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太陽仍然熾烈。
山路才走了半個鐘頭,采晴已經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了,根本無暇欣賞山林之美,只眷戀停放在山腳下的機車;如果有它代步不知道多好,但眼前這坎坎坷坷的山路……唉!還是別作夢了。
雲放慢腳步等她跟上,「要不要休息一下?」
「還要走多久?」陽光照得她眼冒金星,連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
「听浩子說就快到了,妳不要緊吧!我們可以休息一下的。」
采晴抬頭看了看前面的靖茹和奕娟,她們還能邊走邊唱歌,尤其靖茹肩上背了畫具,她不得不感到慚愧。「不用了,我還能走。」一咬牙,又走了幾步。
「那我陪妳好了。」雲不放心的跟在她身邊,看她好像隨時會暈倒的樣子卻固執的不肯休息,他不禁佩服她不服輸的個性了。
終于到了!
采晴深深的吸了口山里清新的空氣,怡人的芬芳讓她忘了上山的艱辛。靖茹對著一片樹林架起畫具,奕娟在一旁幫忙,浩子可能帶著小三去找地方拍照了,她怔愣的不知接下來的時間要做些什麼?找人聊人她是不行的;那麼,就在這兒坐到離開好了。
空氣的味道好熟悉,她閉上眼楮躺在平板的石頭上,腦海里尋找這熟悉的記憶……維青的臉浮現在眼前,微笑的、擔憂的、生氣的,各種表情的臉,采晴不自覺地陶醉其中;接著,昨夜那哀怨的眼神使得她驚坐了起來。
不是才說要努力適應沒有維青的日子,怎麼一閉眼又滿腦子維青、維青。她在心底斥責自己。
「妳好像特別鐘愛黑色?」雲拍掉石頭上的泥土挨著采晴坐下。
「會嗎?」
「從搬來到現在就沒看過其他顏色出現在妳身上。」他看了看她黑色的上衣、牛仔褲、球鞋。「夏天穿黑色的衣服不熱嗎?」
「還好,總會習慣的。」
「何必呢!還有很多選擇,這樣的遷就,累的是自己。」
采晴一震,他知道了什麼嗎?為什麼覺得他話中有話?不,不可能!這一年來,大家只當她瘋狂的愛上了黑色,連最親近的大哥都不知道原由,他才認識她多久?不可能知道的。
「你們怎麼認識的?」急中生智,她也會顧左右而言他了。
「退伍之後從南部上來補習,找到那兒。那時房子剛蓋好,房租比附近的貴,所以也沒什麼人願意租;我正需要安靜K書,就住下來了。沒想到安靜的日子過沒多久浩子就搬進來了。」他轉過頭對她笑笑,「妳見識過的,有浩子在,耳根別想清靜了。他呀!活寶一個,沖勁十足但也沒什麼心眼,妳別看他瘋瘋癲癲的,朋友有難時他可是一馬當先、兩肋插刀在所不惜,只是有時候動作比腦筋快……」
「動作比腦筋快?」
「對呀!他和小三就是不打不相識的最好實例。」
「怎麼說?」奇怪,平常不是這麼好奇的。
「有一次奕娟心情不好,一個人跑到PUB,不會喝酒還學人家藉酒澆愁,打電話叫浩子去接她,結果機車半路爆胎,奕娟等得不耐煩打算自己走回去,走著走著居然吐了起來。小三剛好經過,看她邊吐邊掉眼淚,怕她這樣走夜路會出事,好心的想送她回去;奕娟卻抱著小三放聲大哭,小三怎麼甩也甩不開。浩子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他們掙扎的畫面,以為小三想佔奕娟便宜,不由分說開打了;小三莫名其妙地挨打,當然也開始反擊啦!浩子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他們一夥人已經在警察局了。」
「怎麼會鬧到警察局去呢?」
「巡邏警察以為他們酒後鬧事。浩子出門沒帶皮夾,沒有證件,警察問話,他和小三面紅耳赤的吵得警察覺得好笑;倒是奕娟,被警察先生狠狠地訓了一頓。」
「奕娟跟浩子熟嗎?」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奕娟性子烈,愛恨分明,她總說浩子脾氣太好,溫溫吞吞的。那次打架事件後,小三和浩子變成惺惺相惜的哥兒們,奕娟對浩子刮目相看,直夸他是新好男人。」
「打架也算新好男人?」這真不是好事!
