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遙在哪兒?」貝蘭孫一如既往,冰顏無笑。
「你自己不會找。」不耐煩的回答,絕對來自閔友意。
貝蘭孫手一揮,遙池護衛迅速向兩側移動,形成半圓圍住夜多部眾。
收回灼燒在綠袍公子身上的不快目光,閔友意眸光微飛,待某庸醫「會意地」收回不安分的手後,他冷冷輕哼,嗤道︰「玩陣式?貝蘭孫,你當老子不會擺陣啊?寂滅,擺個守陣給他瞧瞧。」
「是。」寂滅子抬手,正欲有所動作,身後又響起自家窟主醇徹的嗓音——
「讓他們瞧瞧老子魚麗陣的厲害!」
這話仿佛凌空點穴,定定定,定住寂滅子半抬手的身形。他表情懵懵,其他部眾也是表情懵懵……這懵懵表情並非驚惶神色,倒像是睡夢初醒時的恍惚和茫然。
魚麗陣乃是兵家陣法之一,夜多窟的魚麗陣莫非另有蹊蹺?遠觀眾人猜測之際,林間突然傳來颯颯風聲,須臾,數百道黑影破林而出,如無羽箭矢,轉眼落在坡地上,黑壓壓一片。眾人定眼瞧去,是一群衣衫各異的男子,他們衣式並不統一,衣上也無任何標志或識別花紋。站定後,四名為首模樣的年輕男子走出來,沖不遠處的閔友意齊齊抱拳——
「夜多窟主,化地窟七百部眾,任您調遣。」
「扶游窟六十六部眾,任您調遣。」
「須彌窟一百,隨時候令。」
「飲光窟,十名。」
好戲,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曇捂唇輕笑,頭向右方側了側。
立于他身後的無憂子心領神會,破顏輕哂,他前邁一步,緩緩道︰「厭世窟……八名,隨時听命。」
才八名……有人暗暗比較,卻不知厭世窟八名部眾皆是醫者,而且,個個身懷千金難求的醫術。
眾窟部眾來此,並非觀戲,而是助陣,因為七破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比賽我最大。
在某位窟主比賽的當季,他可以動用七破窟遍布全國的財力和物力,調遣七破窟內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玄十三。
見他們到來,閔友意並無喜色,瞪著黑壓壓一片,他低喃︰「老子什麼時候讓化地窟調七百部眾來這兒?」模模鼻子,丟開這個問題,他轉對寂滅子道,「布陣,布陣!」
寂滅子露出奇怪的微笑,求證般問︰「窟主,您確定用……魚麗?」
臂者或許不知,而七破窟部眾听到「魚麗」二字,神色皆是一僵。
這一僵的原因,要從「夜多九陣」說起——此九陣由閔友意從古戰陣中演化而來,分別是蛇蟠、虎翼、雁行、魚麗、蠶趺、鹿躍、螭咬、熊墜、煮鳳,是專為守護七破窟而訓練的陣法。魚麗陣原本是古代八戰陣之一,但「夜多九陣」中的「魚麗」卻與古戰陣不同。閔友意先是瞧著「魚麗」二字順眼,然後對著一缸鯉魚發呆四天三夜,借游魚的搖曳無常推演出這套陣法,又因該陣步法擺擺搖搖,有輕虛艷象,無實體真形,夜多部眾皆是男子,練起來不倫不類,如群魔亂舞,他瞧得心煩,當時飲光窟主在場,見這陣法有趣,便討了去。飲光窟女子較多,姿態窈窕,輕功步法靈巧,訓練下來,衣帶飄飛,姿容頓絕,當真是「輕虛艷象」。
