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下著雨,仲春時節的雨雖說細小如絲,沾在衣上多了也會濕一大片。將油紙傘丟在大門角落處,青蚨提提裙,搖落沾上的雨珠。
雨天上山參佛的人較少,金桔色的紗裙在門邊格外顯眼。鎖悲經過竹林堂,瞧見往護法堂行去的身影,古銅色的臉立即轉為黑口黑面,直媲美金剛堂供奉的黑夜叉。心知她是找空門化心,原本往外走的身子卻突然轉向,尾隨而去。
前些天不知出了什麼事,他趕往施氏書堂,師兄已經走了。知道他腳程慢,他以為能追上,誰知一路行來全不見人影。直到第二天雞嗚時分,才見他一身狼狽的上山,僧衣沾上了泥土,想必在林子里露宿一夜。
玄智住持見到大笑三聲,師兄也是淡笑以對,讓人猜不出所以然,以為他又在打什麼禪機。
見金桔色身影越走越快,他不由得叫道︰「女施主!」
青蚨停腳回頭,見到一個黑著臉、吊著眼楮看人的和尚走過來。
「鎖悲?」稀奇了,他居然會主動叫她?本不想理會,但她妙目骨碌一轉,心中竄出一個念頭,轉身等他走近。
「女施主……」
未等他說完,青蚨倒先問起來︰「鎖悲,上次牛大娘說你毀了她女兒的清白,若是真的,你怎麼辦?」
青筋一根,浮現。
「鎖悲?我知道你是被牛姑娘誣陷,其實你什麼都沒做,對吧?化心說了,牛姑娘只是使性子,也怪你語氣太重傷了姑娘家的心。啊……你瞪我干嘛?又不是我說的。我只想問問,若是真有此事,你會如何?還俗娶那位牛姑娘,還是仍然做和尚?你不會真這麼狠心吧?」
青筋兩根,跳動。
「不回答呀?算了。」青蚨轉身要走,微一頓足,傾頭想了想,又再次回頭,「鎖悲,女人被毀了清白,全都會哭鬧著要那人負責嗎?」
青筋三、四、五根。深吸口氣,鎖悲按下心頭的嗔怨,努力平靜地道︰「施主就是女人,怎來問我此事?」
「哦?也對。」青蛟桔紗一拂,「那……男人呢?」
「什麼意思?」青筋六、七、八條。
嘆了口氣,她說︰「我想問你,若是男人被毀了清白,也會哭鬧著要那人負責嗎?」
啪啪啪!爆裂聲起。
不要懷疑,正是鎖悲光滑腦門上青筋爆裂的聲音。
「貧僧……不知。」他武心太重,他要修禪、要打坐、要靜心了。
「多謝。」恍如沒听到任何奇怪聲響,青蚨沖他一笑,轉身往護法堂行去,對沙彌回頭偷看的眼神毫不在意。
等鎖悲念過百遍無心咒,暴跳的腦門重新恢復光滑後,桔色縴影早消失不見。
靶到掌中有汗,他握緊了佛珠,喃喃自問︰「我叫住她是干什麼呢?」他是想問那晚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師兄這麼狼狽,為何反倒被她給問得啞了口?參禪,他要參禪。
本想再念百遍金剛經,可……嗚,金剛經太長,他至今還沒背全。於是,鎖悲又念了百遍大日如來靜心戒;等到念完轉身,一時竟記不得自己方才要做什麼。
空門化心一如既往的不在,通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抱柴火。
推翻整齊的經書,刻意丟得滿地皆是;揉著菊花枕,直到手竣了,青蚨放開,幽幽的嘆息響起。
他……他真的一點也不好奇她呀!
