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吐口氣,懶懶倚上樓欄,他盯著三張殷切的臉,問的卻是寂滅子,「寂滅,你隨我多久了?」
「屬下自公子八歲起跟隨,至今已是十七年。」寂滅子抬眸輕語,無意間已泄露出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閔家二公子的書童,當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門,毅然相隨。
「你說,老子是誰?」杏花眼徐徐一挑,風情自現。
寂滅子緩緩揚笑,輕聲且清晰地說︰「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稱‘玉扇公子’閔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過有家累。」
點點頭,閔友意掩嘴打個哈欠,再伸伸懶腰,轉身回房,無論身後三人再說什麼,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過甚,積郁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親了,爹這些年追著我們成親,我與四弟約好了,只要二哥你不成親,我們絕不成親。」
「二哥,你的院子還是老樣子,你走後,爹命人將院子鎖起來……」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時,娘都會親手為你縫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廟里祈神,娘都會為你求一支平安簽。」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別再說了,我家公子……听不見的。」寂滅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念經的喋喋不休,向客棧大門比了個「請」的手勢。不料,三位閔公子一把撈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閔期︰「寂滅,你跟在二哥身邊這麼多年,幫我們勸勸二哥。」
老三閔信︰「寂滅,爹的怒氣早就消了,當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二哥肯低頭叫一聲爹,爹不會拒絕二哥的。」
老大閔賢︰「寂滅,你能否幫我們……勸勸二弟?」
盯著抓在胳膊上的六只手,寂滅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決定的事豈容部下干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點頭。
阿布︰「……」
掌櫃︰「……」
三雙眼楮期盼地望著蜜膚青年,得到的卻是苦笑,「三位公子,請!」
是夜,負責夜巡的部眾經過自家窟主房間,只听得房內睡如翻餅,時時飄出嘆氣聲,若有所失。有耳目聰敏者,能在淺淺的嘆息中依稀分辨出一個字眼︰「……兒……」
閔友意叫誰的名字,無人听清。
第二日,寂滅子得知後,當即判斷︰公子昨夜心緒不寧,與陳年舊事無關,老毛病,定是從女人那兒惹來的。
也正是這一天,閔家三兄弟轉到斤竹客棧投宿,雖然閔老爺和管家仍然住在原來投宿的客棧里,從他們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判斷,分明就是希望三個兒子能將當年逐出家門的二子勸回去。
接下來的五天里,閔家三兄弟就像三塊牛皮糖,閔友意出現在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煩不勝煩。他們明白對閔友意不能曉之以理,只能動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余,還不忘添油加醋述說他離家後的點點滴滴,三人輪番上陣,口沫橫飛,好一派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拍案驚奇,花間喝道。
餅分一些,他們就連閔友意去茅廁也不放過……
這個……這個……沒關系,就當听說書。只要在掌握範圍內,而自家窟主又沒下明確趕人命令的前提下,寂滅子可以不聞不問,而他現在最為擔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這些日子不去遙池宮,又恢復成初來寶馬鎮的模樣,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爐、烤饅頭。
明明氣溫已經暖和不少啊……還有還有,比賽,比賽呀……
窟主,至少您該下命令讓部眾們忙些什麼吧,不然,那群家伙天天在山上泡溫泉、煮雞蛋……
四月的最後一天。
柰攀樓——
裙衫以雙色綾羅縫制,左右各分半色,是為「半遮羅裙」。
清晨,穿著一身半遮羅裙的女子在雕欄邊站定,深吸一口氣,暗暗計算著今天的工作︰嫁袍只剩最後裾擺的點綴小花未繡,這兩天應該可以完工,她就能回家……
突然,一顆腦袋浮上來。
沒錯,她現在站在二層樓的雕欄邊,那顆腦袋的的確確是浮上來的,還是一點一點慢慢地浮……
「呀——」驚喘倒退,女子捂胸瞪眼,待看清來人是誰後,心頭一松,不知是該罵還是該笑。
是閔友意,他雙手攀在欄柱上,借臂力慢慢將自己提起來,在她看來,真像是半空中浮現的一顆腦袋。
「早……」她弱弱地打招呼。
「早,淹兒!」來人中氣十足,已經完全把遙池宮當成自己的地盤,來去自如。
「你找非遙……吧?她還沒來。」她都不知道他這麼早就起身啊……看天色,卯時?
