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青聰把綠羅抱回住處後一直坐在她身旁,看著發著高燒、昏迷不醒的綠羅不斷地叫著他的名字。
他伸出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臉。
看著綠羅臉上的淚痕,他的理智和感情猶如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突然間失去了方向。
他的手倏地顫抖了一下,縮了回來。因為他發現綠羅醒了。
綠羅張開眼楮,便看到坐在床邊的壹青聰,她第一次看到壹青聰略帶慌亂的神情,如同一個做錯事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壹。」綠羅喊著他,眼中流露出高興的神采,只是這種高興揉合了許多種記憶元素,歡樂的、痛苦的、憂愁的、哀傷的。
她向壹青聰伸出了手,渴望壹青聰能夠像昨晚一樣熱情地擁抱她、親吻她。
壹青聰略略遲疑,最終還是沒有踫綠羅。「妳醒了就好。」
他這種態度恰恰證明了他內心有急于想掩飾的東西,敏感的綠羅已有察覺。
他就在她身旁,為什麼還不問?她在猶豫什麼?綠羅心中的矛盾重重。
她感到害怕!因為希望的背後是絕望,愛的背面是死亡!
不!她沒有去試過,又怎麼知道事情會沒有解決的辦法?又怎麼知道愛了就一定會死亡?
如此反復幾次,綠羅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膽怯了。
她突然抓住壹青聰的衣服,「壹!」
他凝眸看著綠羅。
綠羅覺得他深沉的雙眸彷佛在向她訴說著什麼,那是不能訴諸語言的東西。
她覺得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沉重,沉重得令她不能呼吸,壓迫著她把愛說出口。
也許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總有一方要先妥協的!但她的嘴唇似乎被什麼黏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妳休息吧,有事吩咐佣人。」話一說完,他便向門口走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卻沒有叫住他。雖然她很想叫住他,可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來。
她听到門被關上的聲音,整個人開始陷入一種可怕的孤獨和懊惱中。她用力抓床單,把枕頭扯破,房間里到處都是飛揚的白色羽毛。
幾個女僕匆匆跑了進來,「出了什麼事啦?天哪!」
「快去告訴壹青聰大人!」
「不用了。」綠羅喊︰「我什麼事也沒有!」
「再拿些冰塊來。」一個女僕喊道。
綠羅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感覺到整個身子開始飄浮起來,周圍的聲音更嘈雜了,女僕和藥師跑來跑去,她的頭上被重新放上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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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羅下定決心去找壹青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記取上次迷路的教訓,她先找來一個侍女問路,但對方卻回答︰「壹青聰大人在晚上是絕對不見任何人的。」
綠羅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月上中天。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那月亮看來極不順眼,透出來的光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和邪惡。
「我現在一定要見他!有什麼後果我來承擔,我絕對不會連累到妳。妳只要告訴我他的房間怎麼去就行了。」
看侍女仍舊皺著眉頭,綠羅的聲音焦急而變得冷酷。
「妳無非是怕違抗他的命令會受到處罰,但妳若是誤了我的事,他會殺了妳。」
「好吧,但妳千萬不能說是我給妳指路的。」
綠羅欣喜地點頭,「我絕對不說。」
侍女為她指了路,穿過幾條長廊和幾個大廳,綠羅來到壹青聰的房門口。
她站在壹青聰的房間門口,發現門被反鎖住了;而據綠羅所知,壹青聰從來都沒有鎖門的習慣。
綠羅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伸手敲門。
接下來的是漫長的等待,壹青聰好像並不在房間里,她重復地敲了好幾次門。
憑壹青聰的耐性,他能忍受這麼長時間的噪音?答案只有一個,他不在房里。
綠羅難掩失望之情,準備離開,但這時門打開了。
「什麼事?」
雖然他的語氣和平時沒什麼區別,但從他的眼楮里透露出來的疲憊卻沒有逃過綠羅的眼楮。他的發絲由于汗水的緣故,像細樹根一樣緊緊地貼在額頭和臉上,顯得有些狼狽。
「壹,為什麼這麼久才開門?」
壹青聰沒有回答,側身讓出路。