那晚走得慢,她陪他在林子里露宿,不客氣的拿他的腿當枕頭,他沒說什麼,只是一夜坐禪到天明。
硬濕的地並不能讓她好眠,她大可不必折磨自己。若是以往,她會拉開披紗做懸床,吊在樹干上睡覺。可是,舍不得難得的相處,她寧願舍吊床而就腿枕。半夢半醒的枕在他腿上,她很高興睜開眼就能看到他光滑的下額。
當時她在等,一直在等他開口,等他詢問那場打斗是怎麼回事,問那個找她的男人是誰,問她為什麼會那麼厲害的功夫……等得她眼皮打架了,也沒見坐禪的人有動靜,若不是輕淺的呼吸,她會以為他直接「坐化成佛」了。
他最常念的便是要她精進、安詳,說什麼「汝可始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菩提心?什麼東西啊?嗤了嗤鼻,青蚨有點不以為然。
不只他,世間人似乎全被那個叫釋迦牟尼的家伙給騙了。自小娘就告訴她,世間有妖、怪、人、鬼、靈、魔六界,他們生存的世界叫人界,爹是人類,娘不是人類,她只能算半個人類。
娘還告訴她,因為六界之間有往來,人類對其他五界有些誤會,諸如將佛視為神仙,將魔視為邪惡,全是不對的;至於地獄、六道輪回,根本是誤傳的故事。
她的功夫是爹教的,學問是娘教的。能夠馭火的本領似乎是天生而成,兒時興致所來推出一掌,不料燒了爹辛苦做出的木凳子,害她難過大半天。
爹知道後抱起她大笑,娘只是點了點她的額,有些溫柔,也有點無奈。
十四歲那年,爹娘去世,只剩她一人。沒了爹娘的日子,她不知該怎麼辦,一人在外游蕩。爹娘留下的家產似乎很多,讓她吃穿不愁,她平時多練習爹教的武功,想想娘教的學問,或者在人們口中所謂的江湖上看熱鬧;花來花去,並沒花掉多少。這一身桔色紗衣她曾看娘穿過,據說是用火蠶絲編織而成,韌性好,還可闢水火。等到她能穿在身上,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得和娘一樣高了。
那一天,青蛟十八歲。
隨後,不知從哪條陰溝里竄出自稱「表哥」的人,說他叫青蠶,叫嚷著要她跟他回去。回哪里?
回火靈界。他這麼說。
青蚨這才知道,原來她娘是靈界焰夜族,當年因為愛上人界的爹,被娘家阻止,她娘性子烈,乾脆與娘家斷了關系。十八年後,那娘家似乎想通了,想接她這個孫女回去。
呵,別怪她脾氣不好。娘家算什麼東西,青蠶又是什麼東西?
雖說娘極少提到她的爹娘,但從不願提起的情況來看,也知娘是深深厭惡著那個「娘家」。現在倒好,說一句回去,她就非得听命回去不可嗎?
混帳!槌了槌菊花枕,青蚨忿忿的嘟嘴。
無論她游蕩到何地,許是三五個月,許是半年不等,青蠶總能找到。照理說,青蠶是純種的焰夜族人,應比她這個半人半靈的強百倍才對,可她一點也不覺得他厲害到哪兒去。纏了她四年,他煩不煩啊!
算算年紀,她也二十二了,尋常女子早就成親生子、相夫教子去了。她呢,不求空門化心娶她,她只希望他能愛她。
這個男人慈悲得有點過分,明明不是和尚,偏偏住在伽藍里,成天抄佛經念般苦,從不習武,身子骨格外均勻,她以為,那是日日抱柴練出來的。
厭惡他周身的安詳,而他淡淡的眼神總讓她胸口涌現奇異的感覺,有點竊喜、有絲滿足,讓她忍不住纏他、看他。
纏他……纏了兩年吧,他會不會覺得厭煩?
不會。青蚨逕自否定。
他應該有點喜歡她吧,若是厭煩,不會為她搭竹屋,不會為她縫菊花枕,也不會讓她隨意出入護法堂。
天下寺廟多,帶發修行的人也不少,她可是一點也不介意他在和尚堆里生活了二十年,也不介意他時不時念一聲般若我佛,更不介意他不會武功、走路慢,只要他肯愛她,她什麼都不在乎。
空門化心要信釋迦牟尼,就由他去信。听沙彌說過,空門化心七歲進伽藍,被玄智收為徒弟,加上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他也二十七啦,尋常男子早就妻妾成群,而他……嘿嘿,應該沒踫過女人吧?
