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年後——
元,大德三年,九月,大都。
大都是天子所在,即使入了夜,城內依舊燈火輝煌,商鋪明亮,攤販夜市無數,就連遠城的郊區,偶爾也會有些小攤販聚集,自成夜市。
掌燈時分,城外南郊某處華麗的水榭亭院,身著統一服飾的家僕動作整齊地在院中掛起燈籠。院內,樓閣重重,樹木成陰,小橋水榭華美精致,榭上螭獸仰天,人工開鑿的大片湖池中,波光迤迤。
波光盡頭處,是一處別致的廂院,但,奇怪——比起整個院中燈籠高掛,這個小廂院只在門上掛了一只燈籠,相較下顯得陰暗許多。
廂院內只有三間廂房,院中亦有亭台廊道,四周種滿香草矮樹,其中一間點了燭火,隱隱有人交談。
「小姐,九月壬子是皇上聖誕,王爺已差人送來禮服,看來是想帶你一起進宮去。小姐,你這些月不愛出門,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啪!瓷杯被人狠狠掃落在地,女子虛弱的聲音響起︰「不去。」
「王爺……」
「長秀,什麼時候你變成王爺的狗啦?」
「長秀不敢。只是……」男子的聲音遲疑片刻,才道︰「王爺想必知錯了,小姐,你又何苦難為自己……」
「誰說我難為自己,滾!」女子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夾了些不耐在其中。
「小姐……」
「滾啊!我為什麼要去?我算什麼?他……他要我去,我就一定得去嗎?」
女子——正是木默,起身走動,似萬分煩亂,不由得狠狠踢翻木凳。
「王爺差人來告,他明天會親自來城南別苑接小姐過府。」長秀如實相告白天得知的消息。
此處是魯王在城外的別院,當時木默初見,十分喜愛此處的湖池水榭,魯王也大方,將這院子記于木默名下。
急繞的身影微僵,木默轉身,眯眼道︰「明天?皇上聖誕是……」
「九月壬子,正是明天。」
「好,好哇!」又開始急繞,嘴中念著好,雙拳緊握在身側,她垂頭半晌,突停下步子吩咐,「長秀,我明天要出去玩玩,你備轎。」
「……」
「還不去?!」虛弱的聲音中夾上……陰冷。
「是。」低頭暗嘆,長秀不再說什麼。有些事是容不得他多話的,但,他後悔,後悔當日為何不多注意王爺,不多看木默一眼,只顧著沉迷一招一式,才會造成今日……
唉,王爺有錯,但,王爺也有情,那個男人對木默所做的一切,他……同為男人,心底其實並不贊同啊。
垂眼搖頭,正要轉身,驀地,他停下步子,濃眉急遽皺起,兩手慢慢滑向腰間的刀柄。
窗外有人。
木默已坐回桌邊,緩緩倒了杯茶,輕啜一口,淡淡看了眼半掩的窗欞,對上長秀戒備的細長黑眸。
「有人?」她勾起戾氣十足的笑。
「有。」
「不管是誰,殺了他。」舉杯抬向長秀。
「是——」字音未落,長秀飛身從窗口躍出,長刀已抽出。
未及,院中傳來打斗聲。木默將半盞茶水倒入壺中,搖了搖,垂下羽毛般秀美的長睫,臉上履著一層薄冷。
等了半炷香,打斗聲在院中。
又等了半炷香,打斗聲仍在。
她眉尾抽動,眯起眼。
長秀的功夫不弱,加上醉心武學,從某種程度而言武功比她還有勝上一籌,為何今日會費如此久的時間?
走到窗邊,院中交纏著兩名男子的身影,高矮有些相仿,都是精瘦又高大的那一類型。長秀的彎刀一半扎入地面,他正徒手與那名男子對陣。那男子似有些不濟,只瞧到他在躲閃。突地,長秀舉掌推向他的月復部,男子手中不知做了什麼,以拳對上長秀一掌,未等長秀回神,拳頭竟化為掌力反撲向長秀。
那男子嘿嘿笑了聲,似頗有得意,見長秀滾到彎刀邊,已抽起長刀擺出進攻的招式,不由跳後一步,搖手笑道︰「長兄,是我,是我啊,你又不記得我了?」
「……」長秀眯眼皺眉,腳步如飛,已向男子沖去。
「哇……長兄長兄,你真的不記得我啦?這麼快……呀……」男子不再接招,轉身往廂房跑來,「長兄真是屨及劍及啊,鞋到,刀就到,我……哇,追到我身後來了……」
屨及劍及?鞋到,刀就到?