綠羅心中一緊,大步跨入房間,但她在很短暫的一瞬間便僵住了;因為她看到凌亂不堪的床上躺著一個的女人。
她迅速退了出來,看著壹青聰,嘴唇微顫。
壹青聰問︰「妳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是不是打攪你了?」綠羅不答反問︰「這就是你晚上不願見任何人的原因?告訴我,這是原本的你還是變了之後的你?」
壹青聰的表情微微起了變化。
綠羅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昨晚的事……也是玩笑的一部分?」
綠羅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仍舊很沒出息地希望看到壹青聰搖頭,但壹青聰沒有說話。
她後退一步,然後舉起顫抖的右手,重重地甩了壹青聰一個耳光。
在她舉起右手的一刻,她覺得這一記耳光打下去,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將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粉碎。
靶覺到從手心傳來的疼痛,綠羅的腦子一陣麻木,接著她轉身往來時的方向奔了去。
看著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壹青聰用指尖觸了觸被綠羅打過的左臉,垂下了雙眼。
他沒有回頭,但是他對房間里的女孩說道︰「釋魂,照我說的去做吧。」
釋魂已經穿好衣服,深黑色的瞳孔透出靈秀的光,精明而干練。
她是暗夜一族的夢妖,以奪取人類的記憶為食。壹青聰曾以自己的血為代價和暗夜一族定下協定,他隨時可以召喚出夢妖。
「壹青聰大人,要令她失憶並不難。」釋魂問︰「但您不覺得遺憾嗎?」
「遺憾?」壹青聰皺起眉頭,「不要在我身上使用妳的讀心術!」
釋魂的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那麼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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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牛女乃通過喉嚨進入胃,那種感覺多少讓綠羅稍稍鎮靜下來,她把剩下半杯牛女乃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擦了擦眼淚,心如刀割。
她站起身跑去拉開房間的門。
她要離開這兒,永遠離開!
門雖打開,綠羅卻愣在原地不動,門口站著一個穿一身黑衣的女孩。
「妳是……」記憶瞬間從綠羅腦中閃過,「妳是剛才那個……」
釋魂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道︰「我們剛剛見過。很榮幸認識妳,綠羅小姐,我叫釋魂,受壹青聰大人的托付,來收取妳的記憶。」
綠羅一驚,「我不明白妳的話。」
「簡單地說,就是要妳忘記有關于壹青聰大人的一切。」
綠羅後退一步,「為什麼?」
釋魂沒有正面回答,「原因妳一會兒就會知道。原本我不該多管閑事,但我實在不忍心壹青聰大人受冤。」釋魂如夜一般深的黑瞳注視著綠羅,「雖然妳就要忘記這一切了,但妳還是應該知道真相的。」
釋魂說完屈膝彎身,緞子般的黑發如行雲流水般鋪散在地面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接著又張開雙手,漫天飛揚的黑色花瓣如暴風雪一樣在她們周圍飛卷;接著,黑暗如鋪天蓋地向她們襲來。
黑暗只有一瞬間,當綠羅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和釋魂正站在一大片白茫茫之中,沒有天,也沒有地。
「釋魂,妳帶我來了什麼地方?」
「夢里。」
「夢里?」綠羅問︰「妳不是要告訴我事實真相嗎?」
「是。在這個廣大的夢境中,妳將會看到截至剛剛為止發生在壹青聰大人身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五百年前壹星月的死因以及壹青聰大人為妳所做的一切。」
「妳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我為什麼要相信妳?」
「因為我是暗夜一族最強的夢妖,而夢境只是事實的重播。」釋魂的回答簡單而干脆,她淡淡地說︰「在這個夢中,妳就像一個旁觀者,將會看到一切。我這麼做是為了冰釋妳對壹青聰大人的誤會,但壹青聰大人的命令,我仍要執行,所以當妳從這個夢中醒來的時候,也是妳的記憶被夢境吞噬的時候;換句話說,妳會忘掉過去的一切,包括妳今天在夢境中看到的東西。」
「為什麼要消除我的記憶?」
「我已經說過,答案在夢中。」
說完這句話,釋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幕幕的往事開始在綠羅眼前浮餅。
五百年前壹星月在咒縛限期到來之前自殺而死,保留了自己的靈魂不滅;從某種意義上說,綠羅就是壹星月的轉世。
雖然透過夢境,綠羅知道了這個,但綠羅很清楚不管在她體內有沒有潛伏著別人的靈魂、不管十年前冥冥中是不是壹星月帶著壹青聰來見她,十年來一直愛著壹青聰的那個人是她綠羅,不是壹星月!