夜多九陣,夜多部眾真正會的只有八陣,因此,听到閔友意下令布魚麗陣,部眾們只能表情懵懵︰他們不是女人啊……
閔友意被寂滅子這一句反問定住,想了想,遺憾地嘆口氣︰「蛇蟠吧。」
寂滅子領命,手掌快速比出兩個手勢,夜多部眾立即分散開,與遙池宮護衛兵刃相接。
貝蘭孫眯眼瞧了片刻,依舊問了句︰「閔友意,貝某的妻子在哪兒?」
「在……」閔友意竟然回他一笑,「在老子床上。」
此話一出,有人驚呼,有人搖頭,再看貝蘭孫,眼中冰銳更加犀利,他抬手一揮,「如此,貝某今日就不客氣了。」
「了」字音落,雙方陣式齊動,纏斗起來。立在遠處觀望,夜多部眾的蛇蟠陣並無稀奇處,陣形如蛇,繞繞跑跑,而遙池宮護衛的陣式卻如犬牙交錯,從東西兩方向蛇陣內咬入;兩方刀劍交錯,拳掌生塵,呼喝遍野,大約一刻工夫,蛇陣被沖散成三截,敗相已現,即是——遙池宮護衛將夜多部眾包圍在三個小圈內,另有一隊遙池宮護衛直沖閔友意,擒賊先擒王之意非常明顯。
寂滅子舉掌展平,做個空劈的姿勢,五道黑影倏然躍出,攔在沖來的遙池護宮衛前方,短兵相接,又是一陣刀光劍影。
後方大陣,前方小陣,觀望群雄未免波及,皆退隱于林木山石後,突然,兩道黑影自陣戰中躍起,在空中單打獨斗,閔友意與貝蘭孫同時望去,各自認出是阿布與火火魯。他們在空中交錯,分開,旋踵錯拳,衣衫獵獵,時間一長,阿布略有不敵,腳下不穩,被火火魯一掌擊中,撞向一塊凸起的山石。
石塊如尖錐,若阿布撞上,肋骨必碎。閃電之間,數名夜多部眾回身欲救,然而,一道人影比他們更快。那人影不知從何處出現,遙池宮護衛只見衣衫僻眼,洪爐點雪間已將阿布拉離山石。
那人在半空中將阿布丟向寂滅子,自己卻游走于戰陣之中,遙池護衛只覺微風輕動,手中刀劍不知何時被卷走,再細看,原是那人月兌了衫袍,一件又一件,全被他用來卷了兵器。
絳紫色薄紗罩袍卷走數柄長刀,拋在三丈外的樹下,立即,有人飛快撲去,將罩袍收起,再將長刀狠狠踩上一腳。
罩袍之後是一件月白廣袖綾袍,襟口袖口袍角各有一圈方形蛇紋,直接蓋在了火火魯臉上,那人隨著拋袍的動作送出一掌,將火火魯震傷吐血,如阿布那般向山石飛撞而去,遙池護衛驚呼之際,另一道身影破林而出,足尖在一名護衛肩頭輕輕一點,躍過眾人,救下火火魯。隨後,又有人上前奪回月白廣袖綾袍,丟出一句「暴殄天物」。
這道身影如靈蛇游走霄霧,飄落無聲,墨如旋紋的發是落入眾人眼中的第一道風景。
外袍落盡,一身鈷藍長衫勾出俊挺的背影,他輕輕轉身,垂發拂唇,一雙眼,看盡眾生無數。
若說方才衣如「翩翩浮萍」,今時的一眼已是「吐芬揚烈」,此人,當應了一句「何光麗之難形」。
救下火火魯的是一名身形薄瘦的襦袍老者。
火火魯拭掉嘴邊血跡,謝過老者後,他搖晃站定,瞪看鈷藍身影,「你……你是……」
斂眼微羞,那人舉袖捂嘴,呵呵一笑,清澈的眸子迎上他,低聲道︰「玄,我是玄……」
「恭迎我尊!」齊喝震雷遍響。
臂者被七破窟部眾的這聲叫喚震得耳麻眼花,心頭大駭,齊眼向那人望去︰他是……
南北西東,江湖上,與「北池雪蓮」貝蘭孫齊名者,是——
南堂郁金玄十三!
