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開視線,不顧邦寧遽然變冷的視線,他正要轉身,無骨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乍愣之下,手被用力搖了搖,丟開,她的笑語同時響在耳邊——
「易公子,歡迎光臨我煙火樓,擇日,百里新語恭候大駕!」說完,她轉身走入轎內,依舊是步步搖情落月。
坐定,起轎,一行人詭異地來,詭異地去——別人怎麼看易季布不知道,至少,他心里就這麼認為。
煙火樓?什麼地方?她在這城里究竟是個什麼角色?
面無表情,眼瞳垂落。
展開的右掌尚余她的香氣和觸感,他五指微微動了動,緩緩垂下。袖落的須臾,將那抹未及消散于空中的芬芳,挽留。
「那個……易大人啊,您這是去哪兒?」
一聲叫喚讓抬腳的男子回頭,「孫總把?在下回官衙。」
火情已滅,後繼工作也安排妥當,他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回衙署閱讀風物志,以盡快了解此地民情。
「季大人若不介意,等下官一同回去,可好?」孫總把一張黝黑的臉揚起微笑。
易季布頷首,找了一處不礙事的角落站著。他見孫總把向救火兵交代幾句,往回走的當口,身後傳來一道輕沉的腳步聲。隨著他的轉身,輕朗的嗓音響起——
「易大人救火之急,果敢明敏,宗某佩服。」
來到他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頭戴蒼水玉冠,褐綢春衫,外罩藍羅半袖袍,袍上繡以雲藤水紋,腰帶上掛著三個玉佩,手中正拿著一把折扇輕搖。
一句話形容——滿身的財大氣粗。
易季布不認識此人,只當他過來打招呼,听他話中並無敵意,僅點頭笑了笑。
「當機立斷以鐵錨拉斷橫梁,再劈斷四根主柱,借屋頂倒塌來阻止火勢蔓延,易大人,你讓宗某不得不佩服啊。今日,宗某可否有幸交你這個朋友?」
「宗公子過獎,這些只是救火的常識。」他臉色不變。交朋友當然可以,但這人總是「宗某宗某」,至少也要讓他知道名字才行。
罷這麼想著,孫總把已經走過來,「咦,宗公子也被這小火吸引來?」
「有熱鬧,當然要看。」宗公子搖著折扇,眼楮不離易季布。
「這當然、這當然。啊,這位是易大人,大都新調的同知,昨兒剛到。」孫總把笑著為兩人引見,「易大人,這位是清風酒樓老板,宗盛道宗公子。宗公子才高八斗,風流倜儻,與易大人年紀相仿,日後見面的機會一定很多。」
為什麼見面的機會多?是說他與宗公子一般風流,還是說他會常去清風酒樓?或者,宗公子是個惹事之輩,常被請去衙門?
盯著孫總把過于獻媚的笑,易季布暗忖。同樣是拿官俸,但同知的俸祿不比以往,他無奢侈之習,斷然不會常去酒樓,兩人若常有機會相見……嗯,多半是宗公子被請入官衙。
如此說來,此人算是個生事擾民之人。
心中有了定數,他抬頭,「宗公子,在下初來貴寶地,日後還請多多指教。」他有自己的堅持,但官場混得久,虛應逢迎的嘴臉見得多,做起來也自然。
宗盛道哈哈一笑,「啪」地收了折扇,眼含趣味打量他一陣,方道︰「易大人啊易大人,易同知,宗某……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他回頭,召過身後一聲不吭的侍僮,指著易季布道︰「記下,易大人是本公子新交的朋友,他去清風樓,無論帶多少朋友,三頓免費。」
「是。」侍僮從懷中掏出本子,「刷刷」寫下數行字。
伸手拍拍易季布的肩,宗盛道另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離開。侍僮記完後,看了易季布一眼,面無表情追著主子離去。
不明所以盯著拐彎處消失的身影,他只當生意人好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官衙行走。身邊,孫總把顫抖而興奮的聲音響起——
「易大人、易大人啊……」
「孫叔,不在官衙,你不介意我喚一聲孫叔,你就喚我季布吧。我初來,有些事還望您多指點。」
孫總把微微一愣,隨即點頭。他本就是豪爽性子,當下改了稱呼︰「季布啊,你剛來城里,有些事還是要知道的,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可不好。」見他點頭,將步速調得與他同步,孫總把四下望了望,小聲道,「這城里,有些人惹不起。」
「哦?」袖中雙拳微緊,隨即緩緩放開,他輕輕點頭。
又是如此,在哪兒都是如此。哪兒都有惹不起的人,都有得罪不起的官,在大都……在大都……罷罷,事如雲煙,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又何必將自己困在往事里。
既來之,則……安之。
剎住跑開的思緒,他丟開往事,細听孫總把在耳邊輕語。
「這世上,有錢的是大爺,大爺中的大爺就更是大爺了,得罪不得。剛才那宗公子,是城北清風酒樓老板。要說一家酒樓老板,也算不得什麼,不過啊,宗家是咱們城里百年釀酒的行家,宗氏釀酒無人可及,這一代只有他一位公子,宗老爺是疼到骨子里去了,他開酒樓,宗老爺當他好玩,沒想到居然也有今天這個聲色。都二十八了,也沒見他娶妻。」
也就是說,宗公子不僅祖產富旺,他自身也是個賺錢好手,而且,很風流。
點頭,易季布仔細听著,神色平靜。
「慢慢你就熟悉了,另有城北的陳家,老爺陳放勛,五十多歲,膝下有三位公子皆在外做官,不能得罪。」
「嗯。」
「城南應家,老爺應得財,大地主啊,光是收租就一年吃喝不愁,更別說還開了當鋪茶樓青樓。這應老爺好風雅……咳,總之也是大爺中的大爺,得罪不起。」
「嗯。」
「若你真不小心得罪了這些人,還是可以商量的。這些老爺雖然的,愛財的愛財,背後又有當官的兒子撐著,再怎麼說,咱們吃的也是朝廷俸祿,只要讓他們面子過得去,也不會太多刁難。」
「嗯。」
「不過呢……」孫總把突然壓了聲,似考慮該怎麼說。突然,他丟出一句「季布你等等,我去買兩個饅頭」,也不理他什麼表情,徑自跑向街邊一家饅頭店。
易季布回頭望去,饅頭鋪外掛著巨大旗幡,上書「炙焦饅頭鋪」五字,鋪面前站了許多人等饅頭出籠,生意不錯。孫總把去了一陣,托著兩個荷葉包跑回來,遞一包給他,「來,嘗嘗,城里最有名的饅頭。」
接下,荷葉包未解,入鼻的便是陣陣香氣。這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日斜半空,肚子不餓。
孫總把見他發呆,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這是城里最時興的饅頭,我兒子最愛吃。」
炙焦饅頭?