這個聲音……木默心頭微訝,目不轉楮盯著跑向她這邊的男子。
他的臉有點髒,衣服上有些顏色不一的補丁,他的頭發比長秀長許多,用布繩捆……呃,雖然不想這麼說,但他的頭發很像是隨意捆起來的柴草,且正隨著他的跑動飄起。
男子並未沖進廂房,卻開始繞著廊道打轉,長秀追了一會,忽意識到什麼,身形倏然停下,瞪著遠遠背光的男子,遲疑不決。
這身形……這聲音……這笑聲……盡避看不清長相,他沒由來卻對這男子生出一股——怨氣。
沒錯,就是怨氣,仿佛……這股怨氣長年積累,已經在心頭盤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這兩年來多次對月發誓——
「曲拿鶴,我說過,下次見到你,一定要教訓你趁夜偷偷帶走小姐的小人行徑。」
「哇,長兄,你認出我了,我真高興,哈哈……啊,你干嗎還拿刀劈我……喂喂,長兄,有話好說,我是客人耶……我……哇……」原本要沖上前來個「相見歡」的男子嬉笑一會,見長秀氣勢洶洶又沖過來,只得抱頭飛竄。
「你死定了,曲拿鶴。」
不見他倒好,一見他,積了兩年的怨氣全出籠了。
那夜——他打點好行李,返回木默的房前稟告,誰知人去樓空,只剩一盞半溫的茶水。召來守衛質問,那群笨蛋居然一點聲響也沒察覺到。他查看四周,所有器物完好無損,樹枝亦無折斷痕跡,門未鎖,木默應是從大門走出去。他在驛店四周查找過,實在找不到任何線索,遣散了守衛,他守在樓邊,原希望木默僅是一時心情不好,出去透透氣便回,誰知他守到月隱日升,才見木默滿口酒氣地回來,不告訴他去了哪兒,也不告訴他發生什麼事。待坐上馬車,又突然跳來車,將一塊石子交給驛店伙計,說是留給姓「曲」的公子。
曲?他可以猜到木默昨天和什麼人在一起了,而且,待了一夜啊……想來就氣,他雖慪氣木默比他聰明,這些年卻是拿她當妹子般看待,甚至……他都決定了,等木默嫁了人,他也索性在中土住下得了。這小子不知死活,竟敢把木默騙出一夜……不管為了什麼,他絕不饒恕。
「哇,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長兄,長兄,你休息……休息一下,我……我也要休、休息一下……」
抱著廊柱打轉,曲拿鶴大口喘氣,不覺靠近廂房。
房內,縴長的黑影投在地面,正緩緩移至門邊。
「長秀,住手。」
輕柔的聲音引來曲拿鶴回頭,愣怔片刻,他低叫一聲,跑向步出房的秀子,「木默,啊……總算找到你了,找對了找對了。」
「曲拿鶴。」木默看他一眼。她背對燈火,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是我啊。」他倒沒什麼男女有別的意識,也不管夜黑不宜,很高興地繞她走了一圈,「咦,你變漂亮了,好像有點不同……嗯,啊,你披著頭發呢。」
兩年沒見,她不但多了些韻味,更見秀美了。今夜她穿著寬大的繡袍,看不出身段,卻意外地……讓他發饞。
啊,啊,他的三以原則……
飛快跳後一步,他揚起笑臉,點點自己鼻尖,對上她的眸,「我啊,我這次是真的來這兒讓你管吃管住的。」
「這次,你又誤吃了哪個官哪位老爺的宴酒,值得跑這麼遠躲……災?」
院內,拂塵亭中,木默招下人送來點心酒水,喝下人退開後,她傾頭問身邊的布衣男子。
長秀收了刀,立在亭外,神色戒備地觀望四周。
曲拿鶴喝口茶,細細打量她。
她將長發簡單束在腦後,似乎沒剛才那般嬌弱慵懶。寬大的繡袍讓她看上去縴細而……虛弱?