「……」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放在胸口上拍了拍,玄十三垂眼無語。七破窟部眾未得他允許,竟也就這麼伏首不動,仿佛他們原本就是地上的石雕。直到余音斷絕,只有風過沙沙聲時,玄十三才慢慢開口,語有嗔責︰「你們……我不是早說過嗎,這麼大聲叫我前,先提醒我一下。」
抬頭,一雙邪眸送向觀望的群雄,流光照電之間,勾唇一笑。眾人呆呆盯著他的笑,只覺森森冷意拂面而來,明明讓人顫怵,卻又生生移不開眼楮。
鈷藍大袖輕輕一拂,他又道︰「嫣,不嚇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
「……」閔友意沉默。叫都叫了,怎麼提醒?
「老頭,你是誰?」玄十三走向閔友意的同時,不忘回頭問一句。
此時,無論陣內陣外之人,都隨著玄十三這一問將視線投注在襦袍老者身上。他救人時顯露的武功,已召告群雄絕非泛泛之輩,有些年長者回憶江湖上如他這般年紀的成名之輩,暗暗猜測他的身份,卻不敢肯定。
襦袍?老者向貝蘭孫望去一眼,環顧四周,搖頭一嘆︰「後生可畏,老夫貝錦倩。」
閔友意一听這聲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頭。」
貝錦倩扭頭看他,端詳片刻,又盯著玄十三打量一陣,突然轉身向林間走去。遙池宮護衛讓出一道,他穿過後,直接來到饒奮藻所立之處。
四目相對,皆是華發蒼蒼。
貝錦倩先一步打破沉默︰「你我間的恩怨,何苦難為小輩們。我當年誤殺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斷手斷足方能解恨,我自斷便是。」
饒奮藻瞪著他,眼中是一段難解的怨恨。
「饒兄,」貝錦倩苦笑,「當年誤殺,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隱。我曾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出洞,我以為你我無緣再見,沒想到還有今日。小輩們戲鬧江湖,後生可畏,我多得丑相禪師開導,今日才悟得拿起與放下。」他向貝蘭孫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愛,亦有愧疚,「我兒蘭孫,自幼失母……我身為人父,亦對他有愧,我殺你一子,償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別再為難我兒?」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聲清亮佛喏,坡林里走出一名小和尚,他身後跟著一名臉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觸目驚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丑怵之態,而小和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風,倒頗有些法相莊嚴的味道,眾人听他道︰「饒蘭若,貝蘭若,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饒奮藻見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丑相……」
「饒蘭若,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丑相清聲吟語,似佛法揚誦。
年過半百的兩人視線再一次交匯,歲月不饒人,彼此眼中已無年輕黑發時的模樣,雲煙過眼,兩人卻不約而同回憶起年輕時對酒當歌的豪情。
曾經,他們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懷愧疚……
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
包待何時……
歲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樣沉澱下來,某些事情卻如細塵般流入大海,再無痕跡。滿頭灰白的今日,兩人突然大徹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這是結局?