易季布捏捏荷葉包,有點硬,不像尋常饅頭那般柔軟。他道聲「謝謝」,沒多說什麼,眼光只在街上梭巡。
「季布,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怎麼說都會有比大爺還大爺的人。」孫總把將剛才沒說完的話繼續,「那人……城里商會老板,個個見了會給三分面子;那人……總是任著自己的喜好做事,有時會過分了些,大家都知道,都盡量順著,就算心里有些怨恨的,也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
「嗯。」
「那人……萬萬得罪不起。」孫總把的聲音有些發寒。
他停下步子,嘆氣,「孫叔,你想說什麼?」
「剛才……」孫總把吸口氣,胸挺了挺,拍上他的肩,「剛才和你說話的姑娘,是煙火樓老板百里姑娘。」
腦中閃過一瞬間刻入心頭的名字,他輕喃︰「百里……新語。」
「你還是找個機會,去道個歉。」
「……」
「百里姑娘若是心情好,興許不會刁難你。」
「……等等,孫叔。」找回自己的聲音,易季布滿臉驚詫,眼中恍然明白什麼,「你的意思是……這城里的惡霸、土皇帝、地頭蛇,就是那位百里姑娘?」
「呃?」這次輪到孫總把詫異了。他剛才……有這個意思嗎?不會吧?
「孫叔,我明白了。」
兩人說話間已回到官衙,易季布沖他笑了笑,提著饅頭向衙內走去。
明白?孫總把張著嘴,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什麼。突然,眼角瞥到衙門內沖出的官袍男子,孫總把頭一縮,立即決定——先將饅頭送回家討好兒子。
沖出來的官袍男子姓皮,名之純,三十五歲,長著一張標準的白淨書生臉。
他沖出來的速度,其實僅比走路快了那麼一點,見了易季布手中的荷葉包,當下三步並作一步,速度當之無愧的是「沖」了。
「易老弟,想不到你初來乍到,也知道本地最時興的饅頭。」眼光繞啊繞,就是不離開他手中勾掛的小東西。
「這個?」易季布瞧瞧神色,將荷葉包遞給他,「既然皮大人喜歡,不知能否給在下一個薄面,收了這份小禮?」
他不能說這是孫總把送的,也不能說自己現在不餓,更不能說……唉,如果他的頂頭上司,堂堂皮之純皮知州「明目張膽」向他討饅頭,他又怎會私藏。
「謝了謝了!」父母官果然喜笑顏開,「我家浩兒最愛吃這個。你知道,官衙事多,我又不能假公濟私讓手下在這個時辰去買饅頭,嘿嘿……」
浩兒是皮之純年方八歲的幼子,易季布昨天見過。
「你你,來來來!」皮之純招過一名小差,吩咐道,「快替我送回家,就說是爹特意向易叔叔討來的。」
「是。」小差吏點頭,轉身就跑。
這就是「不能假公濟私」?明白明白。
眼珠轉了轉,易季布保持沉默。然而,他想沉默,皮之純卻不會讓他清淨,盯著小差吏跑遠,書生臉轉向他,嚴肅的表情仿佛戴了面具,「我听說……你遇上了百里姑娘?」
詫異抬眼,他不明白皮之純語氣中的……興奮?
「是。」
「好,很好!」皮之純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大笑,「季布,你在街上救火,本官已听說了,判斷精準,好!本官有了你,日後可安心不少啊。」
知道他話中有話,易季布僅是微笑,等著他繼續,不想等了半天,只听到皮之純抽筋似的笑聲。終于,他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皮大人,這百里姑娘……」
「咦,你不知道,孫總把沒告訴你?」
「……」
「煙火樓,花酒場。它是本城最大的舞伶館,大爺們砸錢的地方。說起老板百里姑娘,當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盡。」拍拍他的肩,皮之純欲言又止,張張嘴,終是一笑,「慢慢來,時日長了你就會明白。」
話中玄機微妙,易季布听不明,回想孫總把的話,再聯系皮之純的嘆氣,他還是……不明白。
煙火樓……花酒場……
他總是在得罪人,得罪那麼多人,他還學不乖嗎?在大都如此,在這兒……「唉……」他低低一嘆,眸光垂向掌心。
不知是掌中殘留著香氣,還是香氣徘徊在心中,呼吸間總能聞到淡淡香芬。
將掌放在鼻下聞了聞,等明白自己做出這不合時宜的舉動之後,臉皮一僵,他趕緊垂下手,暗罵自己不正經。
垂手時,腦中驀然閃過……
飛花斜飄,藍紗如霧,像是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