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方舶帆躺在床上,听著舍友的吵鬧聲,兀自陷入沉思。
憶起方才同顏諾一齊用餐,方舶帆薄薄的唇角再次揚起。他沒想到和那個教授吃飯會如此輕松愉快,既無冷場,話題亦不敏感。不知不覺間,他就多吃了兩碗。
因為教心理學的緣故,所以特別會揣測人心嗎?他猜。但,無論如何,他的確感到高興,這是家里的那個人從未給過他感覺。所以,每每放假,他總不願回到人們口中所謂的家,只因家中的那人根本就當他是多余的麻煩。若不是父親在家,那人也樂得他終日留在學校,省得礙事。
恨嗎?冷冷地輕哼,方舶帆撇撇嘴角,面無表情。他似乎對那人沒多少情感的波動。當父親歸來時,他們也不過是湊人數。這樣的家庭,讓他如何能真正的高興起來?會有高興的一天嗎?
那人……那個總嫌他礙事的人……
是媽媽呀!
為什麼母親會覺得他礙了她的好事?無論看到什麼,他在父親面前只字未提,這樣也惹人厭嗎?
案親熱衷航海,每一出海便是一年多。一家三人難得團聚。五歲那年,他看到母親半夜拉回一個男人,以為父親航海歸來,興奮地大叫著「老爸」撲上前去,卻被全然陌生的男性面孔嚇了一呆。
自此之後,母親對他竟像防賊一般,冷言冷語更是家常便飯。
為什麼,就因為他撞見母親同不是父親的男人在一起?
那叫不守婦道。這是他長大後才知道的形容詞。
小時候不告訴父親,是想求得母親的笑臉;而今長大,反倒覺得沒必要告知那心系大海的父親了。只因听父親無意間提到,某公國的女子生得十分熱情,猶有意猶未盡之意。
呵,一個長年不歸,狎妓海外;一個紅杏出牆,不安于室。他方舶帆何其有幸,竟得上天垂愛,賜他如此父母呢。
也罷,今年父親也沒回家的消息,倒不如做份兼職,好過無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惹人心厭。
正想著如何安排長長的假期,室外可媲美甲午戰爭的尖銳鈴聲倏地狂響。
校內一片靜寂。不想做免費清潔工的,今晚就老實點。
臘月二十九,農歷新年的前一天。
顏諾在埋頭苦睡八個小時後,決定去超市覓些食物做冬眠之用。
雖在Z大任教,顏諾並沒接受Z大為教授們專設的住房,而使在外面買了一套房子。每天上下班最多走上十五分鐘的路程,他也樂得鍛練身體,生命在于運動嘛。
若是哪天起床不及時,或是工作太累不想動腳,搭上公車五分鐘就可以到,方便快捷。
至于超市,則正好建在家與Z大的中間點,走上大約七八分鐘就可到達。平常,他會在下班途中順便買些生活必備品,可現在放假了,害他門也不想出地困在屋子里讀書找資料,兼無病申吟地犯相思。沒辦法,他只是個心理教授,又不是班導師,不知道方舶帆的家住何方、家中親朋幾人、聯系電話多少……等等等等,讓他只能想,也只有想。虧他還為那天晚上的共同進餐偷樂不已,現下倒好,高興是沒錯,可一個人高興有什麼用,喜悅不能同人分享,憋在心里反倒痛苦。所以,苦得他連吃了三天的泡面,使得家中存糧終天在今日早餐之後告韾。
昨日一通電話打回父母那兒,告知今年農歷年不回家過了,父母倒也開明地沒施加壓力,只是囑咐他照顧好身體雲雲。孤家寡人三十年,什麼時候他竟興起要人結伴的念頭?大約……是在見到方舶帆的那時候吧!
