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時學的醫術,我怎麼都不知道?」游少觀坐在床上,背倚著枕頭,神色依然冷淡,但他那雙淡色眼眸卻滿是興味,好整以暇地瞧著坐在床畔幫他把脈的鳳語箋,閑適得很。
但他得到的回應,是他妻子的沉默和一張比他更為冷淡死硬的臉。
「千金小姐不都是在家繡花、賞花之類的嗎?要不就是寫寫字、彈彈琴……還是……其實你壓根兒就不是鳳家的千金,只是個外人?」
挺行的嘛,猜著了一半。鳳語箋在心里頭沒啥誠意地喝著采。不過相較于他的聯想力,她覺得他自言自語、還能順道自得其樂的能力才真正令她甘拜下風。
「你知道嗎?」他不在乎她的沉默,臉又探近些,眼眸始終鎖著她。「我一直好疑惑,為何即使你的臉像強尸般死灰,卻仍是那麼美麗?」
依然是沉默,鳳語箋像是聾了一般。
自那天他「神奇地」醒過來後,使人揚起惡寒的話語便常會無預警地自他嘴中冒出。她終于明了什麼叫做「口蜜月復劍」──他說著像蜜一般好听的話,而她听在耳里,卻像一把劍插在她的月復部那樣難受……她並非一開始就能同現在這樣充耳不聞、無動于衷。
或許她真是天賦異稟吧!幾日下來,面對他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甜言蜜語,已經能夠壓抑住想打他、踢他、拿針扎他、找把刀捅他的沖動了。
如今就算他說出什麼驚世駭俗、什麼不要臉的話,她也不會有任何反應,臉紅也好、手忙腳亂也好,甚至是將飯菜燒焦等種種事件,都不會再發生在她身上。
但偏偏這男人不會善罷干休。她漠視他、給他冷眼卻完全無濟于事,他始終用那像是在看著新鮮玩物的眼神回望她。
以往,她若不要他闖入她的私人空間,她也是這樣給他冷臉看,而他就會知趣離開──忿忿地離開。但現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般容易打發……
她真不明白,他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怎麼突然像是對她……產生興趣了?
她放下他的左手,依然沒有看他,只是將掌心朝上,要他把右手給她。她可不要橫過他的身子去探他的右腕,免得被吃豆腐。
游少觀瞄了那潔白的掌心一眼,很快地伸手輕抓住她的指尖,頭往前一探,在掌心留下一吻。
啪!這是鳳語箋的回禮──飽滿渾厚、扎扎實實、保證童叟無欺的一巴掌。
這人的面皮果然厚實得很,打得她手都疼了。但總算是報了仇,光是听那清脆的聲響,心頭便舒爽得很,然而她的心卻快速奔跳著。
這男人真是惹人厭到眾人撻伐的地步了!
「嘿!」游少觀撫著左臉,揚聲抗議著,卻不見絲毫慍色,語氣也隨即軟了下來。「這可是會疼的。」
鳳語箋默默地瞄了他一眼,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愧疚。疼嗎?疼好啊,就是要他疼得哀爹叫娘。
不過……挨打還能笑,可見此人中毒之深。
她還未能得意太久,游少觀像是沒嘗夠苦頭,左手又伸了過去,拉過她方才行凶的那只手,攤開掌心,滿臉心疼地道︰「嘖嘖嘖,你瞧,紅成這樣。」說著還用右手輕輕給她揉著,還幫她吹著氣。「疼吧?」
見鬼了!鳳語箋自制力十足,強力壓下瞠目結舌的蠢樣,依然以冷眼相對。
她想要抽回手,但卻在他的抓握下動彈不得,她不悅地凝眉,左手伸至右方腰側,抽出一根銀針,毫不留情地扎進他的左手。
「嘶!」游少觀咬牙叫出聲。
那又涼又麻的難受感覺像是自指尖爆出似的,爬滿了他整只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妻子那柔女敕的小手。
