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犯?
他、冒、犯?
「撲哧」一笑,百里新語忍俊不禁。怎麼看也是她在調戲他才對啊,這人……驀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樂趣多多。不過……
看一眼那張呆板的臉,她嘆氣,放下牙筷,撈起腰上的繩結把玩。
收集美麗東西是她的嗜好。秉承著隨時隨地「要美得像一幅畫兒」這一原則,她出現時,要麼命人撒花,要麼命琴師彈琴,這叫背景渲染。靜靜不動的時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畫兒般模樣。
她要美美的,特別是在「這兒」,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總之,把矯揉造作發揮到極致就沒錯了。這是她在這兒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樂趣啊……
今日請他來,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來的樂趣。雖然目前這樂趣有點難度,但難度越高,樂趣就越大。
「這結……很精致。」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贊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視線,她目無焦距地一笑,「謝謝。」
那是用紫桃色細繩編織的結飾,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襯在掌心之中,格外顯眼。
方勝結,結方勝。方勝平安,一帆風順。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麼風順……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點,她回神,適巧舞曲停下,賓客等候新戲上演,廳中出現短暫的喧鬧。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是不知該說什麼,她則不知在想什麼。偶一轉頭,迎上斜對面投來的視線,百里新語嘴一撇,頭痛看著華服公子沖身邊客人說了句,離席向她的方向走來。
紗外響起邦寧的阻攔聲,沒什麼效果,簾紗被人挑開,華服公子笑嘻嘻地走進來。
「新語,我的客人對你很有興趣啊!」華服公子沖百里新語一笑,轉看易季布,絲毫不覺得驚訝,「易大人,能在煙火樓見到你,是宗某的榮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語,崔老板遠道而來,也是我邀到煙火樓觀戲,你就給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遠遠就好!」宗盛道沖不遠處隔間的男子頷首。
百里新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眸一眯,「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宗盛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書童是女人。男人身邊伴個女書童,有什麼貓膩,哼!」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那女人以為自己長得多麼潘安呢。
「財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覺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閉嘴。
「走啦,別惹我趕人。」百里新語皺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語……」
宗盛道掛著笑還想說什麼,百里新語卻身子一軟,直接臥撲入易季布懷里,惹得兩人同時僵硬。
她就這麼倒進男人懷里……
「咳咳,我還有些低燒,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風地咳一聲,她揮揮手,臉上全無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風寒,今天剛有些起色,你就別惹姑娘不快了。」嬌音初啼,身著白底藍紋儒裙的女子掀簾而入,走到易季布身邊,福福一拜,「千福見過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臥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亂動。聞千福所言,才覺懷中的身子的確比尋常人體溫要高。原來,她眼中的迷茫、她頰上的櫻紅、她大膽的舉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動身子,讓自己的腿從桌下移出,讓她臥得舒服些。百里新語突然一陣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關節泛白,腮上飛起異樣的酡紅。
她咳得難受,他想也沒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將她抱在懷里,沖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舉止讓千福一呆,隨即醒神,掀起簾,引他向內院走去。
百里新語沒發話,邦寧也不敢從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難以琢磨,天知道!
離開前,易季布無意側頭,對上一道盎然陰沉的目光。
崔文啟?
易季布此時不會知道,正因為這一眼,惹來了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不大,也不會要人命,只不過,讓他難以招架。
穿過重重回廊,將百里新語抱入內院香閣,輕輕置于軟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現出謙謙君子的爾雅之風——非禮勿視。
此外,二話不說,一句「多謝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離開後,閣內靜悄悄的。
一陣劇烈咳嗽後,百里新語揮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嘆,轉身時,忍不住問了句︰「姑娘,你這次又玩得什麼味兒?」
白影翻轉身,給她一個柔柔的美背,笑聲沙啞,「玩……」
幾個字雖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驚嚇,轉身大叫︰「什麼?」
「你沒听錯。呵呵……出去吧,我睡會兒……嗯,頭暈……」
「頭暈還喝酒!」千福折回榻邊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涼。
確定她從肩到腳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帳,掩門出閣。院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正等著她,準確些,是等著她的答案。高個的是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矮個的是位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發著介于青年和少年轉變期的澎湃朝氣。少年精靈俊俏,膚白又靈敏。他比煙火樓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語身邊,故極得她的寵愛……呃,千萬不能誤會,只是很單純……純純的寵愛而已。
少年叫王尋兒。
「新語姐這次想干什麼?」拉過千福,少年撒嬌般地搖晃她的肩。
千福臉色難看,被尋兒搖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她要……」
「什麼?」尋兒的反應與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轍,「玩以——身——相——許?」
「你沒听錯。」千福揉揉額角。
「千福,你是說……新語姐四天前坐在露階上發了一夜呆,深思熟慮了整個晚上,甚至染了風寒當有趣,半咳不咳听得人嗓子眼癢癢的,就是為了……為了……」
千福悲慘地點頭,「尋兒你也知道,她就喜歡這種半熬不稠的調調,要她喝藥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還說……」抹了把眼角,她語氣悲涼,「還說偶爾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裝病美人,也不必裝成真的啊……」
無語問蒼天哪,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個……主子?