「不是,是浩子保護朋友的那股傻勁兒,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原則。」雲強調著。
「那……靖茹呢?」今天的問題怎麼特別多?以前一個禮拜說不到十句話,今天倒是反常,或許是好的開始也說不定。
雲也注意到了,當他敘說他們相識的經過時,她並未顯得不耐或心不在焉。專注的聆听、好奇的發問,他為她這小小的改變感到喜悅。
「靖茹和奕娟是高中同學兼死黨,奕娟因為家里的因素沒能繼續升學,在一家貿易公司當助理,為此,靖茹放棄了到巴黎學畫的機會,考上G大美術系和浩子同校。以前奕娟老是擔心浩子交不到女朋友,背著靖茹把她介紹給浩子,後來浩子就戲稱她們倆是他的女朋友了。」
這就是所謂的友誼嗎?真不可思議!她不知道這樣也能成為朋友,可以為彼此割舍、放棄、犧牲某些東西,個性南轅北轍的一群人,居然……也能相處融。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的?」雲有點抓不到重點,她問的問題才奇怪呢!
「你們怎麼判斷對方是不是了解你?」
「了解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過程中偶有意見相左、沖突的時候;如果能尋得協調方式,干戈化玉帛,朋友是不嫌多的。況且,哪有人一見面就能真正了解對方的一切!」
誰說的?維青就可以。采晴沈默了。
維青畢竟是與眾不同的。
「說說妳吧!」
「我?」
雲點點頭,「嗯!」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她緊張了,根本不該問這麼多的,好啦!現在輪到自己被問了吧!真是「言多必失」!
她開始東張西望,企圖尋找別的話題,之前的機智是個意外,平常都不說話的人,怎會知道別人聊天都會聊些什麼?
這一切雲都看在眼底,他無意讓她慌張失措,但就這麼一句話,怎會引起她這麼大的反應?「別緊張,我不是要刺探妳什麼,只是……到目前為止,我們只知道妳是D大外系不愛說話的江采晴,而且……」
「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奕娟不知道什麼候出現在他們身旁。
采晴和雲同時抬頭看著她,她乾脆在采晴身邊坐下來,「怎麼樣?願意加入我們行列嗎?」
「我……」采晴不知該如何回答,那熱情的交流、恣意的歡顏是她渴望卻不可觸及的世界,可是……行得通嗎?他們能接受有別于正常人的自己嗎?不會嘲笑她的怪異嗎?采晴自卑的低下頭。
「疑!先別急著說不。」奕娟俏皮地說︰「我們可以先交往看看,就像交男朋友一樣,如果妳認為不合適再拒絕也不遲。」
雲笑了,「有這麼嚴重嗎?」
「怎麼沒有,不然現在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實行試婚法?同理可證,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朋友的。我主張重質不重量,知心的交幾個總比一堆酒肉朋友強。」
采晴的心抽了一下,凝視著奕娟,她說了維青曾對自己說過話,怎麼她的論調和維青如此相似?
「那妳交那麼多朋友干嘛?」雲抓住她的語病。
奕娟穩穩地比劃著歌仔戲里的手勢,「正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又雲!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但有知己如你們,我願足矣!」
「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說」
「嗚……好感人哪!」浩子和小三回來了,听到奕娟說的最後幾句,浩子馬上做出痛哭流涕的樣子。
小三裝模作樣地抓起奕娟的手,沈重的拍了拍,「皇天不負苦心人,舉世聞名的火爆浪女在我們的教下,終于也能端端莊莊的說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話……」
「你欠扁哪!」奕娟用力抽回她的手,追著小三打,浩子也加入了追逐,不小心踢倒靖茹的顏料,弄得靖茹一身五顏六色,她氣得直追浩子,這場戰爭更熱鬧了。
采晴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奕娟,在她身上捕捉維青的影子。
「他們四個精力旺盛,每次都只有我坐冷板凳,今天有個伴,總算不寂寞。」只有雲和采晴仍坐在原地。
「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采晴問。
「我?我老!他們玩起來可瘋了,會要我老命的。我的人生還是彩色的,不想太早變黑白。」他似真似假的笑道。
「啊?」怎麼又講到顏色去了?人生還有彩色、黑白的?
