷如花的護衛,本想全帶出來,莊舟卻說谷中事務繁多,硬是留下破夢,害他只能帶著散煙和釣雪隨身。唉——秋凡衣啜口茶,嘆口氣,再啜口茶,再嘆口氣。
近三個月來,他總在半夢半醒的夜里睜開眼,似是被噩夢嚇醒,可醒來後卻完全不記得夢到了什麼,又因何而醒。莊舟認為他是太累了,大哥認為他是悶久了,主子雖無言辭關心,倒也會不時找些安神定心的掛玉命人送給他。
真是有些煩,看來還得找個解夢先生問問才是。
就這麼嘆氣、搖頭,一杯茶很快見底。
「公子,換這杯。」身著翠黃紗衣的散煙體貼地為他倒杯新茶,雙手奉上。
「乖。」嬉笑著捏捏白女敕的臉,秋凡衣邪笑。那笑粲在陰柔的臉上,格外地惑人心魂。
任他細長白皙的手指在臉上徘徊,盡興後收回。散煙臉色不變地坐回原位,對鄰桌的竊竊私語毫不在意。
二人的大膽在釣雪眼中習以為常,但看在酒樓上其他人眼中,卻是大大的驚異。
秋凡衣美目轉了一圈,唇邊揚起莫名的愉悅,似乎覺得眾人不時偷瞟的目光十分……有趣。正欣賞著,樓梯邊走上一位錦衣老者,絳色絲袍上繡著飛鳥花簇,富貴人家呀!
這老者在梯間頓了頓,突然老臉一垮,大叫著「林賢弟呀林賢弟」沖到秋凡衣鄰桌邊,而那同樣老邁的「林賢弟」看到老者後,也跳起嚷道「施老哥呀施老哥」。
兩人相見歡地拍了拍肩,爬樓梯上來的施老哥落座後,便撫腿長嘆︰「賢弟呀,我家老五已經三天沒見到人影了。」
「我家老二也兩天沒回家了。」林賢弟做著相同的撫腿動作,同樣長嘆。
「敗家子啊!」兩人異口同聲。
「不提也罷。」完美的雙聲疊音。
嘆啊嘆……嘆啊嘆……
三人覺得稀奇,盯著兩位華服老者看了半晌,竟發現其他桌上的客人毫不吃驚,似乎見慣了此番景象。
「林賢弟?敗家子?」默念著,左腮一顆美人紅痣的釣雪,心頭乍地浮起方才城外那解夢公子的話,連忙對秋凡衣道,「公子,方才那個解夢的不是說了嗎,城南林家那個什麼敗家子得了花柳病。」
「管他呢。」散煙對那解夢男子沒什麼特別印象。
「他說的城南——」
話未說完便遭來打斷,打擾之人正是鄰桌上撫腿長嘆的「林賢弟」——
「什麼什麼?這位姑娘,你這話在哪兒听來的?」
「呃,無意听說。」老者過于急切的神情令釣雪側身躲避。
「在哪兒听說,怎麼個無意法?快快快,快告訴老夫。」林賢弟眨著昏花的老眼,眼中竟然閃著點點淚意。
「呃……只是……只是在街上,無意听著一個小販談起。」釣雪再側了側身,求助地看向秋凡衣,遠離老者閃閃淚眼和噴得滿身滿臉的……唾沫。
秋凡衣放下杯盞,臉上的笑擺明看戲。
「是嗎?在街上?小販?」老者慢慢直起腰骨,發呆過後突然頓足捶胸哀號起來,「該死的小畜生,成天只知道埋在女人堆花柳巷子里,現在好啦,染上個奇怪破勞子病,啊,敗家子啊,我林興旺怎麼養了個如此不听話的兒子呀!天哪,咳咳咳,施老哥,小弟不能陪你喝茶,得去找我那不听話的敗家子,告辭告辭。」
號完哭畢,也不等「施老兄」回禮,一把老腰骨跑得飛快,「吱溜——咻地」,林賢弟一下便到了街心。
「賢弟慢走,下回什麼時候,咱們再約個時間喝茶。」施老兄見人跑遠,竟趴在欄桿上沖沒影的街道揮手,口中猶自叫著下回下回,完全不擔心他那賢弟兒子的病情。
「……知道了。下回。」遠遠的街心,竟真傳來回應聲。