「淹兒,你都不曾喚我一聲師父,」閔友意一反常態,杏花眼眨啊眨,「正好,清晨練劍最宜身心,趁天色正好,我教你分花拂柳劍的最後幾招。來來——」
不由分說,摟起她的腰縱身躍下,完全當樓梯虛設。落地,他折了根長枝在手中揮舞數下,塞進她手心。
瞪著樹枝……瞪著樹枝……她嘆氣,她一向很听話……
痹乖跟著他比劃,卻听他道︰「淹兒你很喜歡繡花嗎?」
「……」這是什麼話。
「淹兒可知,每套劍法都有其自身的來歷,這分花拂柳劍是為師悟出來的,當時覺得沒什麼用,想不到淹兒學正好。」
「……」他來這麼早,只是為了教她習劍?思思想想,她輕輕開口︰「這劍,你是怎麼悟出來的?」
比劃的手定住,俊臉轉向她,「我當時在山中捕鳥,見一群獵戶捕殺一頭野豬,捕殺之舉看似血腥粗莽,動作引、分、挑、刺卻恰到好處,所以,這套劍法就被我捂出來了。」
她聞言一僵,烏眸睜大。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說……她乖乖學了這麼久的劍法,其實是在殺野豬……
殺野豬!殺野豬!殺野豬!
她竟然在殺、野、豬?!
野豬滿腦轉,手臂一垂,不學了。
「怎麼了,淹兒?」他問得好無辜。
樹枝在地面戳啊戳,她悶悶開口︰「我又不是江湖俠女,學劍有什麼用。從小到大,我只會繡花……」
「只會繡花可不好。」
「……呀!」
他一愣,初時不明白她的「呀」是什麼意思,片刻後才明白這是上一句的尾詞。瞧著一張負氣的臉,他啞然失笑。
笑笑笑,有什麼可笑的……她繼續悶悶道︰「我在家不出門,也不走江湖,家中有礦有田,吃穿不愁,就算——就算未來夫家可能貧窮了些,我也可以做繡活糊口啊。你說,我不繡花,我、我能干什麼?」
她這語中隱有持家之道,只不過火藥味重了些,以他流連花叢的豐富經驗怎會听不出來。唇角一勾,他誘道︰「所以為師教你習劍,強身健體,美容延年。」
她揚眉——沒听過習劍還能美容延年。
瞧他形俊異常,身如玉樹珊瑚枝,她想到什麼,突然小聲道︰「你的功夫……很高,怎麼學的?」
「你當我天生武功好嗎?」他歪頭淺笑。他武功雖高,並不是一蹴而就,沒有一朝一夕,沒有一點一滴,沒有勤奮、專注、痴迷、狂熱,何來……
「何來今日的玉扇公子閔嫣,對嗎?」雙眸一泓波瑩,她輕言細語,道出藏在他心尖的話,卻不想直指他心。
雙眸一亮,珊瑚般的身形忽地侵近,「淹兒,你真不肯叫我一聲師父?」
「……」
「你肯叫我什麼?」
她動動唇,吐出一字。他沒听清,一張俊臉立即湊向她,貼耳過去,黑發在她頰上一拂,他道︰「什麼?」
「……嫣。」
這次他听清了,眉頭一皺,他凝眸瞪她。
「那些女子從未叫過你的名字……嗎?」她記得茶總管提過,他叫閔嫣,友意是他的字,但他討厭自己的名字。