乾脆趁著近水樓台,她不如這般……再來那般……嘻嘻,竊喜的心賊兮兮的算計,完全忘掉剛才盤旋在心頭的幽怨。
她正想到得意處,忽聞院中傳來人聲。
「師兄,且留步!」
鎖悲的聲音?青蚨眉一皺,看向院中,才發現小雨已停,寺鐘響了數聲。
「師弟?」正要進院的空門化心看到他,似乎有些吃驚。
「師兄,住持戌時在羅漢堂講法,你可會去?」鎖悲覷了覷院內,空蕩蕩的,真的很清苦啊。不知左護法的院子是否也如此?
「師弟,你看什麼?」空門化心見他眼神老往院子里鑽,跟著他一同打量。
「啊,沒、沒什麼。」鎖悲古銅色的瞼升起暗紅。不能告訴師兄他在找那個桔色身影,他明明見著傘還在,人應該在這兒吧。
客堂偶爾會接待參佛的女子或萬戶官員的女眷,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是偏僻少人的護法堂,總不合禮數。就因為師兄讓那個叫青蚨的女子隨意出入,惹來寺中年長僧人的不滿。
「師弟,你可要進來坐坐?」見鎖悲光滑的頭總往院內轉,空門化心淡笑的邀請。這兒平常幾乎沒人,他能來,也算稀奇了。
「坐?不不不,不坐了,小僧還要去參禪,不打擾師兄清修。」盯著他的笑,鎖悲一時心跳加快,幾乎能听到咚咚咚咚的鼓聲。奇怪,他參了這麼久的禪,怎麼還會心如敲鐘,罪過、罪過!
「師弟找我,是為師父在羅漢堂的講法嗎?」
「正是、正是。」
「師父近些天是否又畫了百鹿圖或百花圖?」
「呃?」鎖悲不太明白,付了半天才悟過來,「啊,是的。住持命新剃度的沙彌抱了些墨畫去羅漢堂,說是千松圖。」
「千、千松圖?」細細咬著三字,空門化心搖頭,「多謝師弟,我不去。」
「那……」
「師弟還有其他事?」
「不、不,沒有、沒有,般若我佛,小僧告辭。」鎖悲逃難似的跑遠,握著佛珠的手全是汗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何看到師兄的笑,一顆心就跳到嗓子眼,壓都壓不回去。
瞪著鎖悲跑掉的身影,青蚨唇邊再次掛起邪笑。若她此刻照了鏡子,不知會作何感想。可惜,空門化心的屋里沒有鏡子,她只能听到自己壓抑不住的邪魅輕笑。
他若跟著鎖悲去听佛經,她的念頭也沒那麼強。如今……
呵呵呵,紅唇輕吐,字字如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化心,可別怪我斷了你天堂的大路。」
她要毀、他、清、白!
手觸到門環,空門化心心頭微麻,一降怪異。自從兒時的夢境重回,近來的他有些不安。十歲起就不曾做過此夢,如今重現,是否暗示什麼?
搖頭揮走繚繞心頭的怪異,他推開門,隨即被冰涼的手快速拉進,木門啪的一聲踢關上,房內一片陰暗。
「青蚨?」夕陽的餘暉照不到房內,只能借著微亮看清她的臉。
她在笑,但笑得令他心頭發毛。她似乎在算計什麼,賊兮兮的小臉有著索日難見的嫵媚,滲著些許的邪意。靜靜看她,又隱隱掃過房中散亂的經書,他說︰「找了半天,可找到喜愛的佛經?」
「沒有。」飛快的否定,她一把將他撲倒在地,臉頰在他的頸間蹭了蹭,「化心,你為什麼要信佛?」
「覺人法無我,了知二障,離二種死,斷二煩惱,是名佛之知覺。佛,可安心。」
他又話說了一堆,听得她頻頻皺眉。
「世上哪有什麼佛,全是騙人。」天天在他耳邊說娘告訴她的故事,為什麼他就是不信?