「那是廣告詞,妳不看電視、不听廣播的嗎?」
她搖搖頭,這是什麼廣告啊?
「難怪妳听不懂,那平常不上課的時間妳都在干嘛?」
「看書、想事情。」
「哇!妳比我還用功,浩子還說我是書蟲,我看妳才是書蟲咧!」雲嘖嘖稱奇。
「哇!」浩子叫得更大聲︰「國難當前你們還在兒女情長、苟且偷生,該當何罪?」說著便拿起和著顏料的水朝他們潑過來。
雲反射的跳開,閃到一邊去,采晴動作太慢被潑了一身,不得已只好加人他們。
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臉上,和風徐徐,蟲鳴鳥叫伴著嬉笑聲在山谷里回蕩。采晴感受著這新鮮的感覺、單純的快樂,開心的笑了。
或許,交朋友沒有想像中困難
奕娟、靖茹和小三幾乎一有空就窩在浩子房里,也不管他在不在,開了門就往地上一坐,音樂、雜志、零食不需招呼就自己動手,偶爾還帶了其他朋友。
罷開始采晴還納悶著,浩子不在的時候,他們是怎麼進去的?後來從靖茹口中才曉得,原來他們都各有一把鑰匙;這對采晴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喜歡擁有專屬的空間,唯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到安心,才敢釋放情緒,這是無法和人分享的。
或許孤獨,但至少安全。沒人能傷害她。
浩子卻徹底的開放他的城堡,在采晴眼中,這是相當的慷慨與磊落,尤其是他對他們全然的信任,更教采晴欽佩。
有一次采晴說了她的看法,浩子像看稀有動物般的盯著采晴,不以為然的說︰「大家都是這麼好的朋友了,還分什麼彼此呢!我這里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吃的喝的看的听的……我這兒都有。要聊天到這里就好了,出去喝杯飲料就要四、五十塊,何必浪費這個錢!一人一把鑰匙比較方便嘛!什麼慷慨呀,磊落的……沒那麼復雜,就簡單二個字!「方便」,大家都是好朋友嘛!」浩子看了雲一眼,徵求他的認同。
雲思索了一會兒,「不盡然,你們就像我親人,我也信任你們,可是我就做不到你這麼大方;采晴說的對,這是相當的慷慨與磊落,我真感到慚愧。」
浩子瞪大雙眼,還沒來得及反應,靖茹和奕娟就朝他撲了過來,「要不是采晴的善解人意,我都沒想到這一層,只是自私的享受方便的空間……」奕娟的聲音摻著哽咽,無法竟話。
有沒有搞錯?浩子在心里叫著。
靖茹感動萬分的挽著他,接下奕娟的話,「比起你的情操,我們簡直無地自容。」
今天是怎麼了?吃錯藥啦?