他揉了揉眼,不覺得虛弱二字能用到這個矯健英姿的女子身上。听她話中似有諷意,他嘟起嘴開始抱怨︰「木默,你根本不在魯王府,害我找了五天才找到這兒。」
藏于寬袖內的手微僵,垂下眼,見他拿起桂花糕塞進嘴里,她心頭哼了哼,淡淡道︰「不想住那兒。倒是你,怎會找到城外來?你……可有拿那刻有木字的石子讓守城衛兵帶路?」
「沒有。」他的頭搖得非常干脆。
她奇了,「……為什麼?」
「我多問問人就知道魯王府在哪兒,干嗎要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兵兒帶路……啊,我不是罵……」
「我知道。」听他這麼說,她微微一笑,暫時忘了不快,「那你又怎麼會找到城南郊外來?魯王府的人告訴你的?」
「嗯。」這次,他點頭也干脆。
「難怪……」她若有所思。她原本是住魯王府的,在沒發生「那件事」之前啊。自從搬來城南別苑,她已有半年多未踏進魯王府了。嘆氣,她抬眼——「啊!」
她小小受驚,瞪著突然放大的變形臉——塞滿了桂花糕的脹大圓臉,「你、你靠這麼近干……干嗎?」
「你有心事?」一邊咽著糕點,還能一邊吐字清晰,且一點桂花糕的粉沫也不落下,他吃東西的功夫……高啊。
「還、還好。」她毫不掩飾地皺眉,拉離兩人的距離,瞪他,「說吧,這次為什麼跑到大都來避難?不過你放心,我會管你吃管你住的。」
她戒備似的跳遠讓他有些暗驚,沒細想,深吸口氣重重吐出,他無奈苦笑,「我娘啦,這次是為了躲我娘。說來也奇怪哦,木默,這兩年我被人誤會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照理我娘應該高興才對。可我娘居然說……說……」
「說什麼?」她問,語中竟有一絲期待。
期待?自從「那件事」發生後,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她去期待?還有什麼呢?
長秀瞥了眼亭內,雖四下觀望,耳朵卻不知不覺側向談話的兩人。
「娘說……娘說她為我收拾了二十多年的麻煩,她煩了,說我已經二十四,應該娶一房媳婦管管了,最好讓媳婦幫我收拾麻煩。我哪里惹麻煩啦,娘真是!」小小抱怨一句,他拈起兩顆胡桃扣玩,「甚至還……還……」
「還什麼?」不覺走前一步,她追問。
「還逼我,威脅我,說我若不在今兒新年娶一房媳婦,她就把以前推辭掉的縣尹老爺千戶老爺城外大地主劉老爺全部請來,讓他們來收拾我。你說你說,這是一個當娘的會對兒子說的話嗎?嗚……我就知道,三個孩子中,她最討厭的就是我。」「所以,你就……」
「我就嚇嚇我娘,離、家、出、走。」
「……」
「木默,你真的會管我吃管我住嗎?」起初他也沒想一定要到大都來,在路上仔細想了想,武昌是不能去了,大哥神出鬼沒的,難保不會逮到他。最遠的朋友就是木默,既然要跑,這次就給他跑得遠點,讓娘干著急。
「……你,打算離家出走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等娘氣消了我再回去。」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答道。
「……你怎麼知道你娘消了氣?」她的眼神好……懷疑啊。
「不知道,等我有想回家的念頭,我娘的氣應該就消了。」
「……」她是沒所謂,這兒不差他一人吃住,況且,他們是朋友呢。
想到朋友,她笑了笑。
這人的笑臉沒變化呢,上彎兩月弦,下彎上弦月,就連性子也沒見成熟多少,大男人與娘親玩離家出走的戲碼,真……怎麼說他呢,還是那麼逗趣,甚至帶上一點……瘋顛吧。
沒變化嗎?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突地抬頭問︰「拿鶴,若你遇到很煩很煩的事,會怎麼辦?」
「嗯?」他微訝地看她,也不問她為何這麼說,爽快答道,「很煩的,就躲得遠遠的,不讓煩人的事找到我。很煩很煩的呢,就表示我必須要解決它了。直接面對它,然後解決它,解決掉很煩很煩的事,就等于拔了眼中釘肉中刺,以後逍遙快活就任我自由啦!」
「……」
她低頭沉默,讓他誤以為回答不夠精準,看了眼長秀,視線再回到木默身上,他放下胡桃道︰「好吧,木默,你有什麼很煩很煩的事,我幫你解決。除了殺人放火奸婬擄掠。」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以此類推,他暫居人屋檐下,伸手幫忙也是應該。
「不。」她突然抬頭,視線盯著他,卻仿若看得更遠更深,「解決……解決……」
直接面對它,然後解決它,解決掉很煩很煩的事,就等于拔了眼中釘肉中刺,以後逍遙快活就任我自由——這是他的處事態度嗎?