她的身體絕不是別人的感情寄托!
在夢中,她看到發生在她和壹青聰之間的一切事實真相。
在漫天大雪紛飛的小島上,她看到壹青聰抱著她,卻把他的生命傳給自己。
她看到壹青聰三個月來獨自忍受痛苦和摧殘,直到剛才她去找壹青聰時,他還陷于咒縛的糾纏中。
她看到了月光舞和花冢死亡的原因。
她看到壹青聰的靈魂深處一片黑暗,在一種無以言喻的孤獨中,只有她閃亮的身影在里面。
他對她說︰「綠羅,我不是因為星月才喜歡妳。我愛上妳是因為妳是綠羅,是妳的眼楮融化了一顆最寒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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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綠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醫生告訴她,她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頭部受到撞擊因而造成大腦的局部性失憶。
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過去,而她一點一點拾起的全部是釋魂在她頭腦中更換過的記憶。
那些記憶被釋魂巧妙地和現實聯系在一起。她和所有普通人類一樣,學習、成長、工作,生活無波無瀾,平靜而規律。
半個月後,綠羅走出那家醫院,在一家軟體公司工作。
她喜歡獨自到海邊,靜靜地看著天幕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喜歡到了晚上,看天空和海連在一起的溫柔。
她討厭月亮,總覺得它的光詭異而邪惡。
為什麼喜歡、因何討厭,她不清楚,總覺得這些東西冥冥中和她有著某些關聯。
綠羅關掉電腦,上床休息。
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她甚至知道自己在作夢。她看見一座黑色的山崖聳立在蒼藍的天空下,山崖幻化成透明的雪峰;她向里面望去,看見一個被冰封住的男人。
這個男人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中,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場景出現,這一次看見他,他竟然被冰封住了。
他一定有很多心事,因為他斜飛入鬢的雙眉在中間擰成一個結。
她用手指隔著冰壁描畫著,她好想幫他把那個結撫平。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直指心口。
那是什麼感覺?那種侵蝕著胸口,不斷涌出的自責和內疚究竟是什麼?
有什麼東西自她的胸口涌出了、自腦海里涌出了……
她覺得自己正向後飄浮而去。
她在無道村的童年、他們共同在人類社會里度過的十年、他一生背負的家族詛咒、他對她至死不渝的愛……
綠羅感到胸口一陣陣沉悶的疼痛。
當她醒來的時候,淚水浸濕了枕頭,但她為什麼會在夢中哭泣,她竟毫無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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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藍的天空下,一座冰峰高聳入雲。
釋魂站在冰峰前,個性冷漠而堅強的她,第一次讓自己的淚水放肆地灑在大地上。
她看著壹青聰的生命一點一點地在她眼前流逝、看著壹青聰把自己永遠封印在這冰雪之中,她無能為力。
他死了,在櫻花契約即將把他的靈魂完全吞噬的時候,他用自己的手殺死了自己,在命運的屈辱下他選擇自殺。
他死的時候,山崖化成了冰,無數朵雪蓮花在冰峰周圍緩緩綻放……
釋魂雙手貼在冰壁上往里面看,壹青聰閉著眼楮,就像睡著了一樣,但他的雙眉緊緊地擰在一起。
他不甘心!在死之前,他仍是那樣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