「沒。」
「我不想叫你師父。」
「……我知道……」他低喃。
「嫣……這名字不難听啊,你為何不喜歡?」
「……」
「你討厭我這麼叫你……嗎?」
討厭?不,他不討厭,他只是有點奇怪的感覺……這名字並不陌生,在七破窟里,除了玄十三時不時提醒他叫閔嫣,其他窟主開玩笑時也會叫叫,但多數時候,他們都喚他閔友意……
瞪她瞪她瞪她……
瞪了半晌,雙肩垮下,他用力一嘆,很認命的語氣︰「你若喜歡,就……就這麼叫吧。」
無奈的語調中似乎包含了一絲寵愛,長孫淹听不出來,只知道他讓自己直呼他的名字是件高興的事,悅然一笑,她重新舉起樹枝。學劍,她學劍。
比劃幾招,身邊的人卻一反常態,全無動靜,她抬眸瞧去,卻見他盯著自己,神情怪異,她奇了,「嫣?」
盯她半晌,他突兀問了句︰「淹兒,你喜歡樓太沖?」
咦,提起她的未來夫婿干嗎?她歪頭,不點不搖,只道︰「他的畫……極生動。」又是形俊之人,與你一樣——這話藏在心里。
「你喜歡他的畫?」想起玄十三當日戲諷之言,他不覺皺眉,「听說他只有佛畫畫得好,不就是隨便涂隨便畫……我也會……」
後面三字聲音細微,她沒听見,搖搖樹枝,一笑,「佛畫要畫得好,也要會揣摩。」相由心生,畫由心生。
「哼!」孩子氣地扭開臉,他這次不再盯她,卻盯著她手中的樹枝,仿佛相信那樹枝會被他盯得開花。
盯盯盯,他又突兀問︰「淹兒,你會……負我嗎?」
「咦?」
「倘若……」幽幽黑瞳移回來,藏了些她看不明的東西,晶瑩澄透,在眼中蕩漾著,一圈又一圈,「倘若我也如樓太沖那樣……」
他的話聲音太小,她不覺湊近了耳朵,「倘若什麼?」
清風拂面,帶起一縷縷烏絲,與他的散發在空中糾纏出一幅親昵的畫卷,兩人都未曾注意,他也未重復剛才她未听清的話,轉笑道︰「淹兒一邊練劍,我一邊說故事給你听,可好?」
「好。」她乖乖舉起樹枝比劃……不,是殺野豬。
晨風帶著夜的爽涼,掠過樓閣,掠過烏絲,掠過半遮羅裙的一角,柰攀樓邊種了些不知名的樹木,枝頭開出點點白花,一簇一簇,散放著淡淡清香。在輕風淡香中,長孫淹如提線傀儡般重復著挑劍、轉身、屈膝、扭腰的姿勢,听那俊如珊瑚的閔蝴蝶說故事——
「從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伽藍,伽藍里住著一堆和尚……有一天,一群老和尚讓一群小和尚念經,小和尚就念︰伽藍種茄子,和尚吃茄子,不知是先有伽藍後有茄子,還是先有茄子後有伽藍。」
扭腰的姿勢定住,烏眸看向他︰他確定這是故事,不是童謠?
「咳咳,」空拳掩在唇邊,閔友意清清嗓,表情正經,「淹兒,接下來才是故事。」
「……」她還是繼續殺野豬……吧!