「騙人否,在人心,不在佛心。你……青蚨?」察覺青蚨的手不同於以往的在腰間游走,他不禁低低斥道。
「化心,你……你今天吃的是豆腐……面筋……」他的低斥未能撼她分毫,在頸間亂蹭的腦袋慢慢上移,軟唇掃過冰涼。
唇角被滑過時,空門化心如遭電磁,放松的身子突然僵硬。
不對勁,她今日行徑著實怪異。
「化心,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說的話,世間根本沒有神鬼,妖怪倒是不少。」模到他腰間的系繩,她輕輕拉開。
「青蚨,該回去了。」第一次,他想推開她。
「不要。」她停下手上動作,賴皮的緊緊抱住他。「你愛我嗎?」
「愛。」
她總會問他,而他的答案從未變過;接著,她會氣憤叫嚷他不只愛她,也愛飛蟲山禽,隨後氣呼呼的跑掉。
只要他不推開她,她其實並無太多的要求,只會在屋里耍些小性子,擾擾亂。
前提是,他不趕走她;若他一旦想推開她,她就會發脾氣,纏得更緊。
她的脾氣並不好,卻非常執著。沙門五戒之痴貪嗔妄殺,她佔了痴、嗔、妄,正是修身養性的大忌。獨身女子在外,這種性子必會惹來諸多麻煩。
幸而她脾氣雖不好,卻少主動惹事,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唯這一點,倒有釋迦牟尼出生時「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概。如若被麻煩找上,輕則瞪目嗔言,重則暴跳如雷,與人斗打。
「愛?真的?」青蚨暗中眯眼咬牙,放開懷在腰上的手,攻上胸口,光滑的臉若有意若無意的在他臉上滑過,「化心,你很少去僧人一同食齋。」她回味方才嘗到的面筋餘味。
「你是怕麻煩,對吧!吃粥前要念‘汝等鬼神眾,我今施汝供,此食遍十方,一切鬼神共’;吃完洗缽還要念棄缽水真言,好煩、好煩!」隨後她學著玄智住持的語氣,老氣橫秋地道︰「汝等若遇問話人有可笑之事,不得哄堂大笑及破顏微哂,當生殷重之心。」
青蚨的嗓音本就輕軟,如今學著玄智住持的話,令空門化心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後方覺不妥,趕緊收住。
他的笑聲令她呆了呆,「化心,你很少笑。」
「你該回去。」他恢復平靜。
「你……」明知他看不到,她仍氣結的沖屋頂翻個白眼,「化心,你喜歡參禪念怫,咱們……一起念佛吧!」
哦,她會主動念佛?看來「翻」佛經也是有用的。空門化心唇邊合住一絲笑,但極短。
「我知道佛的爺爺有四個兒子,一個叫淨飯二個叫自飯,第三個叫斛飯,第四個叫甘露飯。淨飯王的兒子就是你口中的‘私下模你’嘛。」
私下模你?釋迦牟尼?是他的耳朵有問題,還是她的發音有誤?
「哪,我現在就在私下模你,也算是參佛了,你不能拒絕。
表話,這是什麼道理?
平靜的人難得動氣,眼中有了波瀾,扣住她在胸上游走的手,他狼狽地道︰
「青蚨,你……」系繩是什麼時候散開的?