鳳語箋接收了他的右手,收回心神,三指置于脈搏上。瞄了一眼咬著牙的他,那糾結在一起幾近扭曲的俊臉,讓她的心中涌上一陣快意。
瞧他還敢不敢造次!不過這男人還頗有骨氣,修養也挺好的,甘願乖乖受罰,不像村里那些男人受一點傷就你娘他娘地亂罵一通。她還刻意延長了把脈的時間,直到他看似快翻白眼了,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的右手,並抽出他左手腕上那支一寸六分的毫針。
游少觀甩了甩左手,唇角依然透著笑。「如何?我的身體好些了吧?」他的語氣中有些得意洋洋。
她別過頭,朝外頭嚷了聲。「鈁兒,你在外頭嗎?」
小小的腳步聲很快地奔了進來。「娘。」
「記下我所說的,上張老頭屋里去拿這些藥。熊膽、梅花一錢二分,槐花兩錢半,藏紅花三錢半,白芷、當歸、生地、防風、黃芩各六錢,金銀花一兩二錢……記下了?」幸好這孩子較像她,不似他那土匪老爹。他遺傳到她驚人的記性,她只須說一遍,他便能記牢。
游鈁之的表情看似有些怪,但仍是乖乖地應道︰「記下了。」
「你教我兒子醫術?他以後可是要當土匪頭兒的,不是大夫哪!」游少觀揚起眉道。
游鈁之愣了下,看了下爹,又望向娘。「娘,孩兒可以身兼兩職嗎?」
「當賊也沒啥不好,待在山上落得清靜。」鳳語箋平淡地道。
這話倒是在游少觀意料之外。他以為她恨透了賊……
「爹,這下不成問題了。」游鈁之稟報道。
游少觀沒怎在意地淺笑了下。他知道兒子聰明,同妻子學些他沒法兒教的東西也是好的。
「傷口不是得換藥了嗎?」他又問向鳳語箋。
但鳳語箋依然沒理會他,看向兒子。「你賈伯父來了嗎?」她記得賈鄉今兒個要來跟游少觀報告一些村里最近發生的事情。
「來過了,方才還陪我玩呢,但後來秦叔叔來找,就又走了。」
鳳語箋點點頭,交代著。「去拿藥時順道找你賈伯父一起回來,請他幫你爹換藥。」說著就往外頭走。
她才不要自投羅網地橫過身子幫他換藥呢!她對趴在他身上讓他享盡豆腐餐的事兒沒什麼興趣。
「娘您上哪去?」
「看書去。省得在這兒給人瞎調戲。」她平淡地道,起步離開。
一直待鳳語箋走遠了,游鈁之才跑到床邊。「爹,娘那帖藥固然具有神效,但您復原的速度可真是快呀,娘方才說您的毒都退得差不多了。」
游少觀皺眉。「你娘方才不是要你再去抓另一帖藥?」
游鈁之輕咳了聲,尷尬地搔了搔頭。「娘是說笑的,方才她說的那帖……是消痔散。」然後,望著爹揚起的眉毛,繼續干笑著,也只有娘有這種膽子招惹爹了。
不過說也奇怪,自爹醒來以後,對娘的態度似乎轉變許多,但若說是「轉好」似乎又不甚恰當。只能說爹的話多了些,而他的眼神常常跟著娘的身形移動,好像是……在打著什麼主意似的。
娘的態度依舊,爹說什麼她多半都不理睬,但若照爹以往的個性,他應該會識趣地閉上嘴,或再補上一個含慍的眼神。
事實上,以前爹娘鮮少說話,爹壓根兒就不會這樣找娘說話……不會……呃,自討沒趣。
但……是否因為生病的人悶得慌、要不就是中了這毒脾氣會變好?爹完全不在意娘的沉默,還想盡辦法、講些平日他不會說的話來招惹娘……
敝了,真是怪了。
「你娘懂得不少啊!」消痔散,好極了……
「呃……」游鈁之突地嘴拙起來。
游少觀瞄了兒子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怕什麼,又不是要你說出你娘不為人知的事情。」
他妻子的事還需要別人來告訴他嗎?他自己就能找出答案。
***
「世良叔,什麼叫做調戲啊?」
游鈁之托著腮幫子,蹲在一旁看秦世良劈柴,眼珠子隨著那把斧頭的起落而移動,一面這麼問道。
唉,真是沒用。沒想到人高馬大的秦世良叔叔也不過如此,要是爹來啊,這些柴不用一刻鐘便全劈好了。難怪得靠爹給他擋劍,唉!