「撲哧!」掩嘴低笑,散煙和釣雪美艷的臉上全是趣味。她們極少見著如此景象,只覺得新奇有趣。秋凡衣唇邊依舊掛著笑,深黑的眼中卻靜如死水,沒有情緒。
慶元果然是個奇怪的地方。自稱林興旺的老者腿上功夫不弱,而那「施老哥」……哼,接下來的調查似乎不只是散散心那麼簡單了。
低頭飲茶,裊裊霧氣撲面而上,掩住黑眸中難以捕捉的……閃逝殺意。
三日後,依舊是傲鳳樓酒家,依舊是臨街的二樓桌邊。
八月的火熱讓人受不了,特別是正午時分,看到日頭照在青石街上熠熠生輝,秋凡衣的陰郁心情更加深了幾分。
趴倚著雕花木欄,坐沒坐相的秋凡衣拉拉領口,拿著紙扇一搭一搭地搖著。
「公子,你在這兒看了三天,心中已知這冒名者是何人?」在身後為他打扇,釣雪好奇。
「沒有。」如果光是看就能看出狐狸尾巴,他就不必讓散煙去調查了。
眼光來回在街上溜著,秋凡衣多次將目光定在斜對面茶樓下的小攤上。盯了半晌,突地翻翻眼皮,咕嚕道︰「我肯定和這家伙犯沖。」
「犯沖?」釣雪搖著紙扇,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啊——「好大的招牌!」
一丈寬的綢布上書著兩個大字——解夢!
招牌大,攤子也大才對,可這攤主居然縮在三尺方的小桌後,趁著陰影在——調戲姑娘。
「是城門外的那個男人。」釣雪想了想,記得。
「對。」秋凡衣點點頭,眼下的灰色不減反增。
他與他,犯沖!
天氣炎熱,昨晚一夜無眠,也無心練功。待到晨光初起時,終于有了睡意,卻被滿街的叫賣吵得不安寧,眯了半刻工夫,終于受不了地爬起來。本打算與前些天一樣,看看街上各樣的行人,听听茶余飯後的閑話,順道收集資料,查明冒充者是何居心。
本打算,本打算哪,他原本是如此打算!很可惜——
坐在桌邊,人沒定神,眼里就飄進這巨大的招幡旗,行雲流水般的兩字與他昨夜的輾轉難眠形成鮮明對比,而解夢先生神采奕奕的眼神,更是看得他眼皮沉重,心火大漲。
這人究竟是在解夢,還是借機戲弄那些姑娘家?那些姑娘家也有趣,亂七八糟的夢境被那男子的三寸舌說得天花亂墜,她們竟也相信。
雖說攤遠人聲小,他的耳力卻是一等一的好,男子解夢的話全听在耳里,听得他不知該笑,還是該諷。
「十八公子,我兩天前夢見好大一只青瓜,你說是吉是凶呀?」華服小姐如此說。
「大喜呀大喜,青者,生機也。姑娘可有許配人家?若是許配了,年頭前必定成婚,夫婿疼你愛你,當你是寶呢。若未許配,年關前定有貴人上門提親,好事近了。」
男子舌綻蓮花,說得華服小姐紅霞滿面,歡歡喜喜付了十兩銀子,暈乎乎地走了。
「公子呀,老太婆昨兒夜里夢到火老鴉亂飛,會不會有災呀?」一老嫗顫抖著道。(注︰火老鴉即是火災時,在空中飛過的火星。)
「婆婆,恭喜您,火鴉為日,日飛歲長。這夢召示您老身子健康,長命百歲呢。」男子舌如沾了蜜。
「十八公子,我今兒測個字。就測你這‘八’字。」粉紗紅裙、酥胸微顫的嬌艷女子嬌聲啼著。
「八者發,姑娘的‘八’字寫得秀麗細滑,近日定有財進。」閉眼吸了口香粉氣,男子清朗的臉上的招牌笑多了份輕佻。
哼,不是發財就是長命,再不就姻緣近了,他似乎沒別的解釋。難道世人做的夢全一樣不成?