推手送出一劍,他的故事亦開始——
「從前,在某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一家世代經商的大戶人家里突然誕生了一個男孩……男孩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弟弟,男孩從小只愛和女孩子一起玩耍,見了家中漂亮的侍女姐姐就想撲上去,男孩不愛讀書,討厭夫子,討厭功名,只喜歡奇門循甲和機關數術……男孩長大後,越來越迷戀女子,開始學那些世家子弟流連風月場所,風流的本性越來越令他的父親擔心。在他父親眼中,男孩根本就是不學無術的紈褲敗家子,要德行沒德行,要學識沒學識,除了沉迷風月場所,就只懂得武刀弄槍……要他學做生意,他一拍桌子貨櫃就倒,要他學算賬,算盤到他手上全成了彈珠和暗器,為了要他考秀才考舉人,父親特地為他物色了城中學識淵博的先生,可他一開口就嚇得先生卷鋪蓋……呵呵,到最後,男孩一事無成……」
樹枝在空中滯了滯,似想停下,但沒有,長孫淹依然提線傀儡般比劃著殺野豬的劍術。
分花分花……她在分花……
拂柳拂柳……她在拂柳……
樹枝慢慢舞著,她說服著自己,心思卻分了泰半在他身上。這是他自己的故事……吧……
「有一天,男孩的風流惹出了事端……生意人家,總有些對頭,男孩的父親在生意場上多多少少樹了幾個敵人,其中有位姓陳的老板,與男孩的父親水火不容,而男孩曾經驚艷陳小姐的美貌而出言調戲,一個月後,陳小姐有了身孕,卻不知孩子父親是誰,陳老板認定是男孩所為,上門質問,男孩的父親亦正巧發現前一個月男孩有數日徹夜不歸,他認為是家門不幸,為免張揚,答應了陳老板的要求,準備以三媒六聘讓男孩娶陳小姐過門……風流歸風流,男孩自有風流與下流的尺度,所以,他不答應,死不認賬……男孩父親氣急了,想到自己養了四個兒子,卻只有老二沒廉沒恥,氣得他想打斷男孩的腿。男孩也氣,接下父親打落的一棒,體內真氣自動反彈,將父親震退開,結果父親更氣了,直罵男孩頑劣成性,忤逆不孝。男孩說︰老子不孝就不孝,老子這輩子就是要風流……」
聲音漸漸沉了下去。
「後來呢?」長孫淹借著踏足的簡單姿勢,抽空問了句。
「後來……」閔蝴蝶坐上一塊山石,托腮而笑,「淹兒想知道誰的後來?是男孩,還是那位陳小姐?」「……兩個都想知道。」
「男孩後來被父親逐出家門,今生今世,再無瓜葛。陳小姐……」杏花眼眯了眯,「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門後,她上吊自殺了。」
「……」
「淹兒可憐那位陳小姐嗎?」這話很淡。
長孫淹收了姿勢,點頭,「有點。」
「憎惡男孩嗎?如果他承認自己做過的一切,陳小姐就不會死。」話語……更淡了。
「可憐了陳小姐月復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抬起,對上一雙烏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語調過于肯定,長孫淹想了想,換成,「……嗎?」
「只可憐陳小姐的孩子?」俊鮑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氣,不看他,盯著樹枝,頰上有些粉粉的紅,「那胎兒的出現,一定有其他細節發生,只是我們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傳說,听來听去與茶樓里說書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麼,減了些什麼,全憑說書先生的高興,是不是?」
風過眉梢,俊鮑子無言地咧開嘴,感到心頭有什麼東西在不安地鼓動。
如今想來,當年的種種,不過是很簡單的栽贓嫁禍,讓七破窟任何一名部眾去操作,都能輕松自如。
「淹兒……」不知何時,他站在了她的身後。
「啊?」她小小嚇了嚇。
「你頭上……」有片白色花辮夾在烏絲里,他抬手欲拈,遠遠廊道卻插來一道歡喜的叫聲——
「友意?」
是梅非遙……閔友意收回手,沖長孫淹眨眨眼,轉向梅非遙沖去,「遙兒,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們已經六秋沒見了,好想你。」
梅非遙愣了愣,因這只繞在身邊的蝴蝶而止了腳步,她沖長孫淹搖搖手,兩人在廊道上攀談起來,說起當日下山之事,說起貝蘭孫的怒氣,說起閔友意的傷……
握著樹枝,長孫淹拍拍頭,讓花瓣落下。瞧那遠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淺淺一笑,默默退開。
蝶。
江南蝶,斜日一雙雙。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
微雨後,薄翅膩煙光。
才伴游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