那時,他帶大三機電系的第一堂課,那孩子滿臉是汗地沖進課室,背著窗欞撒落的初秋陽光,炫得他雙眼一亮,沒由來的,一顆心就此沉淪,就此……
唉──顏諾知道,他回不了當初的平淡生活。
輕笑數聲,顏諾為自己的幼稚無奈。深吸口氣,在放松中徐徐吐出,他甩甩頭,走進超市。
嘆為觀止地欣賞家庭「煮婦」們搶購一堆商品後,顏諾決定繞到面食區去選些耐放的面條。當然,初步設定目標仍舊為一次性的方便泡面。
就在他推著購物車繞過「煮婦」區,快要步入面食區的一瞬,一名頗有噸位的歐巴桑突然自痛後撞上他,害他一個趔趄向前撲去。還好購物車攔住去勢,使身體在幾個搖擺之後終于站定。而購物車……在圓圓的四輪帶動下,滑向前方,去向……原諒他受撞擊過度,視力呈搖擺狀態。
「對不起,這位小扮!」在他回頭之際,歐巴桑送上一記歉意的微笑。
「沒事。」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這麼有禮貌的阿姨輩,也讓他冷不下臉來。微一頷首,顏諾決定找到他的購物車為上。
滑到哪兒去了?翹首四盼,顏諾困難地眯起四百度的近視眼,企圖讓瞳孔將影像投在視網膜上。
焙物車……購物車……購物……
「在這兒。」好心人拍拍他的右肩,將一輛裝有速溶咖啡的推車滑到他腳邊。
「啊,謝謝!」順勢接過推車,顏諾傾首道謝,笑容和煦。「真的非常感謝……」你字未出口,他對上了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眸。心頭一震,他有些呆滯。
真是人生不相逢啊!他應該多買些折價商品為這超市幫幫稱。或是買些蓮蓉小籠雞汁包,慶賀如來佛主的超時加班。
不過,他應該成熟一點、禮貌一些,要微笑、微笑,就像平常對人打招呼一般,微……
「顏教授,您牙疼嗎?」顏諾奇怪的表情讓這好心人莫名其妙。
「哦,不是不是。」急促地擺手,顏諾赧然。「咦,你怎麼會在這兒,沒回家過年嗎,阿帆?」
想必不用過多描述,能讓顏諾心情激蕩的好心人,除了方舶帆不作第二人想。
或許因為放假的關系,在超市中見到顏諾,方舶帆倒沒有在課堂上見到時的敬畏。
看到一向尊敬的教授手推購物車的模樣,方舶帆莫名地感到莞爾。呵呵,原來教授也吃出前一丁的泡面呢!
「顏教授,您一個人呀!新年快樂!」沒有正面回答,方舶帆岔開話題。這教授不過隨口問問而已,他沒必要如實相告。
在超市附近的一個小型計算機公司兼職,因為不包住他只好乘周末休息時外出找房子。逛超市也只為解解悶,遇到顏諾,實屬意外。
「你也新年快樂!咦,買東西干嘛不拿個購物籃?」見他無意提及回家一事,顏諾澀澀地咽咽口水,故作輕松地問道。為什麼這孩子在提及「回家」會如此落寞冷淡,他想知道,但……迫切壓入心底,心情……也黯淡。
「我買的不多,用手拎著就行……當心!」余光瞟見顏諾身後又一名歐吉桑沖撞過來,方舶帆急急滑過推車抵住來勢洶洶的撞擊,並一手拉他移至安全地帶。
「我們還是邊走邊聊好了,站在這兒攔了別人的路不太好。」不由分說地拽起他的手臂,顏諾沖幸臨他的歐吉桑笑笑,決定換個地方。而目標仍是面食區。
「阿帆,你寒假打工嗎?還是住在附近?」自貨架上取下一打紅燒口味的碗面,顏諾狀似隨意。
「做一個兼職。」無趣地掃掃架上的東西,方舶帆沒胃口吃它。他寧願到小餐館吃牛肉拉腸,也不要煮開水泡碗面。
「那……你住哪兒?自己租房子?」換個貨架,顏諾又拿下一包蔬菜蛋面。
「嗯,我正在找房子租。目前住朋友那兒。」遲疑片刻,方舶帆如實相告,覺得這個沒有隱瞞的必要。
「還沒租到房子?」听他一說,顏諾挑選商品的手頓了頓,轉身關切。
「今天周末,我出來踫踫運氣。」見顏諾又扔進一袋什麼掛面的,方舶帆皺眉,「顏教授,您很中意吃面條?」
「什麼?哇!」瞧到購物車中堆滿面食,碗裝的袋裝的,蔬菜的牛肉的,是挺嚇人。他什麼時候拿了這麼多?趕緊塞回幾樣不愛吃的牌子,顏諾窘笑。