「青蚨!」制止不了她亂模的手,空門化心有些急,發覺出了一身冷汗,只得連聲道︰「你……你可知迦葉之妻的故事?」
「不知道。」
「我、我告訴你可好?」天哪,她在咬他的脖子。
「好,你說。」青蚨抽空應了聲。
「你、你坐好听我說。」空門化心扶正她,白皙的臉上有抹異紅,他慶幸天色已晚,讓她無法看清。「迦葉與他的妻子過了十二年清心生活,隨後迦葉出家成佛,其妻以最大的慚愧心,發起最勇猛上進的心,精進成佛,修成了阿羅漢果。你、你也可如此。」
「好啦,我會學迦葉之妻的。」她會杜絕一切慚愧心,發起絕對的最上進心,堅決把他壓在蒲團上,「對了,我不喜歡吃啊羅漢果,我要吃無花果。」
啊……啊呀羅漢果?空門化心當場僵硬。
這讓青蚨有機可乘,弄散緊束的長發,解開他的百納衣。
「對了。」雙唇貼著他的下顎,她嘟噥道︰「迦葉是什麼東西?」
「迦葉是佛祖的得意弟子。」
「那……私下模你的爹是不是很喜歡吃飯?而且吃得很乾淨,所以叫淨飯王?」
他穩如泰山的表面平靜有了動搖。
「化心……」
低低的呢喃在耳邊響起,他正要開口,卻覺得唇邊滑過一個柔軟的東西,驚得倒抽一口氣,讓柔軟有機可乘滑入口中,他感到一股溫熱而帶著些許花香的味道。
空門化心倏地一僵,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人,不顧青蚨叫痛,他撐身而起,散發掩去半邊臉,陰晴不定。
沒想到他會使如此大的力道。青蚨暗惱。
靜靜的黑暗中,只听到兩人過於沉重的喘息。就這麼一站一臥,彼此看不清對方,卻都覺得有道視線盯著自己。
那視線中,她感覺不到溫柔和情意,他卻覺得沉重難安。
久久,當房中剩下輕息的呼吸時,他開口︰「女施主,以後請不要再來貧僧的住所。若要上香解憂,請到觀音堂;自有知客接待。」
「你叫我什麼?」
「夜深了,請施主下山。若想在寺中留宿,找維那便可,請。」平靜的聲音听不出喜怒。
哼!她自嘲一笑,心中羞惱。
他叫她施主,不是青蛙;甚至,他根本未曾叫過她一聲「蚨兒」。
他總是很慈悲的看著世人,為人分憂解愁時居也不皺一下。他在舍,總是舍愛給所有人,給山禽草蟲、給燈蛾螻蟻,卻獨獨不舍給她。
他可以舍己為世人,也會舍己為她;這是他修了二十年的慈悲,她應該滿足的,不是嗎?可這卻是她最不想要的。
若世人與她同時有難,他定會先救世人後救她;若禽蟲與她同時有難,他也會先顧禽蟲後顧她。這種舍之於她,是嗟舍,不是愛。
因為他慈悲,她不會強求他只愛她一人;他做不到的,她知道。可這種男女之間的情愛,不是慈悲可以填補的。不介意他舍己為世人,真的,她不介意。
她真正想要的、一心期盼至今的……不是他舍己為她,而是舍世人為她。
舍卻世人的安危,為她呀;而這,是他做不到的。
「不。」青蚨突然跳起,想緊緊抱住他,卻被他避開了。「化心?」雙手落空,她盯著晃在眼前的長發,可憐地叫道︰「化心,我不要私下模你,不要吃啊呀羅漢果,你叫我青蚨好不好?不然蚨兒也行。」
「回去。」空門化心的聲音有點冷,是她從未听過的。
「不。」她想發脾氣,叫出的聲音卻帶著濃濃的鼻音。
「施主,禪房簡陋,你若想在此歇息,貧僧另覓他處。」空門化心系好僧衣,顧不得長發垂肩,繞開她欲走。
「站住。」青蚨軟軟的聲音除了哭意,漸漸聚起怒意。他只會在生疏時才自稱貧僧。「你趕我走,不必做得這麼絕。不用另覓他處,我走。」