「不——會——吧——」
院內的吼叫聲傳入二樓,拉上薄被蒙住腦袋,百里新語嘟噥︰「鬼叫什麼?」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有什麼不對?他很英勇膽大地從火里「救」了她,不是嗎?
「這種」地方的人都喜歡「以身相許」的調調,近來無聊,她隨便釣條魚打發時間也好。
蹬蹬軟被,百里新語合眼養神,腦中卻浮出一張呆板的臉……該死的,他這個樣子要她怎麼玩以身相許啊?
兩天後,易季布終于見識到百里新語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誕風流不必說,根本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皆寫著「我很風流」……很風流的一幅畫兒。
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皆給她三分薄面,他原以為除了權財利害之外,這些人或許是她的入幕之賓……嗯,這個……不是他齷齪,身為風月場所的老板,他有此猜測也算正常。然而——
棒了兩日,他巡城時路經自大街,想順便道謝,探問她的風寒好了沒。
白天的煙火樓不營生,在石獅邊徘徊半晌,恰巧邦寧從側門出來,見了他後,臉色怪異。他未及開口,邦寧身後跳出一個少年,繞著他轉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頸後生寒。隨後,少年急匆匆跑進側門,留邦寧與他眼對眼。
禮貌幾句,他本想離開,邦寧亦未挽留,那少年風一般地跑出來,拉他進了煙火樓,直說「新語姐有請」。
回想起來,若他那天沒經過自大街,沒走進煙火樓,便不會有日後的流言了。可惜,他進去了。
煙火樓內,淡香漂浮,真是……那個……後悔莫及啊……
廳上根本一團亂。
兩旁,婢女護衛分立,表情很難形容;中間,粗麻繩吊著十多個……男人……嗯,個個眼神皆可拿去殺人。角落的垂簾後,似乎也吊著一人,正「嗚嗚」掙扎,偶爾傳來布帛撕裂聲……听起來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沖廳內嬌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體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麼回事?」走在易季布身邊,少年的聲音很輕,瞥了眼呆板的臉,冷笑,「听說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為自己有點權勢,站得高了點,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過日子。仗著人多功夫高,居然跑來煙火樓搶人,要新語姐隨他去河南……」
少年說得不屑,易季布前後連貫,終于明白事情的緣由。
那個……怎麼說呢……這種情況應該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崔文啟心高氣傲,當日一面,驚百里新語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見百里新語同意隨他回河南,心頭大喜,松了戒備,百里新語臨行前要求與眾姐妹以酒拜別,讓崔文啟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藥,還是很夠分量的麻藥,麻得崔家武功高強的那群護衛個個像粽子一樣吊在廳內。簾後「嗚嗚」叫的……是崔文啟的書童。他記得那書童是女子裝扮,百里新語竟然命護衛撕了書童的衣物……阿彌陀佛,這分明就是婬邪所為,迷奸良家婦女。身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對付不听話的小丫頭,康媽媽的手段多著呢。崔公子,我不對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兒,找些男人嘗嘗那丫頭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歡我嗎?既然喜歡我,身邊帶個丫頭干嗎?我欺負欺負她,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百里新語涼涼微笑,仿如地獄歸來的惡魔,「听听,這聲音真優美。」
簾後不斷傳來低嗚和衣物的撕裂聲,听得崔文啟臉色鐵青。
「看看有誰替你求情,若有人為你開口求情,我就放過這小丫頭,呵呵哈!」百里新語吃準了自己人不會替崔文啟說半句好話,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頭,呆板的臉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止百里新語,崔文啟及一干吊掛的侍衛眼神齊齊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語挑眉。
「崔公子雖有不當之處,你……你縱人行凶,在下……在下決不可坐視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問。
咬牙對上那雙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濕意的黑眸,他點頭,「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劃過,片刻閃逝。百里新語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額角……
驀地,展顏露齒,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給季布面子。」說完揮手,命人解開麻繩。
易季布扶住崔文啟,被他一把推開。強忍麻藥的不適,崔文啟大步跨到簾後,青筋跳得可怕的額頭在看到書童衣物完好時略略松霽。原來,百里新語只讓護衛拿了塊破布在簾後撕扯,書童嘴被塞住,當然無法說出口。只不過,書童被百里新語欺負如此,居然在離開時沖她招手微笑。
解開繩索,崔文啟抱起書童冷臉離開。
一個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將尊嚴踐踏到如此地步,其報復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啟出城時,知道崔文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崔文啟上馬前,將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來。看來記得兩面之緣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點高興,也為百里新語說了些開月兌之辭。
他不了解百里新語,只不過看到崔文啟可怕的臉色,腦子沒回神,開月兌的話便月兌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祿,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覺得一個商賈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敵不過爾虞我詐的權勢之爭。當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閃神了。
定眼時,崔文啟已變成驛道上的小黑點。
事後,他忙于訓練救火兵,漸漸習慣了尋烏的風土人情,當然也包括城里這個月月頭時興吃什麼、下個月月中姑娘家時興戴什麼,更有……更有……
包有從皮知州嘴里「一不小心」傳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語的入幕之賓,多了一位易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