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滾快點滾……
快點快點滾滾滾……
皺眉頭瞪眼楮,堪比廟里張牙舞爪的鎮鬼天王,站在長秀身邊的人口中念念有詞,而且——不是什麼好詞!
「你念什麼?」盯著馬車邊的男女,長秀問的是曲拿鶴,且能做到目——不斜視。如果他斜視,難保不會為拿鶴手中絞得不成形的帽子悲哀。
這小子在質孫宴上就不對勁,老是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卻沒听他問個什麼出來。特別是,他不僅吃遍全場,盯著木默的眼神仿佛是看一盤多麼珍美的食物……真是個土包子。
暗暗啐一口,長秀向右跨出一步,省得听那和尚念經的嗡嗡聲。
快滾快滾快點滾……
不理長秀,念經的人緊了緊拳,盯著下車的華服男子,開始跺腳,「他怎麼還不走,木默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要休息了嘛。」
有些事沒問清楚,所以他可以壓下心里莫名其妙的沖動,壓壓壓,壓得他現在想跳腳想打人想發發積縮于心尖的一股怒氣。
那個該死的木玉昔,他竟然敢……竟然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到底什麼時候滾蛋。」忍不住了,他實在忍不住了,木默距人千里的表情那麼明顯,那只豬王爺到底懂不懂啊。正要沖過去,一柄長刀橫在他鼻尖。
「小姐沒生氣,輪不到你出面。」長秀沒好氣地瞟他。
一丈處,木玉昔繞過馬頭,想抬手扶住木默,木默微驚,袖尾輕拂,迅速轉身走出兩步,不讓他站在自己身後。
「多謝王爺抬愛,木默要休息,王爺也累了,請回。」秀眉半斂,紅唇吐香,秀麗女子一身華服羅紗,珠玉如簾,飛垂頰畔,頰上兩抹健康的紅潤。很柔婉,但,唇邊無笑。
「木默,你還是要住在郊外嗎?也好……這兒湖光水榭,對你的身子也好。」略顯尷尬地收回手,木玉昔眼中一黯。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啊。
「這兒是不錯。」走了兩步,抬頭對上瞪如銅鐘的大眼,她訝訝一怔,勾起一抹淡笑。他在瞪什麼,她瞧他在質孫宴上吃得蠻開心的呀。
笑聲很輕,而木玉昔听到了,他微喜,走上一步,「你……真的不回王府嗎?你的院子,我命下人天天打掃,里面的東西原封不動。在城外住終究不是……」
話沒說完已遭人打斷︰「王爺,木默在這兒住挺好,不勞王爺費心。」
「對,不勞那家伙費心,快滾!」有人小聲咕噥,仗著人遠听不到。
「木默……」木玉昔突然一把拉住佳人袖袍,但沒讓他有太多機會,木默飛快旋身,下意識擺出防備姿態。
「王爺,木默要休息了。」
「你……你還在恨我。」
「恨?」听到一個多麼有趣的詞啊,她笑了笑,「怎麼敢?木默怎麼敢呢,王爺。我今天隨王爺參加質孫宴,得幸讓王爺送回家,得到王爺的關心愛護,木默怎會恨王爺呢。」
「你……你以前不怕我的。」
「哼!」唇笑眼未笑,她嗤了聲,「王爺,我既然能再一次面對你,站在這兒與你說話,就表示我不怕你,沒有故意躲開你。」眼前是她愛的王爺嗎?為何……心頭竟只有淡淡的波紋。
恨他嗎?
不,她只是……放不開,若非拿鶴一語驚醒,她只怕仍不想去面對他,面對這個她愛了多少年的王爺啊。
「……你明理許多。」木玉昔感慨。
「這還多勞王爺教導有、方。」最後兩字隱隱有些咬牙。
「……」木玉昔嘴辮微掀,似一言難盡,他嘆口氣,掃了眼門邊等候的兩人,見其中一人目露憎意,皺眉道︰「他又是你在哪兒撿的?」
誰?側首,她竟有些莞爾。
那人,竟把帽子擰成麻繩,臉上也沒有常見的月牙笑,是吃得不盡興所以不高興嗎,滿臉委屈?難道……皇宮的美食都不夠他吃。
搖頭微笑,秀目在粗獷的臉上梭巡而過,見他微有怔態,卻不想知道什麼讓他這個王爺發怔,「他是我的朋友。多謝王爺許木默帶他參宴。」
「我若不答應,你……還會去嗎?」木玉昔問得略有遲疑。清晨見這小子,年紀輕輕,想他必定只為見見世面。如今見木默臉上泛笑,而那笑竟不是因他而起,心中隱隱升起惱意。他此時想必不介意下人知道自己的惱意,故全然露在臉上。