他被夸得渾身不自在,紅著臉手足無措的說︰「你們……」
「浩子,我的好兄弟,你這樣的朋友,夠我驕傲的了!」小三也來湊熱鬧,攬住浩子的肩膀,一副死而無憾的樣子。
「喂!」浩子再也受不了的吼著,「你們發什麼癲,肉麻兮兮的,我……我只不過……我只是……」
大夥看他羞紅了臉的結巴樣,實在無法和平常那個自戀的浩子聯想在一起,笑意醞釀許久卻不想那麼早爆發,每個人都盡力抿住嘴唇,包括采晴。
「哎喲,你們不要這樣啦!好奇怪耶!」
「哈……」小三棄械投降了。「你也會害羞啊?」其他人則笑得人仰馬翻。
「好啊!你們竟敢聯手玩弄我的感情。我就說嘛!今天的太陽是打西邊出來還是怎麼了,你們這些家伙突然變得這麼感性?」浩子佯裝生氣的指著笑岔了氣的采晴。「尤其是是妳,別的不學,學人帶頭起鬨\\\。」話雖如此,但他其實是高興的,采晴和他們畢竟也有了默契。
她揮舞著雙手,「不是我……是……」指指其他人,笑得說不出話。
炳……
「夠了吧!還笑」浩子試圖喝阻笑聲,但回頭想想……的確滿好笑的。
PUB里人聲鼎沸,杜維青站在吧里把切好的檸檬一個個塞到Corona的瓶口,熱門舞曲夾雜著DJ含糊不清的旁白,舞池里打扮得新潮、大膽的酷哥辣妹使出渾身解數互相較勁舞技。
她並不喜歡這種烏煙瘴氣的工作環境,這里唯一的好處是人多,喧囂的聲浪或許驅不散她的落寞,但忙碌的工作卻能麻痹她的傷口。
一年前,她還只是個愛玩、愛笑的大孩子,成天有辦不完的活動,用不完的精力;她總是帶頭笑、帶頭瘋,遇到挫折也能瀟灑的甩甩頭、聳聳肩,總一句︰無所謂!沮喪便成了過往雲煙。
案母全心的關愛與支持,是她強力的靠山、堅固的盾牌;擁有這些,什麼事過不去?
那時的天地是繽紛燦爛、無憂無慮的。
然而,一輛煞車失靈的貨車卻在頃刻間瓦解了她的世界,摧毀了她的天空,她像是折了雙翼的鳥,再也無法翱翔。
結婚二十五年,父母恩愛絲毫未減,一如傾心的當時。二十五周年的結婚紀念日,浪漫的老爸送了一打玫瑰給老媽,又在餐廳訂了位,盛裝赴會,光鮮亮麗的享用燭光晚餐。
他們出門後,維青把自己買的二套情侶裝仔細包裝好,打電話請面包店送蛋糕過來,精心挑選的大蛋糕是老公公摟著老婆婆的圖案,特地交代糕餅師傅用女乃油在上面寫著︰老爸老媽白頭偕老。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老爸老媽回來,讓他們驚喜一下。
等到的卻是晴天霹靂!斑速行駛中的貨車煞車失靈,回轉時狠狠地撞進車陣中,她摯愛的雙親首當其沖,已送進醫院。
維青全身冰冷、面無血色,愕然的掛掉電話,滾燙的淚水灼痛她的心。她必須趕去醫院,可是發軟的雙腳每一步都踏得艱難而無力。
還是沒趕上。她到醫院時,父母被蓋上白布,醫院的人告訴她,他們在送醫途中不治死亡。
維青撲倒在父母的遺體上痛哭失聲,聲嘶力竭地呼喚,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眼前一片黑暗,她也沒了知覺!暈過去了。
從小到大還沒機會真正為父母做些什麼,第一次竟也是最後一次。
火化後,維青把父母的骨灰裝在同一個壇子里,希望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這也是她能為父母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整個過程都靠碧嘉的扶持才熬過來,她幾度從夢中驚醒、幾度不能成眠、幾度神思恍惚、幾度逃避現實……碧嘉始終陪著她走過來。
一般人視喪家為畏途,碧嘉卻毫不忌諱地住到她家,照料她的生活起居,打點喪禮繁復瑣碎的細節。
喪禮結束,各路親朋好友也回到各自的生活,而維青的生活,已尋不著原來的軌道,終日以淚洗面。
碧嘉讓她盡情渲泄,她哭,碧嘉跟著流淚;她無心上學,碧嘉也任由她頹廢。等她哭夠、鬧夠才開始強迫她振作。
是碧嘉殷切的叮嚀與鼓勵,溶化維青冰封的心。碧嘉幫她找了一堆工作,希望她能走出悲慟,重新面對人生。
維青把時間排得滿滿的,學校的社團活動不再有她神采飛揚的身影;所有課余的時間全給了工作,不讓自己有空隙沈淪。遺忘或許不能做到,那就選擇隱藏吧!