走字餘音末消,青蚨足下輕點,人已在院中。
桔色身影瞬間劃過銀月夜空,去無蹤影。因心中難過如萬蟻噬咬,她未曾察覺護法院外的牆角立著一抹黑影。
房內,人影緩緩盤坐,一切恢復平靜,只有袖中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
空門化心坐於散卷中,牆邊的黑影遲疑再三,仍走了進來。
「師兄。」
「鎖悲師弟?」淡淡的聲音。
「我……可以進來嗎?」漆黑的屋子與羅漢堂的燈火真不能比。
「當然可以。」盤坐的身影未動。
鎖悲得到允許,握了握佛珠走進,看到滿地經卷並不驚訝,走過時彎腰疊放整齊,然後走到空門化心對面,月兌了鞋盤成坐禪相,卻不開口說話。
「師弟找我,為了何事?」
「師兄,第一次看你散開頭發。」鎖悲突兀說道。
「啊,罪過、罪過。」不知語中是否有笑,空門化心輕吟佛號,起身找繩,未走兩步,腳踝處被一團衣物絆住,越走纏得越緊,足踝被絞住而重心不穩,趔趄搖擺數下,跌了下去。他伸出雙手來不及穩住,卻被鎖悲飛快的扶住,腦袋撞到鎖悲盤曲的腿上。
「多謝師弟。」想坐起,頭皮卻一緊,發被人拉住。
鎖悲抓起空門化心散在腿上的黑發,手掌慢慢順著發絲探人,「師兄,你的頭發……很滑,人的頭發都是這樣嗎?」
無法坐起,空門化心索性躺在地上,听了他的話,挑起一縷黑發拉到眼前,「滑?」
「師兄,你為什麼會拜住持為師?你不習武,若不入沙門,必定是個讀書人。」鎖悲的聲音帶著困惑。「師兄,每次看到你,我會覺得自己好丑陋。」
「丑陋不丑,師弟,你不丑,真正丑的是虛偽的人心,虛偽得認為自己並不丑陋的人心。」淡淡的言語,空門化心並不在意兩人不當的姿勢,任鎖悲的手在他的發間滑動,眼中清澈如水。
「師兄,你是伽藍的右護法,左護法自入門便剃度受戒,住持何時會為你剃度?」
「師父自有安排。」
大掌在黑發中撫了撫,有點舍不得,「你的頭發,剃了可惜。」
空門化心問言不語。
「我听鎖慈師兄說,左護法是武僧,他的功夫一定很厲害吧?師兄,你、你有十多年沒見過左護法了吧?」
「嗯,十年了。」他那個師弟十五歲雲游,一年半載會托人帶封書信,若是細算下來,他們已有十年未曾見面。在他腦中,師弟仍是當年十五六歲的小和尚模樣。
「左護法在伽藍時,經常和師兄一起參禪,其他師兄弟都說你們感情好。」鎖悲的聲音似含了些煩惱,「師兄……我不知道,我……師兄,你的頭發很……漂亮。」
「師弟,你為何沒去師父的講法會?」鎖悲很奇怪,空門化心卻無意多了解。
「啊,山下出事了,住持散了法會,被借正和維那師兄請去,現在正在釋迦殿。我見僧正臉色不好,這次出的應該不是好事。」
「又出事了。」空門化心搖了搖頭,離開鎖悲的腿上,「師弟夜來護法堂,可還有其他事?」
「沒、沒有。」鎖悲結巴道。
「護法堂少有燈油,不能燃燈送師弟了。」
「師、師兄不必客氣。住、住持常教我們,要憐、憐蛾不點燈。」鎖悲結巴得更厲害,吭氣了半天,終於穿鞋站起。「小僧……小僧這就告辭。」他屈身,斂兩手於當胸,行個禮佛後便緩緩走出。
听到院門掩閉的聲首後,空門化心抬起腳,將絆倒他的東西拉過是一條帳紗。
桔色。他腦中只出現這兩字。
將帳紗舉在頭上看了看,他輕輕放在身側,保持仰躺之姿。
漆黑的房內,終夜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