她交的這個朋友,真是值得呢。
心頭意識飛轉,秀美紅唇揚起極細微的笑,「拿鶴,你想不想吃更多的東西?皇宮的東西想不想吃?」
「啊?」兩聲抽氣,一聲來自長秀,一聲來自曲拿鶴。
「小姐……」
「你要帶我進皇宮?」
異口同聲,四道目光聚在臉上。
「對。」木默點頭,「明天是當今皇上聖誕,宮里百官朝賀後,會有質孫宴,每年都有很多馬牛羊豬肉,還有其他朝國進獻的貢品瓜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長秀要阻止,拿鶴卻叫起來︰「去去去,我要去。」
「行,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兒一早我叫你。長秀,拿鶴的廂房收拾好了沒?」
「方才婢女回報,收拾妥當。」
「好。」木默點頭,緩緩步出亭,「長秀,拿鶴今日剛好,你陪他聊聊吧,我要休息了。」說話間,她輕輕咳了聲,步伐有些虛浮。
回頭沖拿鶴笑了笑,步出拂塵亭,繡袍緩緩隱入漆黑的廂樓。
掩了門,再無聲息。
亭中,低頭喝酒的人眉心微皺,心有所思。
她的眉宇間仍有驕縱狂傲,戾氣仍在,卻多了一些驚怕和……陰冷——那是兩年前的她絕對不會有的表情。
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有了這麼……落寞的神色。
質孫宴,又名詐馬宴,乃大元皇朝興辦,融宴飲、歌舞、游戲和競技于一體的宮廷盛宴。
時逢天子聖誕,文武百官朝慶祝賀後,各朝使節獻上貢品,百官則紛紛下了朝堂,在宸慶殿玉闌樓換下官袍,穿上精致的質孫服,與天子共慶。
「質孫」本是蒙古語,即漢人所言的「一色」之言,簡言之,就是用一種顏色的布料制作的衣袍帽帶。質孫服本是百官的常服,顏色式樣也是春夏秋冬各不相同,卻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特別是皇上賞賜的質孫服,意味著特別受皇上恩寵器重。
大明殿是天子與百官共宴的場所,殿前的空地圍出三匹馬見方的台欄,是歌舞競技的地方。而大明殿外的空地,則是身份地位略次的六品以下官員宴飲的地方,而其他大員隨侍的僕從,也會聚集在此共宴。
遠遠的白玉雕欄邊,好奇探望的曲拿鶴拍打長秀,指指魚貫從宸慶殿走出的官員,問︰「你說的質孫服,就是他們那種全身紅全身綠又全身青的衣服?」如果七個人並排走在一起,他會以為是彩虹呢。
長秀沒好氣睨他,「你現在穿的也是。還有,別把帽子拿來下。」
這小子真是沒見過世面,居然打算穿一身補丁又破爛的衣服進皇宮。木默听後笑了笑,見他兩人身形相仿,讓他找件衣服借這小子穿穿。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長得的確是俊俏,穿上他的鴉青質孫倒也過得去。
傍他配了一頂帽子,這小子好像耐不住熱,沒事就拿下來當扇子。瞧瞧,其他官員侍衛都側目偷偷打量他們,多不得體,多不得體啊。
暗暗左移三步,長秀將注意放在殿前的木默身上。他不認識這小子,他一點也不認識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