「調、調戲?!」秦世良舉高斧頭的手頓住,錯愕地轉過他那汗涔涔的臉。
「是啊……那是啥意思?」
秦世良愣愣地放下斧頭,皺著眉,一會搔搔腦袋、一會摳摳下巴。「呃……調戲嘛……調戲就是當男、男人遇上對眼的娘兒們,就同她說、說了一些話……」唉
呀,這該怎麼解釋啊?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這話,每听人說起山下的壞人,時常會有這麼一句話出現。可若真要他解釋什麼是調戲,他可不知從何說起。
「那不是‘追求’嗎?」游鈁之更加不解。
秦世良搔腦袋的動作更大了。「哎呀!那不一樣,追求是好的,調戲是不好的嘛!」
「叔叔,您到底在說什麼?」游鈁之略眯著眼眸,皺著眉瞧他。
「嘖!總之女人呢,會希望人家追求她,而不希望人家調戲她!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游鈁之百般無奈地點頭。他能說「不明白」嗎?瞧叔叔那頭都快搔出個坑了。
「你是從哪听來這詞兒的?」秦世良轉身繼續劈柴,又反問道,藉以掩飾自個兒「誤人子弟」的事實。
「娘說的呀。」
「你娘說的?」秦世良抹了抹汗,皺眉轉頭瞧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她說爹調戲她。」尚不明白「家丑不外揚」之理的游鈁之據實以告。
秦世良那把斧頭差點沒揮到自個兒的頭。大哥調戲大嫂?有、有這回事?!
他听說那些會調戲婦女的,都是一些錢多事少、游手好閑、沒啥本事的紈褲子弟,要不就是那些嘻皮笑臉、裝瘋賣傻的無賴。這兩者同冷肅、脾氣不大好的頭目都扯不上關系呀。
若調戲是真,那恐怕日頭就要打東邊……噢不,打西邊出來了。可話又說回來了,大嫂應不是那種會胡亂說話的人哪……
「鈁之啊,那你娘有沒有說是哪種調戲啊?還是你瞧見你爹做了些什麼?」秦世良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事兒可是好奇得緊。
打探點新鮮事回去,講給妻子和賈鄉他們听,省得他們老說他只會吃,沒啥貢獻。
「我怎麼知道?當時我又不在房里。」游鈁之好無奈。
「唉……」打探不到細節的秦世良好生憂郁。
「你嘆啥氣啊,快點劈柴呀!」游鈁之不耐煩了,嚷道︰「我爹還在等你呢。要不就先不要劈了,跟我回去比較要緊!」
「哎,你哪知道,這差事我已經拖了好些天了,今兒個要是沒劈完,晚些準被廚房里那些婆娘們嘮叨。」秦世良揮著手表達自己的無奈,接著繼續劈柴。
游鈁之沉默了一會,又問道︰「秦世良叔叔,你怕女人啊?」
他好像有听過個詞兒叫「懼內」,好像就是在說怕女人呢。
「開玩笑!我怕女人?哈!」他瞪著牛眼,大笑了聲。「我告訴你,老子我不劈柴了!不干這窩囊活兒!」
「你會被罵吧。」游鈁之依然托著腮幫子,好心提醒道。
「嘿!老子不劈就是不劈!有種她們嗦個半句,告訴你,我只消吼一聲,她們就會乖乖站好不敢造次。」秦世良為自己「威震四方」的能力感到得意。
「我爹只稍看她們一眼就能達成相同效果。」游鈁之並不認為這有多了不起,而那斜睨的眼神更代表了他對秦世良能鎮住那些伯母嬸嬸們的質疑。