秋凡衣撇撇嘴,正要移開目光,卻見那十八公子突地站了起來,繞出攤子迎向對面走來的壯漢。壯漢身著錦衣,繪寶相花的官吏打扮,沖著解夢先生就是一拳,非常豪情兄弟的那種,隨後兩人偕同進了傲鳳樓。
沒戲看了。聳聳肩,秋凡衣掃向拐角的小攤販,竟見到五個日本人坐在粥攤邊吃井水赤豆湯。
慶元東面臨海,海外商船多有停留與當地人做生意,看到東洋日本人並不稀奇。只是,這五人動作細微輕沉,絕非尋常海商,倒像是與他一般的……殺手。
五人飲盡豆湯,呼啦呼啦地咕嚕了一陣後,紛紛戴上尖笠帽快步離去,似打算往東門出城。秋凡衣喚過釣雪,正要命她尾隨查探,轉身便見到解夢公子與官服壯漢坐在遠遠的角落處,叫了酒菜正準備開動。
「哈麻兄,小弟最愛吃的便是八月時節的‘桂花泥螺’,今日難得哈麻兄有空,咱們好好品嘗品嘗。」解夢男子爽朗笑道,比方才的輕佻更多了份虛假。
「多謝周公子,唉,府里現在鬧得人心惶惶,上頭怕呢,天天壓著咱們查案子,忙死了。」被喚哈麻的壯漢啜了口酒,小聲抱怨。
虧他體大如熊,能憋出如此細弱之音也真算難得。
「哈麻兄是在查……市舶司掛在城門的那件事?」听他此言,解夢男子收起笑,亦低聲問。
「大熱天的,尸體都臭了,府里不讓埋,說都里重視這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為止。你不知道哇周兄弟,巡尸房臭氣沖天,咱們走路都繞彎子呢。」
「如何,哈麻兄可查到是何人所為?」
「是……」機靈地瞧瞧四周,確定無人注意後,哈麻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好像是買通殺手干的,人家是拿殺人當飯吃,咱們怎麼查得到?達魯花赤(元朝官名)壓得重,府里沒辦法,只好讓咱們天天跑來跑去,根本沒線索。」
「哈麻兄可知買的是何殺手?」男子聲音小如蚊嗡。
「好像……是淺……」
「哦?可是那傳聞……的組織?」
「正是。我們……令牌正收在府里……」
兩人聲音越來越小,秋凡衣只听得咕嚕咕嚕,心中倒也猜到他們所說何事。
早該想到,朝廷死了官,又被人吊在城門上示威,這口氣怎會安然咽下。只可惜呀,那冒名者掛誰的狐狸尾巴不好,偏偏要掛淺葉組的尾巴,簡直不知死活。就算官吏不了了之,淺葉組也不會就此放過。
殺人前送出令牌,殺人後必定收回令牌。淺葉令絕不會遺落外界。既然有假冒令牌,倒也不失為極好的線索,改天找來看看。
抬起釣雪光滑的臉,秋凡衣輕撫著,眼角瞥見消失在街頭的日本浪人,不禁勾起淡笑,點點粉臉示意。
「是。」收到他的暗示,釣雪冰雪聰明,借故下樓尾隨五人而去。
唉,就剩他一人了啊!搖著紙扇,秋凡衣換了個姿勢,依舊趴在欄上听眾人交談,看著刺眼的招幡解夢,只覺汗流濕粘。
呼——吸——呼——吸——咦咦,吸吸吸……什麼味兒如此難聞?
他喜愛干淨,向來討厭髒污之物和怪異氣味,不愛與人接近就是怕聞到刺鼻的氣息。趴在欄上好好的,居然從身後傳來一陣令人皺眉的氣味,還是熱乎乎——
「你?」突然回身,原本只有茶酒的桌上,竟多了一盤……一盤……什麼東西啊,黑糊糊的。瞪著走到桌邊的男子,秋凡衣美目微挑,急急舉袖捂鼻——
燻死了!
「秋公子,咱們真是有緣,今日又見面了,在下周十八,與秋公子在西城門外有一面之緣。今天就讓小弟請客,聊表地主之薄。一盤小小的‘桂花泥螺’雖算不得貴重,卻是小弟最鐘愛之食物,今日就與秋兄一同分享。如果秋兄日後想解夢測字,盡避來周家解夢堂。」
分享?他們很熟嗎?讓他吃這種褐色的小鐵豆?
呼呼呼——拼命搖著扇子,秋凡衣冷然的臉上沒了笑意,黝黑的眼中只剩死水一潭。
不走,只因被燻得腿有些……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