休想!閔友意皺眉。
丑相與兩人說話之間,玄十三已走到閔友意立足的坡石邊,他搖搖手,退了拾衣的兩名部眾,表情有些怪異,「他是貝錦倩?嫣,你認識他?」
「……」閔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麼,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沒有躲在樹上看戲,真的是剛剛趕到。」
這話言下之意,即是說他沒有隱身某處看戲,也沒有故意等到危急關頭才跳出來救人的惡趣好,那種出場方式或許適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適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歸尊敬,面對男人,閔友意的習慣一向不改。況且,這種事隨便提提就好,沒必要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解釋吧。
玄十三似是听習慣了,捂嘴輕笑,神態輕松,眸子一轉,他忽然向側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夠了嗎?」
被……被發現了……躡手躡腳的女子頰上飛紅,捏捏竹簽,怯怯從樹後走出來,她身後是一位綠袍公子。
「畫畫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樓隱,幸見玄尊。」綠袍公子淺笑抱拳。能靠近此處,他也小有驚訝。兩方對陣時,長孫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隨著她的步子保護,倒也沒注意走到什麼地方,直到她如貓兒般停在一棵樹後,口里念著「形俊形俊」,他才發現他們竟然穿過夜多部眾來到閔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眾眼觀鼻、鼻觀心,當他們無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並未介意長孫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夠了,他正欲開口,一道人影掠風而來,伴著輕叫︰「淹兒?」
「淹……」玄十三抿唇,雙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長孫淹看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俊鮑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長睫,小聲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飽眼福的黃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這麼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癢……
「他喚你淹兒,你喚他什麼?」玄十三撫著下巴發問。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卻也順著他的問題開始思考︰她喚過他什麼……呢?師父?沒有。友意?沒有。閔公子?好像也沒有。
她喚他……她只想喚他……
一個字繞在舌尖,她竟吐不出來。
玄十三無意為難她,轉笑道︰「二位來此,也是為看比賽嗎?」
他一提比賽,眾人繞來的視線又向貝錦倩那方投去,樓太沖心中亦有好奇,他向遠處望去,見饒、貝二人仍在低聲對談,卻有另一道冰冷視線自對面投來,他尋目望去,是貝蘭孫,而他瞪的人是……樓太沖側頭,他身邊是閔友意。
閔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樓太沖。
他討厭綠色……不露痕跡地擠開樓太沖,他正要引長孫淹去坡石後的安全處,卻听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繡花……嗎?」
「淹兒?」閔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錯了人,他應該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顯詫色,驚訝一閃而過,他瞥了閔友意一眼,趣笑點頭,「好。」
長孫淹欣然一笑,當下解開繞在腕間的香囊,取出針線,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繡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縴指翻飛,彩線繞手,玄十三終于不掩詫異,眸底鍍上一層驚趣。待她再度抬眸,已是一手持針,一手拉線,目光在他鈷藍色的長袍上梭巡,眼中再無他人。
閔友意凝著神情專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蕩漾。
「繡在……衣襟第二顆盤扣邊,可以……嗎?」她已在衣上尋得位置。
低頭瞟了瞟盤扣,玄十三兩手一攤,頷首,「請。」
這位姑娘的確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態……任她解開襟上兩顆盤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眾們欲月兌口的阻攔。
長孫淹輕撫衣袍,眼中只有衣線,全沒想過男女有別。針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輕輕扎進去,慢慢拉出第一針。歪頭想了想,她的動作突然快起來,一勾一挑,一拉一緊,寸寸之間,仿若飛花成陣。
南堂郁金……日華浮動郁金袍,盡鋪龍腦郁金香……郁金之花她見過數次,那是一種長睫奇花,瓣有鮮紅,有絲黃,睫桿碧綠修長,開花之後,絕傲于綠葉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上次在七佛伽藍,她站得遠,瞧玄十三不真切,今日近觀,只覺得「南堂郁金」四字根本就是為他而生。想在他衣上繡花,是興致所來,如玄十三這般莫測的江湖人物,此刻不繡,她以後還有機會……嗎?正如當日在崖下,她想在他衣帶上繡一只蝴蝶……眸光一瞥,她瞧到身邊靜默之人垂于膝邊的一片淺紫。
那只蝴蝶仍在……心頭不知為何涌上淡喜,她拈針破顏,指翻線長,如桃花點地。
然而,她欣喜,玄十三含笑,七破窟部眾卻暗生警覺。
她的針就在我尊的頸脈邊。
若要傷人,只需輕輕一刺。
部眾們心中一凜。不是他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江湖凶險,半點也馬虎不得。覺此,已有部眾微微踏前一步,眼含警惕地瞪著縴縴筍指中的那根針。
玄十三眼眸半斂,下頜微抬,耐心地等著長孫淹在自己衣領上繡花。部眾雖警惕高漲,卻也不敢打擾,包括閔友意。
閔友意不打擾,只因他雙眸中只有神情專注的女子,哪顧其他。況且,玄十三喜怒不定,他既然放任淹兒在衣上繡花,可見心情不壞,若此時打擾……不妥不妥,他曾有一次惹惱了玄十三,被他懲罰打掃各窟茅廁……念念之間,她已收針斷線,眾目向盤扣邊望去,鈷藍底袍上,一朵鮮紅的郁金半羞半合,睫桿以碧線繡出,一片狹長的側葉向左方彎偏,正好與盤扣相接。
伸手撫了撫,玄十三頗為滿意,扣上盤扣,突听遠方傳來響動,他側目,部眾們也將繡花這一小插曲暫時捺下,向貝、饒二人看去。
遠遠,貝錦倩願向饒奮藻賠罪,但饒奮藻喪子之痛依然難平,眾人听到響動時,貝錦倩正舉臂凝氣,衣袍鼓起,一聲清嘯,空中銀牙一閃,一柄銀白大刀被他吸了過來。
刀長三尺六寸,銀白無鞘,寒氣逼人——漸、海、鱗、牙!