木默淡淡看他,眸光未做太多流連,反問︰「王爺以為呢?」
懶得顧及他會如何回答,她轉身往大門走來。行了數步,她腳下有些遲疑,似想回頭,但終究忍下來,對長秀道︰「長秀,送客。」
「是。」長秀走到馬車邊,抱拳對木昔玉道了聲「請」。
「木默,本王要納你為……」
「王爺!」猛地轉身,裙袍旋出美麗的波紋,緩緩憩息在她腳邊,明眸大眼閃過一絲難堪,「有些話,請……王爺想清楚再說。」
紅唇咬出一排牙印,她不再停留,越過下人沖入院內。
「等我等我!」丟開帽子,皺了半天眉頭的人忙不迭地追著絳羅裙而去,哪管他什麼狗屁王爺。
木玉昔見他粗魯無禮,粗獷的臉龐閃過一抹暗惱,他睨了長秀一眼,「好好照顧她。」
「我會。」長秀點頭,用的……不是敬語。
「木默,別跑那麼快。哇,你頂著這麼高的木樁子還能跑得那麼快,我早就想問你,腦袋累不累……咦咦,停下來啦,不跑啦!」
「你胡說什麼?」雙頰微紅的女子回首嗔視。方才千絲萬縷的難受似吹散不少。
「你的……唔,好像是咕咕冠吧,蒙古人都喜歡在頭上頂木樁子嗎?」隨著她放緩步子,曲拿鶴狠狠揉了揉臉,將皺到僵硬的肌肉揉舒開,復而揚起笑。
「……是罟罟冠。」咕咕冠?他喚老母雞呢。
繞著湖池緩行,他低頭小心瞧她,想了想,突兀道︰「王爺有什麼好?」
很驚訝他會這麼問,心不在焉盯著袖尾,她沒多想,只道︰「大權在握,呼風喚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錦衣玉食良田萬頃,有什麼不好。」
心中暗暗比較,他搖頭,「那……做王妃有什麼好?」
「……誰準你這麼問?」飄散的眸倏然一凝,她語氣犀利起來。
他縮了縮肩,小聲道︰「我想問。」
眼神慢慢聚冷,突然,煩悶自心頭升起,一把拉下頭上的罟罟冠,隨手往湖中扔去,她低叫︰「吃你的玩你的,你愛住多久都行,少來煩我。」
一掌拍向湖欄石獸,她拂袖而去。未行三步,耳畔竟傳來他急切的聲音︰「痛不痛?」
衣袖被人拉起,手竟被他捉在大掌中翻來復去。
「你……放手。」頰上生韻,她暗暗咬牙。這人難道沒男女之別,莫怪被人追在身後叫姑爺,是他活該。
「痛不痛?」見她掌心微紅,掌中肌膚滑如凝脂,他心頭微跳,下意識反手捏緊,而後才覺得此舉不當,緩緩放開,眼中竟有依依不舍之意。
「痛什麼?曲拿鶴,你好大膽。」畢竟成長于皇族,生氣後,眉宇間隱隱閃出傲氣。
他不以為意,反倒探身瞧了瞧在湖面打轉的罟罟冠,笑道︰「木默,還好你扔了那東西,我以為你要頂到晚上去呢。」
「……」
「你戴這種帽子不好看,我喜歡……你辮兒後墜著珠玉的樣子。」
「……」
「其實,當王妃有什麼好,你想想,王爺肯定和皇上一樣,百來個妃子是一定的,你若做了王妃,豈不要和許多女人一起分一個王爺?吶,就像一塊餅,你一人吃正好能填飽肚子,若是十個人和你分,你就只能吃餅兒皮了。」對著湖水說了一通,他轉身,才發現被人狠狠瞪著。
「你是不是沒吃飽?」
「……」淺笑的臉瞬間僵住。
嗚……他知道自己文采不好,「拐彎抹角」的本領沒學到家。反省,用力地反省……
「我不是……」張口欲辯,但——沒人耐心听他辯解,木默用力瞪一眼,轉身往湖盡頭的小院走去。
沒趣地撇嘴,苦月牙掛上臉,他趕緊追上,「木默,等等,吶吶,你穿這件絳羅裙……」
縴影頓住,「不、好、看、嗎?」
「不是不是,漂亮,很漂亮。不過……」他在她身後搔搔後腦勺,「你昨日穿的繡袍比這個更漂亮。」
「……」給他氣死。努力吸口氣,告訴自己他是朋友,說的話也是無心之言,不氣不氣。
腳步未停,絳羅在腳邊翻飛時,掛在脖上的沉重玳瑁鏈被拋在地上。
腳間墜垂的絡玉帶……扔了。
手腕圈戴的萬兩寶石鐲……扔了。
扔了扔了,全扔了。
來到湖道盡頭,她只覺全身輕晃晃,不再復有沉重之感。
聳聳肩,走入閣樓,正想呼口氣,卻被一道聲音嚇個半死——
「這些東西好像很值錢?」
嚇?驚訝回頭,竟發現那原本被她拋在湖心的男子,懷中正抱著她扔了一路的珠玉首飾,眼中估量得極為明顯。
「你……誰準你進來的?」她走入閣樓,暗暗定下驚跳的心,怒問。
「呃?」他有些腆意,看看門外的婢女,笑道︰「兩位姐姐沒攔,我就走進來了。」
走進來?