「您喜歡出前一丁這個牌子?」雖塞回一大堆,購物車內的堆積高度仍令方舶帆奇怪。整箱的出前一丁,要他吃,恐怕沒半年絕對搞不定。
「出前一丁?哦……這個今天特價,就堆在入口那兒,我正巧看到,就拿了一箱。你……」無意識地解釋,顏諾啞口。
「我不太愛吃這種東西。」沖他笑笑,方舶帆聳聳肩。
「是嗎,哈!」尷尬地咧嘴,顏諾轉頭張望。「啊,不如到那邊看看,你……要買些什麼?」
「我只是進來逛逛,沒什麼特別的東西要買。」
「那……這邊房子很難租嗎?」顏諾小心試問。
「嗯!」點點頭,方舶帆抿嘴。
「那……不如……呃……到我家去住。」話一出口,不只方舶帆,連顏諾自己也嚇了一跳。哇!他這樣也太直接了。
似乎听到他說了件令人難以接受的故事,方舶帆吃驚地盯著他,不置一詞。
「我是說……就是……這樣……我想……」支支唔唔,顏諾心急地想著合理的借口,倏地靈光一閃︰
「我家有兩間房,我只用一間,另一間空著也沒用。反正快過年了,我又是一個人,倒不如你住我那兒,我們……我們……」
「一起過年?」方舶帆突然開口。
「嗯?」不明他奇怪語氣是何意思。
「您的意思是不是想將那間房租給我,順便一起過年?」方舶帆再度開口解釋,沒想到一向口若懸河的教授居然也會有說話結巴的時候。奇觀,真是奇觀。
「對對對。」暗暗呼出緊張于胸的濁氣,顏諾頭如蔥點。
「這樣……打擾您不太好。」遲疑片刻,方舶帆拒絕。雖不明這位教授為何如此熱心助人,他仍覺得住在教授家里或多或少會不自在。
「啊?」听到拒絕,顏諾失望地垂下頭。不一會兒,又急急抬起。「不麻煩的。也沒打擾到什麼。我一個人……」聲音越說越低,顏諾徒然地甩甩手,任懊惱包圍自己。他這提議的確太突兀了點。
「對了,顏教授,您一個人過年嗎?不回家?」無意在方才的話題上打轉,方舶帆故意發問。
「哦!」應一聲,顏諾移動推車,裝作觀看商品,答道︰「我不是每年都和家里一起過的。今年不太想回去。」
「這樣啊、」笑笑,方舶帆傾頭掃視貨架。不看倒好,這一看,嚇得他魂沒飛掉,魄倒丟得差不多了。健康的小麥膚色染上一層紅雲,他盯著走在前面的顏諾,咬牙問道︰
「顏教授,您……幫朋友買這個嗎?」
「什麼?」
「你手里拿的東西?」見他穩如泰山,不動聲色,方舶帆不禁暗自佩服,連「您」字也顧不得用。想必這教授已經買習慣了。
「手里?」順著他的眼光,顏諾低頭。「哇,怎麼逛這兒來了。」手忙腳亂地將捏于掌中把玩的東西扔回貨架,顏諾白晢的俊臉脹得通紅。
「不是幫朋友買的?」咬唇低笑,方舶帆打趣。
「不是不是,別誤會。」見購物車中也堆了不少,顏諾一骨腦兒地趕緊抱出,全部塞在一個架位上,然後拉著方舶帆勿勿轉移陣地,也顧不得商品的位置對不對。
懊死的小籠包佛主,沒事打什麼嗑睡。低咒數聲,顏諾瞟見咬牙眯眼欲笑不笑的樣子,臉燒得更厲害。
「阿帆,千萬別誤會。我……有點近視,沒看清;對,沒看清那是什麼。」
「知道。」方舶帆一副「我了解」的表情,擺明了敷衍他。
「阿帆,真的是……」
「還有一包呢!」
「呃?」
「喏,碗面旁還有一包在那兒。」抬眼示意,方舶帆竊笑,找房時的憂郁一掃而空。
「啊呀!」無奈地低頭瞪視,顏諾窘得無以復加,連忙撈起那包東西走回貨架,也不管放好沒,隨手扔在一堆貨物上,然後猶如被狗追殺似的走回推車,張張嘴,揮揮手,無從解釋。
「去那邊看看。」咧嘴笑道,方舶帆打圓場。
「好!好!」不等他有所動作,顏諾已急匆匆地率先離去,以掩飾脹成紫色的臉。
「呵呵!」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方舶帆回頭覷覷他扔回貨架的商品,唇角越翹越高──
安爾樂七度空間!
這包女性必須品,就是顏諾幾分鐘前握在手上把玩,並且面不改色、堂而皇之。
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