貝錦倩手腕一翻,那刀竟向自己腿下掃去。
他這是……眾人大駭,丑相急急出手相救,饒奮藻抬手阻止,閔友意疾撲貝錦倩,凌空扯下腰帶,向刀身卷去……
這一切雖快,卻不及那更快的一人。
「漸海鱗牙」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操縱,在貝錦倩手腕翻轉之際,牙刀已月兌手飛出,驚鴻掠影的一剎,刀握在另一人手中。
冰顏無笑,白袍無塵,北池雪蓮貝蘭孫。
寒冰般犀利的眸子向饒奮藻瞥去一眼,仿佛看的只是街邊的陌生甲。手握龍吞口,將「漸海鱗牙」扛在肩上,他轉看貝錦倩,「爹,如果早知道和尚念經能讓您早早出洞,孩兒一定會請和尚去遙池宮念經。」
「……」這是孝順兒子說的話嗎?
手在龍吞口上一轉,他垂眸,「孩兒自幼失母,爹忍心讓孩兒……再失父嗎?我不理窟佛比賽,饒家長子當年已經死了,饒奮藻在怨恨爹之前,為何不想想,他自己有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說完這話,他不再看僵硬的父親,轉向閔友意,又道——「閔友意,我的妻子在哪兒?」
「在老子床上。」玩世不恭地聳聳肩,蝴蝶本性不合時宜地冒出頭。
白衣飄起一角,冰眸浮現殺意,「如此,黃泉路上,你走好。」
言落,殺氣如沖欄野馬,再不掩飾。手腕轉如射弓,銀牙豎立,一刀劈去。
刀氣仿佛星宿斗牛,自鋒尖咆哮而出,閔友意閃身躲避,不忘回頭大叫︰「快躲!」
轟——碎石飛揚,眾人急避,只見兩道人影在飛石中閃動,隱約不清,而刀光卻如夜空閃電,一招一式,凌厲逼人。待到沙石靜下,兩人各立一方,四周松木已斷殘無數。
對視良久,閔友意突道︰「老子的刀法不錯吧。」
「是不錯,」貝蘭孫點頭,原來,他剛才將閔友意當夜在連雲閣所使的刀法如數重演了一遍。如他這般過目不忘的學武之人,當今江湖有,但不多。冰眸慢慢動了動,貝蘭孫唇勾半笑,卻笑不達眼,「今日,我教你如何使用漸海鱗牙。」
刀身一橫,貝蘭孫四周空氣剎那降下,仿若冰雪凝固。
閔友意撇撇嘴角,眼楮向右方挑了挑,兩丈之外,站著那沃丁。
方才,貝蘭孫只在招式上將他的刀法重演,記憶之好令他佩服,但,僅是招式,沒有配合內息,此刻,犀利寒氣破空四射,貝蘭孫明顯想將漸海鱗牙刀法與內息合二為一。他是肉身凡胎,還沒到銅骨鐵臂的地步,被刀劈中絕對會流血,如果他再這麼赤手空拳,豈不只有逃跑的分……
貝蘭孫腳尖一動,閔友意轉身向那沃丁撲去。
「借劍用用。」抽出那沃丁腰間的佩劍,不理他的鬼叫,閔友意推出一掌,將他送出刀氣範圍。轉身,劍舞長蛇,迎上電閃雷鳴般的刀鋒。
劍鋒刀鋒交錯,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憶起在寶馬鎮內拳掌相對的情景,當時你掌我拳,今日你刀我劍。
彎唇,兩人同時勾笑,倒躍分開。
刀是鱗牙,鱗牙是刀。
秋山似劍,劍似秋山。
林間,刀氣縱橫,劍氣磅礡,眾人只听得隱隱風吼,震震雷動。刀影錯落有致,如烈日下破冰怒綻的蓮花,劍影排排推進,仿佛水榭邊婉轉輕開的玉扇。
刀波長嘯九天,光如奔象,劍氣邈落雲霄,形如游蛇,驀地,貝蘭孫頓形,持刀玉立,四周落葉紛紛,寂謐無聲,閔友意豎劍于臂,面無表情。