「這倒是。」秦世良馬上氣短。再怎麼說,老大就是不一樣。他跟游少觀那張冷臉相較之下可差遠了,他說不定連大嫂都比不上呢!唉,好憂郁。
「真不劈柴了?」游鈁之站起身,問道。
秦世良將斧頭往地上一摔以表自己的決心。「就不劈了!」
才說完,有個凶悍的大嗓門就這麼傳了過來。「喂!姓秦的!你摔什麼啊你?摔斷了我叫你用手劈!」
發話者正是秦世良那同他差不多高大的悍妻。遠遠地就見她一手插著腰,單手抓了一個大壇,大聲吆喝著。
而方才那「英勇」的世良兄,馬上噤若寒蟬,垂著首、很快地蹲將斧頭撿起,拍了拍上頭的灰塵。
「你已經劈幾個時辰了,才劈這些啊?!」悍妻走了過來,怒吼道。
「唉呀,我、我身上有傷嘛。」
「騙鬼啊!你那哪叫傷?不過是破點皮罷了!」
「是是是……」不敢再嘀咕,秦世良馬上舉起斧頭繼續干活兒。
「鈁之啊,你要回去是吧?」悍妻又瞪了秦世良一眼,轉頭笑咪咪地望向游鈁之問道。
「是啊,就等叔叔劈好柴呢。」
「那好,待會順道把這帶回去吧。」說著就將那蓋子打開,讓他瞧瞧那壇里的東西。「很香吧?這可補了,好肥的一只母雞同藥材下去熬的呢。」
「一定很好吃。」游鈁之光聞那味兒就流口水了。
「這帶回去給你爹娘。跟你娘說啊,自己也得顧著點,別累著了。」楊氏笑呵呵地說著。
大嫂前陣子為了照顧大哥,不眠不休的事大伙都知道。山上的女人可不行三從四德那一套,男女結了婚,就看誰嗓門大,誰大就听誰的,若要論大哥大嫂誰地位高,大伙兒應都會認為他倆是「勢均力敵」。
但大嫂竟然願意如此「居于劣勢」地照顧大哥。
因此,各家媳婦兒都在說,大嫂雖然平日看起來那般冷冰冰的,但事實上一定是個心軟之人。說不定呀,還會跟大哥燃起愛的火苗呢!
「謝謝嬸嬸。」游鈁之張開雙手要接過,但楊氏卻搖搖頭──
「這挺重的,待會叫你秦叔叔幫忙拿上去,你在旁邊幫嬸嬸顧著,要是他敢給我打翻,今晚叫他回家跪搓板。這里頭的補藥可貴了。」
「知道啦。」秦世良在一旁哀號,語鋒一轉。「哪來那麼多藥材?」
張老頭的屋里雖有不少藥材,但他那時候去取藥材時,已經所剩無幾。之前每半年大伙就得幫著他下山「補貨」。
況且,一些較珍貴的藥材張老頭那兒是絕對沒有的。他們雖是賊、是盜匪,可也頗有良心,那些鹿茸、人參什麼的,也用不著,因此是絕對不會拿的。
「這我昨晚不就跟你提過了嗎?」楊氏用鄙夷的眼光瞄了他一眼,不打算同他多說。「你待會問賈鄉啦,我要去灶房了!」
秦世良碎聲嘀咕著,待悍妻走遠了,才小聲地同游鈁之說道︰「孩子,以後找妻子可要找個溫柔的。」
游鈁之揚眉。「不是找個大的,兒子才會生得多嗎?」他記得賈鄉伯伯是這麼告訴他的呀。
「兒子生那麼多干嘛,賈鄉那一打兒子一個比一個笨。重質不重量,你瞧,你爹娘不就只生你一個。」
「所以我爹娘是怕越生孩子越笨嗎?」
「這……」秦世良發現自個兒在掘墳。怎麼扯到人家生孩子的事兒了呢?
唉,大伙都知道,要不是那天大哥他娘嚷著要上吊、要不是大哥神勇,命中率極高、要不是送子娘娘保佑……恐怕他眼前這孩子是不會出現了。
「你回答我呀。」游鈁之緊皺著眉嚷道。
「我我我,我要劈柴了我,別再問問題。」
逃避現實的秦世良接著劈柴,又多嘆了好幾口氣。唉……好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