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嘆氣揮手,「出去。」
「木默,你不開心。」
「我不開心也不關你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吃你的住你的,逗你開心也是應該。」將首飾交給婢女,他說得好正經。
「你……我要更衣,你出不出去?」
「好,我幫你。」
啊——三聲抽氣。兩聲來自婢女,一聲來自送客返回的長秀。
你看我,我看他,靜了半晌,知「錯」的人才訥訥道︰「呃……我……我真的想幫你……」
完了,多說多錯。
「你好大膽。」秀臉飛紅,戾氣入眼,木默雙掌一縮一推,狠狠擊向他胸骨,將他打飛出閣樓,滾了三圈,靠上一根「木樁」——長秀。
婢女暗暗對視,趕緊走入閣樓,關了門,加上鎖,還特地將窗也關了。
必窗前,她們最後見到的畫面,是一柄細長彎刀涼涼地……橫在曲拿鶴脖間。
滑滑的、閃爍著陰冷寒氣的刀尖……抵在脖下……
喉結上下滾動,俊郎男子不但不怕,反倒放軟身子靠在某人的大腿上,根本當某人是軟柱子。反正他已經在地上滾了三圈,也不怕衣衫沾多一點灰。
巨大的關門聲沒打掉他的笑臉,反倒讓他興奮地笑出聲。嘿嘿,他就說嘛……
「說什麼?」手腕使力,冰冷的刀尖壓近一寸。
曲拿鶴昂頭看了眼長秀,將下巴擱在刀尖上,笑眯眯地道︰「我就說嘛,長兄,木默生氣起來比較漂亮。」
一掃落寞的神色,驕恣狂傲,甚至帶點不屑,這才是他記憶中的木默啊。
長秀垂下眼,沒接口,唇角卻向上勾起。他何嘗不知道木默心中的結,她的身子是恢復了,卻總顯得有些虛弱,不比以前矯健。他以為那是王爺扣的死結,只有王爺能解。如今……想起他方才的大膽,長秀眯眼瞪他,「曲拿鶴,你色膽不小。」
「承讓承讓!」
「你!」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長秀下額緊收,怒道,「找死。」
「哇!」避開劃過的利刃,他就地一滾,繞到長秀腿後,反手抱住他的腰,借力站起,笑嘻嘻拍下他的刀柄,在他耳邊吹氣道,「長兄,小弟有些事想請教。」
這小子何時伏在他背後?
刀勢一頓,來不及思考,長秀只覺得耳邊一陣麻癢,側首竟發現他在耳邊吹氣……吹……嚇?
想也不想,一掌推開他,長秀光滑的臉上升起薄紅。這小子還當真沒什麼男女有別的念頭,抱他一個堂堂大男人干嗎?
「長兄,十個月前,木默到底怎麼受的傷?」他沒什麼客氣的意識,退開後直視長秀,笑問。
「……看來,你在質孫宴上听到不少閑言閑語。我瞧你和施大人的兩個侍衛頗熟啊!」收了刀,長秀瞟他,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離他遠些。
「長兄,你當時……在吧?」
「在又如何?」
「你……告訴我,那天發生什麼事,你最清楚,告訴我。」
「……小姐願意告訴你,你自會知道。」他只是嗜武,可不是多嘴的男人。
「長兄!」曲拿鶴斜斜睨他,笑眼中飄過一絲怒意,出其不意搭上他的肩,小聲道,「我呢,對姑娘家從來就是以誠以禮以善相待,這是我的三以原則,長兄你可以學一學,我保證傾囊相授。我可不想惹木默不高興,你認為我會去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離他遠點,兩個大男人勾勾搭搭成何體統。
「來吧來吧,我們把酒言歡。長兄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被推開的人又纏上來。
長秀的臉黑了三分,看到院外下人好奇的回視,頭上青筋又跳三跳,「放手。」
「不放。」
拖行兩步,長秀咬牙,「你放是不放?」當他是柱子,靠得舒服是吧?
「不放。」
「……曲拿鶴,你死定了。」
他其實不討厭這小子,最多有點怨氣、輕視、不屑……簡言之,瞧不起而已。只不過,被人從下午纏到夜里亥時,的確吃不消。
自從搬來南郊別苑,木默鮮少出門,夜時也早早睡下。在這間小院,雙層閣樓是木默的居所,側邊閣樓則他的房間,為了方便照顧木默。他從未當自己是王府的下人,當然也就不必顧忌魯王。
那小子在宴上曾多次繞在首平章施大人的兩名侍從身邊,鬼鬼祟祟不知說些什麼,回來後突然問起木默的傷勢,想必是從那兩人口中听聞到什麼。
三以原則?什麼東西呀,那小子平常就一副笑眯眯的臉,說什麼對姑娘家以誠以禮以善……桃花相,哼!
他以為世間女子皆迷他那張臉嗎?他以為木默也會如那些尋常女子一般……該死!長秀突地瞪向在身邊繞圈的人。
是笑臉,但這小子的眼中似乎有些……心痛?
對誰?對木默?他突然對「那件事」如此好奇,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