兩人無言,眾人也不知誰勝誰負,一時間寂靜蔓延,悄無人聲。
「有點像……」被拉到大石後躲避的長孫淹揉揉眼楮,不怎麼確定地咕噥。
她身邊,曇也學她一般,小小聲問︰「什麼有點像?」
「劍勢……」沉思的女子順著旁人的提問答道,「有點像他教我的劍法。」真要說從兩人的纏斗中看到什麼,她只能說看到一團亂七八糟的人影,但閔友意的劍勢中,有幾個姿勢她覺得眼熟,熟到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天天有練過。
「他教你什麼劍法?」曇繼續小聲追問。
「分花拂柳劍……」長孫淹終于側頭,瞧瞧是什麼人在與她說話,「……呀!」
「什麼——」躲避在四周的數名部眾驀然大叫,「夜多窟主教你分花拂柳劍?」
余音震震,長孫淹不禁掩耳。
表叫什麼,那劍術很厲害……嗎?她看向一直伴在身後的樓太沖,以眼神求證。樓太沖頷首,卻因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怔想之際,早已響起曇笑呵呵的聲音——
「一年前,友意以分花拂柳劍擊敗‘香山劍’向暇生。」
「向暇生是誰?」
「江湖上風頭最盛的劍痴。」曇一句帶過,想了想,又補充幾句,「向暇生的劍術以靈、幻、快稱譽江湖,他沒事的時候常常找些劍派劍莊去切磋劍術。這人天姿奇絕,切磋數次就能將對手的劍術學會。這些年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劍派劍宗已經被他切磋得差不多了。他大概覺得實在沒地方切磋,竟然跑到青山幫去,友意當時正與青山幫的……」
曇驀然停語,雙眸微眯,似笑非笑。
——青山幫是長江下游的一個小幫派,背靠青山,前有大江,做些船商渡口生意,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而幫派一但有了名氣,加之天時地利,難免會生些惡霸心思,令得過往商船在行經青山河段時都要看看他們的臉色。很不巧,某一天,他們攔下了七破窟的一艘商船,梁子也就這麼結下。青山幫幫主有一大一小兩名夫人,大夫人持家有道,小夫人國色天香,正對了「玉扇公子」的胃口。所以啦,友意一听結了梁子,喜顛顛跑去勾引人家的小夫人,也正好遇上前來切磋的向暇生。
跳過這些瑣碎細節,曇也不賣關子,只道︰「友意與幫主的小夫人正游江賞景,為討美人歡心,他以分花拂柳劍制敵,將向暇生的劍挑落江中。向暇生敗後,不怒反喜,追著友意要學這套劍法。」
長孫淹非常懷疑地瞥去一眼,「這不是殺野豬的劍法……嗎?」
「殺野……豬?」曇轉頭看她,眼中絕對是揶揄大過驚訝,「他是這麼告訴你的?」
重重點頭。
這劍術,她很听話地學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基本上,那些招式她已經記得很牢了,當听說是殺野豬時,她曾想能不能忘掉……想了想,她禁不住向前又挪了一些——近點近點,這樣看得比較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